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弼看他眼中那毒辣辣的光芒一动,不豫道:“你可别再惹她生气了。”
“咦,我几时惹她生气了?”卫会理直气壮一踢地上的胡苍子,忽然戏道,“我看她八成喜欢你,对你笑呢。”
萧弼脸一红,痴痴地望着嘉柔消失的方向,想她刚才笑容,当真是甜的,软的,颊上双涡恍似剪灯相见。倘她肯嫁我,少年人心中惆怅忽起,嘴里喃喃的竟是卫会随口调笑的那句“佳人回首,一顾再顾”了。
长街略一拐,尽头就是粮市,左手边则是卖酱菜一类,阿媛眼尖,晃了下母亲的手臂:“母亲,你看,是司马呢!”
果然,石苞要买葫芦做的酱,挑挑捡捡,不知在低声跟人说些什么。听得这一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夏侯妙一行人身上,忙见过礼。
阿媛稀奇,催促母亲带她过去看,几人过来,这家号称是醯酱千瓮说的天花乱坠,唾液横飞,汉子衣袖挽了半截正给人麻溜地装坛。旁边,打下手的也在忙活不已。
右手边,有人在剥羊皮,手起刀落,骨肉分离,板子上咣咣作响血污顺着漆黑的刀柄淌了下去围观的百姓呵了声彩。这正是十丈软红最热闹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石苞怕味儿熏到她们,却听阿媛一张小嘴,清清脆脆的问这问那,不好开口,讪着个笑脸作陪。
唯独嘉柔,仔仔细细瞧了半天并不说话。没成想,头顶忽交织出一片亮亮的光幕,原是上头小楼上不知谁失了手兜头就洒下了半盆水,说也凑巧,旁人躲闪不及,全淋到石苞一人身上去了。
他目光一寒,并未发作,倒是那两个包酱菜的汉子眼中杀气乍泄落在嘉柔眼里心里一紧,极快地又变作了笑容,半怒抬头:
“谁家的小娘子,快下来赔礼!”
啼笑皆非的场面,阿媛是小孩子忍不住格格地笑,夏侯妙轻咳一声,她便敛了声,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去看嘉柔。
等离了人群,重新上车,阿媛累了昏昏欲睡躺在母亲怀里,车厢静下来。嘉柔因面对夏侯妙心境总复杂难堪,主动打破沉默,把心中疑惑告诉夏侯妙,算是找个话:“姊姊,那几个卖酱菜还有那个宰羊的,都是犯人。”
“你怎么知道的?”夏侯妙错愕了一下,方才,不过是寻常市集生意人做生意罢了。
嘉柔边说边拿帕子轻轻擦着走动出的细汗:“因为,他们手臂上看样子像受过墨刑,我看到了,以往在凉州时也见过。”
“你看清楚了?”
“嗯,看清楚了,他们几个都是。”嘉柔点头,脸上是三分好奇,“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难不成他们当日都在一处犯事,又商量好了,再一道出来做买卖?”
夏侯妙微微颔首:“也许,是这些犯人刑期既满,出来后便如此谋生罢了。”话虽如此,她转念想的却是,这未免太过巧合,若说一人是或有可能。
再回想,那几人看起来确是精壮、利索,似乎石苞同他们也相熟得很。石苞这人,品性本就不是太好,夏侯妙颇为担忧,只担心石苞同这样的人走太近是否会对桓家不利。
兄长临走前,两人叙话,夏侯妙委婉暗示兄长去劝说大将军,莫要太为难太傅,这样的明升暗降,朝野何人不知?
有些事,并不是她开口就能改变的,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未出阁的夏侯妙,便深谙了这个道理。
山路蜿蜒,来翠云峰登高的百姓很多,道边长草衰落,山上松柏却依旧苍翠如积,站在半山腰,伊洛山川之胜便可尽收眼底。夏侯妙凝视良久,皆记心间,待回去泼洒丹青。
嘉柔则采了许多不知名野花,各色都有:烟蓝、腻紫、坠红等皆一片冷猖之气开遍山野,捆扎成束,爬到最高处远眺四方只觉胸臆顿时开阔,心口那股浊气也跟着吐露出来。
她面朝西北方向,默默替姨母姨丈祈福,眼睛一眨,竟不知父亲此时身在何处,不由悲从中来眼睛蒙上了层雾气。
洛阳人喜谈玄,不像凉州,最昌盛的是儒学和佛学,嘉柔目光泛泛扫着对面山壁,灵光一现,也许日后这石壁也会凿大佛呢。是菩萨低眉,还是金刚怒目?
一路下山,嘉柔都小心翼翼抱着她心爱的花朵。
车马一停,府邸如常寂静,夏侯妙先去拜见张氏,又到后厨问太傅今日用药等琐事,一通忙碌下来,才得以更衣用茶。暮色迫近,她知道宫内今日有登高宴,桓行简必定晚归,习惯性地来书房检查一番,看笔墨是否整齐,几案是否擦拭明亮。
案头,有他折起来的字,夏侯妙忍不住抽出相看:字体非隶非楷,连而不粘,雄厚大气背后的凌厉,呼之欲出。她记得,桓行简当初来自己家中时,和兄长游戏笔墨,字迹分明雅而不媚,很有气象,今日比往昔,间架笔法越发成熟游刃有余,可筋肉狠绝。
他的字,几时变的呢?夏侯妙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这张纸上,只有四个大字--燕然勒功。
夏侯妙捧着这四个字,沉思良久,手底无意一碰打落他案头叠放的书籍,弯腰捡起时,见卷轴的舆图也打翻在地。
不过是一张寻常的城防图,夏侯妙双眉蹙起,目光若有所思地转了一转。再去看“燕然勒功”几个字,墨色漆黑,如同桓行简的那双眼,让人怎么也看不透。
重新归置好,夏侯妙回到寝室本想吩咐婢子转念作罢,独自去了画房,让人把嘉柔请来。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照文皇帝传下来的规制,宫中设宴。小皇帝把太后请来,端坐其上,太后目光漫漫如水一扫,看到坐中多了一人,正是新任禁军中垒营中垒将军的堂弟郭建,会心一笑。余光浮动:哦,中护军的坐姿吃相真是文雅至极。
底下文臣武将的不管与谁相和还是不相和,皆言笑宴宴,唯独城门校尉孙礼一言不发一个人自斟自饮,吃菜嚼肉。
他赋闲几年,刚得城门校尉不到半年,一脸的不高兴不知是甩给谁看。杨宴眼睛一睨,同邻座大司农高元则先低笑说了两句,高元则对孙礼毫无兴致,很不合时宜地对杨宴说:“管他作甚,天下农事、盐铁是我要操心的,而吏部选官择贤是你要操心的,余者,泛泛矣。”
莫名其妙被这干瘪老头子抢白,杨宴后悔跟他说话,高元则自出仕以来为文吏治为武兵治都是一把好手,朝廷上下公认的高才,但为人急介,连重用他的刘融也不太爱搭理他。
果然,高元则抚着山羊胡子居高临下瞥杨宴几眼,说:“我看平叔你脸上血色几无,想必行散过度,非长久之道。”
杨宴很头疼地答道:“不劳大司农费心,不能长久也好,省的一把年纪多嘴多舌惹人烦,大司农说是不是?”说完,满脸的兴味对着高元则。
这样的揶揄,高元则自然听懂了将脸微沉,最终说:“忠言逆耳利于行。”那语气,很是感慨的样子,目光一落在杨宴华美的衣饰上滚来滚去,悠悠补道,“天官循夏侯太初改制,车舆服章,需皆从质朴,当以身作则。”
言毕,拍拍自己身上的旧衣,继续捻他的山羊胡子去了。
人老了就总爱说教,杨宴嘴角一动,敷衍地笑笑,素来把高元则的话全当耳旁风,转头遮袖饮酒跟大将军刘融说了句什么,刘融皮笑肉不笑的:
“孙礼这个人,说好听了是刚直,说难听了就是不识时务,倘不是众人说情我要给三分颜面,他哪来的城门校尉可做?当初,处心积虑毁我名誉,我已是宽宏大量了。”
孙礼是先帝薨逝前指派给刘融做大将军长史的,他是良将,早年曾在扬州助都督王凌打下过几场凶险之战,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后归中枢尚书台,与尚书令桓旻尚书陈泰等皆交好。此刻,就坐在白发苍苍的尚书令身旁,问完太傅的近况,冷眼旁观,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跟刘融的龃龉,起于两人性情不投。孙礼是爆炭脾气,不点也炸,刘融身为首辅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私取官物,侵占外戚良田等也不以为意。
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看在孙礼眼中,总忍不住今日相劝明日相劝,劝来劝去,刘融痛恶极了,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
然而,就在此间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陈年旧事,让两人关系再度恶化。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为地界争吵不休长达八年,待孙礼上任,时为太尉的桓睦曾亲自叮嘱过他:
“此处争端已久,希望你能将政令完善,公正分明。”
这件事怎么会难呢?孙礼一上任便从府衙的仓库里翻出先帝为平原王时所作的舆图,一目了然,地界清晰,这块地当是平原郡的。
无奈刘融倾向于清河郡,轻飘飘一句“图不可用,当参异同”打发了他,孙礼顿时气极,不等朝廷回复上表将刘融骂了个狗血喷头,当即束带穿履,辞官卸任。
孙礼刚正不阿,脾性又烈,刘融何曾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骂过,隔着纸张,也好像看见了孙礼那只糙手险险就要戳着自己的鼻子骂人。震怒之下,命杨宴等人立刻上书弹劾孙礼诽谤重臣,罚他五年内不得做官。
五年就五年,孙礼压根不在乎官位,就此家中闲坐。直到时人反复求情,小皇帝见舆情压不过,问了刘融的意思,才勉强封了个城门校尉。
酒酣耳热之际,大殿上忽送上来一封急奏。小皇帝打开来看,底下一干人便都先停箸搁盏,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皱眉问:
“匈奴王和鲜卑勾结,又犯边境,该让谁去呢?”
本朝名将,凋零大半,但坐下就有一良将,众人只道今日真是凑巧。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孙礼,桓旻也低声劝他:
“既在洛中郁郁,何不请缨,征战沙场报国尽忠去?”
话音刚落,刘融假笑着起身,手一指,殷殷对皇帝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陛下怎么忘了昔日在芍陂大败吴将的孙德达呢?”
小皇帝目光一调,旒珠撞地轻响,隔着老远,看到了尚书令身旁一双虎目炯炯的孙礼,上下打量一番,暗道此人堪用。
旁边,杨宴等刘融一落座,那张姣好面容上笑得气定神闲:“天赐良机,大将军一举两得。”刘融笑而不语,颇为得意地把酒一饮而尽,“等太初熟悉了长安军务,我便奏请陛下伐蜀。”
孙礼闷着头地出来领命,人跪在那儿,听内侍官抑扬顿挫地把口谕一宣,叩头谢恩。
这再回席,左右莫不道贺,却也咂摸出别样的意味来。交头接耳,议论得好不热闹。
直到玉绳低转,筵席散了,孙礼几步追上席间也同样寡言少语的桓行简: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简波澜不惊冲他微微一笑:“好,将军与我同去。”
出了宫门,两人上车,孙礼比桓行简年长许多面对着个晚辈,不好发作,憋了一肚子话。甫一下车,忿忿随桓行简来到桓睦的居所,在门口等了片刻,桓行简才引他进来。
“太傅,将军马上就要新拜并州刺史,为护匈奴中郎将了。”桓行简立在榻边,浅笑说,一面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两声,看孙礼只咕嘟着嘴一言不发,坐也不肯坐,茶也推开了,打趣他:“德达,卿得并州,是嫌弃官小了吗?今当远别,何不欢也!”
孙礼摇头叹息:“太傅,这话未免太小瞧我了!我岂是贪恋官位之人?唯一颗报国之心!”说着冷笑,耿直道,“我本以为太傅是可比伊尹、吕望的人,上报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勋,如今,太傅倒好,两脚一伸在这府里头做起富贵闲人来了,不管社稷将危,大厦欲倾,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缘由!”
见他恨恨甩袖,不多时,竟两眼泛泪涕泗横流,桓睦沉默顷刻,安慰道:“别哭了,你到并州去是要打匈奴鲜卑,这是当务之急,洛阳的事先不要管了,暂且相忍吧。”
孙礼却继续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经不知道中枢什么光景了吗?尚书台虽有令弟为台阁之首,可底下一众尚书,已皆为大将军亲信。自正始二年来,辞官的又岂止我一人?昔日追随文皇帝先帝的贤者,多被排挤,就连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归老田园了!”
“田园有田园之趣,那德达的意思,想要如何呢?”桓睦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请太傅太尉等功勋老臣重返中枢,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将军富贵丛中长大,骄纵蛮横,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孙礼激动到一抹胡子上的泪水,殷切不已。
桓睦呵呵笑了两声,一摆手:“德达先去并州吧。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便说了,莫要在别人跟前快言快语,以免惹祸。”孙礼无奈,起身拱手说些“太傅保重”之辞,由桓行简亲自送了出去。
夜凉下来,徒剩孤灯残酒,孙礼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风呜咽,又是一度年华轮转,于是停顿回身,对桓行简说:“子元留步吧。”
“将军此去,也要保重身体。”桓行简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阶来,亲自为孙礼牵马,缰绳一交,见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旧矫健敏捷,一踩马镫,在马背上对桓行简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别太尉,今日叨扰了!”
说完,呵斥一声,夹腹扬鞭驱马驰进了暗夜之中。
孙礼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只着袜从榻上下来,对着那八个大字沉吟不语,桓行简进来,看到的就是父亲负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将军说,明日要去拜别太尉。”
桓睦转过身来,目光一沉,犹似鹰视,锐利非常哪里还有刚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都看到了。”
“不错,大将军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庙堂之上,有功勋故旧。后宫之中,有皇室外戚。”灯光照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笑容玩味,“能把这么些人同时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从鼻腔里漫出悠长的一道沉吟,手轻抚着烛火,问他:“你看,孙礼这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呢?”
“他们想的是,让父亲来主持大事重振纲纪,至于其他么,”桓行简说着嘴角尚噙有一丝笑意,眼波却冷却如冰,“恐怕要超出他们所愿了。”
父子之间的心术较量,点到为止,桓睦冲他投去个含笑的眼神:“虞松主持开府的事情,我拟的单子,你让石苞送去给他做个参考。”
不知几时,起了层薄雾,桓行简出来一路眉眼为雾气所湿,越发显得秀致如画。进了书房,目光凝视四下良久,问婢子夫人是否来过,婢子毕恭毕敬答了话。他略一颔首,垂目而视,手指轻轻弹在釉色清透的梅花笔洗上,空中炸开短促玉碎,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