“太宰中郎人呢?”
太宰中郎范粲最后一次出现在宫中,是为齐王送行那天,当日,他跟在太尉桓旻身后,着素服,哭的涕泗横流,哀恸不已。年过半百的人了,跪在太极殿外,等齐王的车子都看不见了也不起身,还是许允将他拉起,一同出了宫。
“中郎他自送行齐王后便一直告病。”有人答道。
桓行简微微着笑:“看来,他这得的是时疫。”说着没再多追究,继续议事,等从尚书台出来,才问左右:
“范粲的事,你们知道近况吗?”
卫会笑道:“正如大将军所言,他这得的是时疫,属下打听过,他这病的好像还不轻,不能下地了。”
“不能下地?”桓行简皱眉,随即嗤笑了声,“看来,范武威是准备躺着看这世情了。”
范粲曾任武威太守,在任期间,选良吏,立学校,劝农桑,善于防备跟胡人交手很有一套。桓行简本打算着还把他弄西北去,边关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江山如此多娇,躺着看,实在是可惜了。”卫会一语双关道,“大将军要遣人去探望中郎吗?”
桓行简拂袖上车,笑吟吟道:“中郎病重至此,我该亲自去探望。”
卫会一愣,见桓行简在车中坐,那神情幽深,黯淡的光线里只能听到大将军清澈而低沉的声音:
“士季,坐我身边来。”
卫会那双灵活精亮的眸子立刻全是笑意了,恭敬一拜:“谢大将军。”他兴高采烈地坐上来,与大将军同车,心里虽略觉拘谨,但面上故作洒然。
“士季,若是我去了,给他请全洛阳最好的医官,范武威的病还好不了,该怎么办?”桓行简忽开口问他话,卫会刚经许允事,甚是得意,此刻,想了一想,回道:
“那就让他病着吧。”
“哦?就这么让他病着?”桓行简意味深长一笑,坐姿随意,马车宽大,里头器物俱全十分舒适,小炉里熏香袅袅,手一伸,就能执美酒饮香茗。眼下气氛,倒适合贵公子谈玄论道,卫会有些熏熏然,可是大将军同他说的永远都是正事,大将军的风雅平日不显山露水。
他虽觉得遗憾,但还是正正经经答道:“范武威是有清白名声的人,范氏除了他,家族其他人不显,而且他的几个儿子资质不及父亲,不曾出仕。如果他执意做今时今日的伯夷叔齐,大将军不妨成全他。”
桓行简沉吟不止,似是不舍:“正是用人之际,他治理边镇很有经验,这样的人才,不是时时有,尤其是边关,若是处理不好只会激化矛盾。”
“那就看大将军此行收效如何了,”卫会摇头,“只怕难,那天他敢穿素服来送齐王,可见就是个硬骨头,这样的人,真计较了,对大将军没什么好处,不过添舆情的麻烦。”
马车终于行到范粲府前,府邸规格不大,卫会上前敲半天,才等来个一脸敦厚木讷的小厮开门。
将他们迎进来,范粲的长子很快见了两人,施礼如常,卫会将来意一说明,对方谦卑道:
“家父位不高,权不重,蒙大将军如此挂怀,草民替家父谢大将军。只是,父亲他得了怪病,不能说话,还请大将军见谅。”
说罢,引二人来到后院,只见院子中央停着辆舆车,对方脚步一停,说道:“家父就在里面,容草民先回禀。”
桓行简和卫会相视一眼,收回目光,打量起这辆舆车。那边,帘子一掀,只见范粲果然不言不语,半躺在车里头,一手撑腮,似在打盹。
那做儿子的不知嘀嘀咕咕跟父亲低声说了些什么,他毫无反应,连眼皮也没睁一下。无奈之下,长子大声道:
“父亲,大将军来看您了!”
还是毫无反应,对方回头看看大将军,刚要赔罪,桓行简手一扬,走上前,一道锐寒的目光停在了范粲身上:
“中郎看来病得不轻,这不能下地,不能说话,看过医官了吗?”
身后长子忙上前回道:“看过了,都没办法对症下药。”
车内也是各类器物一应俱全,摆明范粲就是住这车上了,桓行简窝火,他主持朝议多少回了,范粲一直不露头,躲在这里,做他的伯夷叔齐。
可动天大的火,桓行简面上是一副涵养极佳的样子,语气温和:“回头我请洛阳城最好的医官来给中郎看。”
对方正想婉拒,桓行简直接堵了回去:“这也是陛下的心意,中郎要是还有头脑清醒的时候,还请他口述,尔等记录下昔年治理武威心得。若中郎是想戢鳞潜翼,不急于这一时。”
一席话,听的这长子一愣一愣的,等反应过来,答道:“是,大将军的话草民记下了。”
无论周围人在交谈什么,范粲都无动于衷,置若罔闻,桓行简也不强求,从范府出来,对卫会一摇头:
“果然是难,这种人,铁了心要名要气节,算了,先随他去罢。”
没有什么背景的范粲,自然可以随他去了,卫会早看得清楚,大将军此行不过是舍不得人才,总要试一试的。
卫会笑笑,又跟着桓行简上了车,大将军忽然回首看他一眼:“士季,我看你,似乎很爱笑,就没见你有过其他表情,没有过伤心的事?”
怎么会呢?萧弼死时,卫会觉得自己的心破了个大窟窿,他害怕时间,他害怕变故,他害怕很多事,但他热爱这个世界。
“回大将军,属下也算少年得志,高兴都来不及,为何要伤心?”卫会轻巧应对过去,心里跳一下,竟反问道,“那大将军呢?”
似乎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会直接问,桓行简轻吁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卫会心道,大将军看起来确实很无情呢。
马车这么一路晃回公府,车身刚停,就见门口站着个一脸焦急的宝婴,正踮起脚东张西望。见车来,燕儿似的飞到眼前,嘴一咧,不知那表情是哭是笑:
“郎君可回来了,夫人她,她恐怕要生啦!”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巡边,忽然想到世子,欢爷死后,世子也是立刻巡边,身为东魏军政一把手,世子外出装x,笑面虎一样看大家有木有小动作……唉,世子很搞笑地被厨子反杀,这武力值……你他么不是颍川搞王思政时很牛x的吗?
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世子的死,到底是他么神操作?关于这个问题,我前两天又跟人辩的天昏地暗,对方坚持是高洋搞死了他,辩论双方互甩对方一脸干货,然后还是谁也没说服谁……当然,还有说司马昭搞死司马师的,我寻思着,大家都这么流行弟弟搞死哥哥的吗?这两弟弟,自己当时有多大本事,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最近总想吐槽弟弟阴谋论……
第126章 分流水(15)
“不是谷雨前后吗?”桓行简眉心一跳,一面问,一面奔向后院,宝婴提着裙子,追的气喘吁吁,“都在呢,就等大将军一个了!”
人闯进来,却见嘉柔安然无恙地靠在那儿,正一口一口吃热汤饼。桓行简心下登时松快,走过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嘉柔,嘉柔头一抬,对上跟在后头宝婴惊诧的目光,不好意思道:
“是我以为要生了,这会又好了。”
原是虚惊一场,住在隔壁随时待命的医娘产婆人还没走,都守着她,加上崔娘和奴婢们,一屋子,尽是人了。
既然嘉柔情况还算稳定,都挤这儿也不是法子,崔娘打个眼神,宝婴便将人都送了出去。
桓行简顺其自然接过饭碗,坐在她身旁,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目光一垂,笑道:“你倒顽皮,吓你娘亲也吓爹爹。”
这话,显然是对腹中胎儿说的,他声音温柔,连带着素来显冷峻的眉眼也跟着柔和几分,嘉柔看着他含笑神情,心里怅怅的。
“大将军给我吧,我自己能吃。”她伸出手,桓行简却自顾拿汤匙在碗里划了划,舀起一勺,送到她嘴里:
“别大意,我这段日子忙于政事难免疏忽你,要不要我让阿嬛过来陪陪你?”
阿嬛也有了身孕,让她奔波桓府公府是说不过去的,嘉柔摇摇头,看桓行简衣裳也没换,还是朝服,问道:
“大将军从何处来?”
“太宰中郎范粲家里,他病了,缺席朝议,我去看了看他。”桓行简看嘉柔胃口倒还好,放下心来,嘉柔蓦地想起东关战事后他在洛水和都水衙门的人指点舆图的那一幕,说道,“我吃好了,大将军既然忙了一天,先去歇息吧。”
她知道他的习惯,多半要在值房小憩个一刻钟,再熬夜,此时天光黯淡,可夕阳烧出个斑斓世界映的窗子通红,窗下芭蕉叶大成阴,一晃眼,看碧成朱。
桓行简将碗里剩的汤饼吃了,嘉柔看在眼里,忍不住道:
“大将军何必吃我的剩饭?你想吃什么,再让人去做就是。”
“丢了可惜,总不好让别人吃你的剩饭,我不吃谁吃?”他一笑,浑不在意把空碗一搁,命奴婢将案几收拾了。
临近寒食,落了两场润苏春雨,院子里的梧桐花开,紫莹莹一片,风来落,雨来也落,让宝婴捡来串起挂在帐子里,清甜宜人。今日春风又不小,花坠满地,嘉柔往窗外探了探头,看桓行简没有走的意思,不禁问:
“大将军,你公事忙完了?”
“怎么了?”他翻捡着为新生婴儿准备的小衣裳,质地柔软,满是馨香。
“我要出去走走,医官说,越是快要生了越不能惫懒,要走一走才好。”嘉柔扯了件薄披风,上头崔娘为她绣了两枝绿萼,站在那,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桓行简笑道:“这件好看,绿萼仙子。”
嘉柔也不理他,一个人走出来,立在阶上,云霞已经开始收势,桃花早谢,梧桐花也落了大半,这一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尾声。她到梧桐树下,捡了朵花,置放于鼻底一嗅,不知不觉,桓行简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我记得,第一回见你,你帕子里包的都是迷迭香。”
是啊,迷迭香,还有少女的鲜血,时过境迁,嘉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仿佛那两道血痕还残留在颊畔,她一点也不乐意记住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好在桓行简很快岔开话去,告诉她:“前头新种了一片竹,新发的笋鲜美非常,我让后厨做给你吃,吃了吗?”
“嗯。”嘉柔手里转着梧桐花,仰起头,像是自语:“今年的小燕子比去年来的早呢……”
“还留心这个啊?”桓行简被她孩子气的言辞逗笑,“你怎么知道的?”
嘉柔嗤了声:“我就是知道,我知道的多了去,骆驼会反刍;仑山上的苍鹰会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雪莲花婷婷可爱,可在要高山上的悬崖峭壁间才能采摘的到。这些,是大将军在洛阳永远不会知道的。”
“不错,你说给我听,我不就知道了吗?”桓行简笑吟吟看着她,踱步与她并肩而行,“我生于中原,不知边关风物岂不是很正常?”
“不,”嘉柔停下来,脸上有些许的伤感之意,“大将军不需要知道这些,大将军学的是宦海之道,如何维持家门不坠,你读《左传》也好,《汉书》也好,不是为了学问,你为了掌控人心。我跟大将军不一样,我看到的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大漠里的芨芨草,也只是芨芨草而已。”
桓行简不置可否:“那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我不想评价大将军的陆,你那回说,人活在这世上,脚底下全都是路,我想,只不过人跟人要走的路不一样而已。”嘉柔把梧桐花搁在了花圃的泥土地里,听身后一声叹息:
“柔儿,有时候我觉得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有时候又觉得你什么都懂。”
嘉柔便不作声了。
两人在园子里走这么一遭,嘉柔有些喘,回去也就很快歇下了。一连几日,桓行简夜里格外警惕,留心嘉柔动静,见她无碍,也就慢慢放下心。
直到这日,他人刚去上朝,嘉柔觉得不适,忍了忍,该做什么做什么,怕又兴师动众的一场空,只不时的问宝婴时辰。其实,她知道时辰也没什么要紧事,再忍耐会儿,终忍不住开口道:
“崔娘,我觉得我不行了。”
崔娘眼见她脸色越发难看,忙不迭命婴赶紧把产婆叫来,这一回,产婆到时嘉柔羊水都破了,她小脸煞白,又惊又慌,只觉得两腿间像开了闸,热乎乎的暖流倾泻下来了。
伴随着阵痛,嘉柔很快满头大汗,产婆将她裙子一掀,观察片刻,对崔娘道:
“这回是真要生了!”
言罢,指挥众人分工,嘉柔哪里还顾得上耳畔眼前忙成什么光景,一阵剧痛袭来,她叫了出来,手底想攥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只好一阵呼吸乱喘。
“好柔儿,撑着些啊,”崔娘看她这副模样,心疼死了,她长这么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眼见小脸上汗豆大似的凝结在眉头,崔娘只能劝道,“柔儿,是个女人都得经这么一遭,咱们忍一忍,忍一忍等孩子生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啊!”
她唠唠叨叨的,嘉柔哪里听得进去,这阵痛过去了,鬓发湿透,得以平静的间隔中,她几乎感激涕零。不成想,下一阵痛又气势汹汹地再度袭来,仿佛有把锥子狠狠地从小腹那拧着戳她,嘉柔痛的脸都痉挛了,牙关咬紧,什么姿势都难受,被崔娘稳稳托着腰身,动也不能动。
她吭哧吭哧直喘气,疼到极处时,哭着叫道:“杀了我吧!”
产婆见怪不怪地顺着嘉柔胸口,道:“夫人,不能这么叫,你这早着呢,力气叫完了,到时该用劲儿时使不上那才是糟!”
说着,扭头对宝婴道,“熬些鸡丝粥来,夫人得再吃点东西。”
嘉柔人已经在汗水里泡着了,听产婆那句“早着呢”,心里一阵绝望,大哭摇首: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产婆见惯大风大浪,比她娇气的也罢,比她能忍的也罢,不知经了多少手,此刻,只把嘉柔按住像哄孩子似的直嘘气。
下腹一阵阵的缩痛,嘉柔紧张,忍不住挺腹是个抗拒的姿态,腰身往下,似乎都不是她的了,被什么东西重重绞着,疼的她恨不能将下半身卸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