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简无声冲他作了个揖,手一抬:“请。”
回去的路上,桓行简与嘉柔共乘一骑,秋风微寒,他出来时带了件披风给她裹严实了,才叱咤一声,驱马回城。
先让他父女进了后院,人走远,桓行简脸倏地一沉:“传令下去,无论何时何地,没有令牌不得随意出城。”
石苞见这父女两人安然无恙回来,一脸平静,正纳罕得不行,看桓行简变脸,忙不迭应了。
寿春城事务处置得有条不紊,该收押廷尉的,悉数送往京师。桓睦人病情略见回头,屋里,煎药来往的婢子、幕僚、诸将无一不轻手轻脚,连说话都只是压在嗓子眼里,唯恐惊动了太傅。
后院中,嘉柔坐在廊下,马不停蹄地赶着手里的这双新鞋,穿针拈线,一双手舞得人眼花缭乱。几个小婢子凑上来,七嘴八舌的,纷纷请嘉柔得空教她们打络子做香囊。嘉柔无奈一笑,手底不停:“我不能老住在寿春城。”
“女郎你是洛阳人?”婢子这些天发觉嘉柔是个极好相处的,也就大着胆子多嘴。
嘉柔出了片刻的神,抿唇摇首:“我祖籍山东,在洛阳住过,在凉州也住过,我也说不好自己现在到底算哪儿的人了。”
平心静气坐了半晌,新鞋做成,嘉柔将裙子上的线头等轻轻拂开,拿着鞋,走到屋里,案头摆满笔墨纸砚,姜修伏案记着什么。
“父亲,”嘉柔温柔启口,把鞋子微微一扬,姜修会意一转身子两条腿放了下来,见女儿款款蹲下,给他试鞋。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顶着乌黑浓密的发,人娇娇小小,姜修心里头一回涌起丝愧疚来,眼眶子欲湿。
“父亲你走几步,看看松紧。”嘉柔笑着站起来,不想,姜修却只是静静凝视着她,忽伤感说道,“终究是我亏欠你太多了。”
嘉柔眼睫努力一眨,笑盈盈地搀姜修起来:“没有呀,我好端端的,能吃能睡,父亲亏欠我什么了?”
父女两人在这试鞋,外头,桓行简不知道站了多久,抬脚进来,是请两人到前堂用饭的。
姜修人走在前头,嘉柔被桓行简一拦,她只好停住,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轻声道:
“卫将军没伤害我父亲,多谢。”
道谢别别扭扭的,桓行简看得发笑:“我以为你不肯跟着我,要跑,所以带人去找你。”
嘉柔心里一动,想到父亲交待的话,犹豫道:“我听说,公府里太傅提拔贤能,用才不拘,以安抚百姓为先务,太傅一定也是能听进谏言的人,对吗?”
“怎么,柔儿也想入公府,博个功名?”桓行简突然轻轻一笑,“你去趟淝水,琢磨出这么大篇文章,想跟太傅谏言什么?我替你转达。”
嘉柔被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捏紧帕子,还是抬起胸脯说了:“令狐愚和王凌,虽是罪人,可他们所治淮南一方的百姓毕竟安居乐业,曾有功于社稷。如今,既已伏诛,日后若是有人替他们收敛骸骨,还请太傅不要再怪罪。”
桓行简似笑非笑,嘉柔清削的肩头落入他的掌中,重重揉娑了下:“你要是替你父亲求情,大可不必,我那日既给他松了绑,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嘉柔却摇头:“不只是父亲,到时大军一走,寻常百姓或是他的门生故吏来祭拜也说不准。”
“哦,”桓行简漫不经心应道,“那是后话,太傅就算有心,可要是有人暗中祭拜也管不着了。”
“卫将军答应了?”嘉柔眼睛里一亮,语带欣喜,桓行简弯指便冲她脑门狠狠一弹,弹得她鼻梁骨都跟着酸到底,眼泪呛出来,捂住了额头。
桓行简笑着把她两手一拿,低首垂眸,对着她额头吹了吹气:“下手重了?”
嘉柔相忍,勉强朝他展颜,心里却是如释重负,转念想这一战未殃及百姓才是大幸。到时,寿春城里,还像以往那样大姑娘小媳妇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最好不过了。
大军要回洛阳,桓睦已不能骑马,坐马车先行。桓行简命诸将把大军一整合,这就准备拔营。
临别,嘉柔万分不舍,见姜修穿着自己新做的那双鞋子,再忍不住,泪如珠玉:“父亲嘱咐我的事,我都记住了,这一别,不知道几时再见,请父亲一定珍重自己。”
说着,跪下认认真真给姜修叩首,凄惶被桓行简扶起来,等看姜修依然骑着毛驴身穿旧衣像是悠游又像是孤寂地走进晨曦之中,徒留背影,嘉柔脑袋一歪伏在桓行简胸前呜呜哭了出来:
“我不想跟父亲分开……”
桓行简揽紧了她,柔声抚慰:“别哭,我想法子让你父亲来洛阳,这样你们父女就能常常相见了。”
嘉柔哀愁抬眸:“不会的,父亲他说过洛阳是伤心地,母亲就死在洛阳,他不会再回洛阳了。求卫将军不要强行征召,我不愿父亲违背心意。”
看她怎么着都不成,像是无可奈何,桓行简只好笑笑。
“你女孩家大了,总要嫁人,你父亲心在万里河山把你带在身边肯定诸多不便,”他指腹为她擦泪,“等人老了,漫游不动了,那时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一定带你去探望他,嗯?”
行军速度不慢,但太傅一路时好时坏,到了洛阳,府前张氏带着一众子女早在家门口前等得心急如焚,见车马现身,忙命人围上去把桓睦搀扶进寝居歇息。
“有惊无险,我日夜难眠为你父子二人不知担忧多少。”张氏人果然憔悴几分,然妆容不乱,银白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
桓行简知道母亲素来镇定,此刻,撩袍半跪她膝下,握住她手:“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母亲,父亲没几日能撑的了,征讨王凌,已耗尽他最后的精神。”
张氏下颌微扬,眼圈泛红,久久没有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眸,眼睛里是沉淀经年的老辣:“自高平陵后,你就该知道我一家人骑虎难下,你太年轻,论资历声望战功无一不及你的父亲。他若走了,你这两肩可能担得起桓家?”
掷地有声,桓行简微微一笑,慢慢起身,替张氏贴心地抚了抚无心压到的衣角:
“母亲对自己生养的儿子,就这么没信心吗?”
他离得近,侧过身想去给张氏添热茶,茶水清香,袅绕出壶,张氏皱眉忽拦下他,伸向他衣襟,桓行简把母亲的手握住了,莞尔问道:
“母亲这是做什么?”
不容他说话,张氏抽出手毫不犹豫把他衣襟一分,绷带临来时刚拆了,上头伤痕宛然,因路上不便洗浴尚留着一股子不轻不重的药香。
当母亲的,果真是心细如发,桓行简苦笑。
“寿春平叛,未损一兵一卒,王凌不战而降,你怎么受得伤?”张氏一脸肃然,再去细看,脸色更差,“怎么回事?”
桓行简轻松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母亲,其实,走水路过津关时忽遇暴雨大风,一艘新船被浪头打翻了,我下去救人,不想被浮木所伤。怕太傅担忧,我就没说,本也不想让母亲担忧,不想母亲明察秋毫。”
张氏静静看他,把茶瓯一推:“子元,你几时连一句真话也不给你的母亲了,这是刀伤,说,到底谁伤的你,你还要替她这么遮遮掩掩?”
第52章 雁飞客(10)
瞒不下去,桓行简面不改色答道:“是石苞,母亲知道父亲本来就不太喜欢他,当时情形混乱,他护主心切却误伤了我,我怕父亲知道了要罚他,索性揭过。”
张氏那双眼在他脸上半信半疑探究了片刻,道:“石苞不是性疏之人,这一回,他怎么马失前蹄了?”画外有音,桓行简奉茶,笑道,“名将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遑论他?再者,除了他还能有谁近我的身?母亲该不是疑心姜令婉,太高看她了,她胆子小弱不禁风的,没那个力气伤人她也没道理伤我。”
轻飘飘解释完,母子说了阵话,桓行简出来,立在廊下略想了一想,先去公府转了圈。
果然,这边太傅回京,那边西北就有了动静。郭淮的上表扬鞭策马地往洛阳送,表中,字字泣血,为妻求情。皇帝看着信无从决断,直接把信命人送到府中,连并赏赐的药物。
内官到时,桓睦在榻上不便起身,却依旧挣扎着在桓行简的搀扶下谢恩。内官看太傅这个情状,很是唏嘘感慨,不多叨扰,传完旨意走人。
回去后,将桓睦情状一五一十学了,皇帝按捺不住心中雀跃,初初变音的嗓子一张,对太后说:
“这回,看来太傅是真不行了,他虽有功于社稷,可朕实在被他压得烦透了。”
这一仗回来,少不得封赏,皇帝下了旨意封授相国、郡公,桓睦已辞。他虽辞了,但给桓行简的封赏却接受了,食邑万户,迁车骑将军。
太后看皇帝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心中冷嗤,以手托腮是个有无限烦恼的模样。一想到桓行简,又怄又恨,浑身都说不出的躁。于是,捻着新折的花枝,淡淡道:
“陛下不要高兴太早,一来,太傅要真不行了,只怕吴蜀两国看我大魏将星一去会想趁虚而入,不可大意;二来,太傅是古稀之人,可他的儿子不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帝旋即换作了个愁容,两道眉一挤,叹气道:“那到时,朕可如何是好?太傅用兵贵在出其不意,有他在,吴蜀两国不敢轻易动弹。如今,淮南王凌又已伏诛,我大魏当真是将星凋零!”
王凌身死,桓睦上表请奏朝廷,以身负平定高句丽奇功的毌纯出镇淮南。一连串的人事变动,太后在心里盘算得十分清楚,淮南吃重,也只有毌纯能为封疆大吏了。
花枝一扔,太后气定神闲还没开口,见皇帝福至心灵似的一个表情,便静等下文。
“宗室里,唯独大鸿胪在西北领过兵,太后看是不是能起复大鸿胪?”皇帝天真的语气一出,太后又气又笑,“陛下,当初太傅一纸调令就能把夏侯至招回来,何况今日,不因刘融的案子杀他已经是仁义了,让他去领兵?”
本想说“亏陛下想的出来”,念他年岁渐长,颜面要留,语气便缓了缓,“夏侯至陛下是不用想了,除非,”她那双凤眼高高挑着,不禁陷入沉思,出了会儿神一时间没有跟皇帝说话的兴致了,转而笑道:“陛下,先不管这么多,若是太傅真不行了,车骑将军也是能作数的。”
桓府里,桓睦再次陷入昏迷,张氏守着,桓行简在一旁匆匆执笔代写给皇帝的奏疏。
念雍凉都督之功当故赦其妻,又举荐一直想要外放任职的陈泰为雍州刺史云云。
奏疏写好,命人送进宫。桓行简趴伏在桓睦床头,守了一夜,两眼熬得发红,隐隐作痛,直到窗纸麻麻亮了,也不曾离开半步。
一夜孤灯,只有太傅书写的“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静默地注视着父子两人。
他揉揉额角,听外头有些争执的声音,不消问,是朱兰奴。桓行简不急着出来阻拦,慢慢用青盐水漱口,净了净手,拈起早写就的休妻书,招石苞进来,说:
“今日就遣她走,人不走,给我扔出去。”
石苞早知有这么一天,郎君相忍,忍到王凌事毕,看太傅的情形要是赶到丧葬就不好了。得了准头,石苞出来后便跟朱兰奴不再客气:
“你已被桓家休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朱兰奴出乎意料地没跳脚,眼睛朝里头一瞥,幸灾乐祸:“高平陵,太傅是装病,现在装不下去真病重了吧?”
听她出言不逊,石苞眼睛一沉,两手抓她肩头提溜起来不管她如何尖叫踢打,给拖到寝居,“咣”一脚踢开门,把人扔进去:
“收拾你的东西!”
说完,把门一合就听里头稀里哗啦好一阵打砸摔抢似的杂音传了出来。
跟朱兰奴一道来的小婢子,一面观察她神色,一面添油加醋数落桓府的不是。朱兰奴也不管她,只吩咐她把东西全摔了,坐到梳妆台前,把几样东西一收,那两道极黑极浓的眉,神秘莫测横着: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说着,霍然起身咣地带翻了杌子,将案上大青瓷使劲朝地上一掼,脚底翠色成千,朱兰奴心旷神怡地命婢子带上包裹志气高扬地出了门。
大门口下了阶,她回头,当日红妆十里敲锣打鼓的情形历历在目,朱兰奴冷笑,啐了一口,翻个白眼给旁边荷刀而立的石苞:
“真可惜,太傅要是能再多撑几年给你郎君铺铺路,后头的事儿得顺多了。你家太傅也是,非等到半只脚都要踏棺材板了,才想着高平陵这一出。世事难料,我走了倒一身轻松,只担心你家郎君,一着不慎全族覆亡啊!”
石苞牙痒痒简直想拎剑砍了她,强忍不发作,讥笑道:“我是没见过镇北将军其人,不过见你倒终于明白了为何人人都说他是个得志小人,跋扈泼蛮,你也就是女人罢了,倘是个男人,坟头草都该几丈高了。也亏你爹死的早,否则,不知道这会北邙山够不够你朱氏一族用的。”
朱兰奴自负聪明机巧,一张嘴,任性妄为,此刻辩不过石苞气得扭头上车。
临行了,再次打帘刺他脸上:“北邙山还是留着给太傅一家吧,我家人丁单薄,桓家这上上下下几百人,北邙山只怕真不够用!”
“娘的!”石苞忍不住骂人,心道,这样的女人无论嫁到谁家里去都是个祸害,不敬公婆,善妒多舌,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可不就是昔年镇北将军的做派?
眉头紧蹙,搞一肚子闷气,又十分挂心太傅的病情,一路疾行往樵柯园来。半道上,见一柔弱身影立在花树下似举棋不定,正是嘉柔。
石苞心里不痛快,语气就冲了:“姜姑娘,你要是有事找郎君,我劝你回去,郎君此刻没闲情搭理你。”
嘉柔面皮薄,还没说话,被他噎了回来。本就漾着桃花般色泽的脸颊倏地红透,却不放弃:“太傅的病是不是重了?”
“姜姑娘,这不是你该打听的。”石苞正色回她,抬脚就走,嘉柔的一颗心里倒说不上是喜是忧,太傅若不在了,兄长就无需再担忧什么。可太傅若真不在了,他的亲人又该是何等伤心?吴蜀两国会不会趁此虚空大举北上?
见石苞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嘉柔怏怏往回走,不着意间,樱花树下突然闪出个人影,贼头贼脑地把一封书函朝嘉柔手里一塞,堆起个苦瓜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