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把我们女郎休啦,这是女郎临走前写给你的!”
这个婢子,寻了如厕的借口晚走,差事办妥风一样地离去了。
嘉柔十分惊诧,看看书函,忙置于袖间匆匆回到寝居,连崔娘也屏退去了,说自己困乏要歇息。
信不长,一字一句扑进嘉柔眼中,她倏地攥紧了拳头,心绪更加不定。天人交战半晌,打定主意,还是过来找桓行简。
不想,刚把门一开,他人也正伸了手,两人目光对上,嘉柔见他眼底郁青一片,只是那双眸子依旧精神着。
“想见我?”他好似还有心情同她玩笑,嘉柔一怔,朝后退了两步,勉强笑笑,“是,我想去看看兄长,许久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可还好。”
桓行简不语,径自越过她,朝榻上一坐,就瞧见一双做好的白绫袜子工工整整叠放在篾箩上头。
嘉柔不禁望向他侧影,有些发怔,那乌黑浓密的长睫微微朝下掠着,不言不语时,像极了一尊猜不透心思或是压根就没有心肠的塑像。可当他再回眸,眼睛里那温暖笑意自然流露时,嘉柔心口砰砰直跳,定了定神,忙上前把袜子一收,不知为何怕他不豫。
他那目光便从她手上移到嘉柔脸上,淡淡一笑:“看来,不是给我做的。你姊姊不精女红,我的鞋袜多出自于母亲之手,可惜,她年岁渐长,日后给我做鞋袜的也只能是府里仆妇了。”
不意他提到姊姊,嘉柔一颗心倏地跳到嗓子眼,两只眸子,顿时泛起春水般的柔波:“你还记得姊姊吗?”
桓行简衣不解带侍奉桓睦,又奔波公府,人看着格外清峭,倒才真正像一抹红衰翠减的秋光。
他斜对嘉柔,伸手在篾箩里挑出块绣着迷迭香的帕子,一茎的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紫,栩栩如生,好似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就萦绕在鼻间。
“我跟你姊姊,也曾举案齐眉,但人心又怎会一成不变?男女之情上,我要的不多,可她能给的又太少,她骤然病逝,也许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个解脱。”桓行简平静说道。
嘉柔听得锥心,反驳道:“不,姊姊她待你很好,每每提及你,她那神情就像闰情姊姊提兄长,我知道,那不是假的。”
“你知道什么?”桓行简站起身,朝她靠近,嘉柔心里没有来一慌,愣愣地朝后退去,忽被桓行简拦腰一托,两人就势倒在了案几上。
他手指尖残存着药的苦味,划过她脸颊,目光灼灼:“李闰情出身微寒,跟太初的门第有云泥之别,太初却娶她为妻,不置姬妾。她亡故后,太初更没有续弦的意思,还有你的父亲,失去了你母亲,也没有再娶。柔儿,你觉得我这个人,跟你的父兄一比,毫无可取之处,是不是?”
陡然被戳破心事,嘉柔蹙眉,别过脸去,心想自己肯定是惹恼了他。
“没办法,我就是这种人,做不了你父亲,也做不了夏侯太初。”桓行简嗤笑一声,“身后名我不稀罕,只管生前事,日后青史如何写我随他去。至于,”他眼睛一低,指尖拨开她衣襟,留在一寸雪肤之上,“若有人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会待我一心一意,是锦上添花,若没有,我孤家寡人天地独行也无所谓。”
声音低沉下去,嘉柔本以为会承受一番凶狠风雨,桓行简已松手起身,丢给她一句:“你去看太初罢。”
嘉柔看他身影离去,好半晌,回味着他那番话呆呆坐在了榻边。
等再回神,利落起身把袜子收拾妥当,又捡几样自己跟崔娘学做的糕点拿食盒装了,满满当当,拎着东西出门。先到马厩,家仆告诉她已经备好了马车,她满腹狐疑,到府前,果真安然停着辆马车。
身后,宝婴跑了出来,气喘说道:“郎君让奴跟着。”
嘉柔当下又是一惕,说道:“我只是去探望兄长,去去就来。”宝婴无奈眨眨眼,“郎君的吩咐奴不敢不听啊!”
想自己来府里,宝婴伺候得尽心尽力,从无怨言,嘉柔只得让她一道上车。
等坐上去,车身一晃稳稳行驶起来,嘉柔心底并无分毫喜悦,思绪漫漫,强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的那一幕,抱紧了食盒。
夏侯府里,夏侯至闭门谢客,鲜有人来,许允李丰两人偶来探望他避嫌也是趁夜色而来。嘉柔从车里下来时,门是紧闭的,上前叩了两叩,等半晌,才等出来个目昏耳背的老者。
再等通报,嘉柔终于被领进院来,途径那株柳,秋色里生意婆娑,随风而动,她痴痴看了几眼,再转身,夏侯至已经出来迎她了。
“兄长……”嘉柔喉间发哽,心头有千言万语,在看到夏侯至清减面庞时又堵了回去。
“柔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夏侯至微微一笑,神情淡然,接过她手里的食盒等物,引她到书房。
嘉柔满脑子都是正事,心中激荡,声音略微发颤,一双眼热切地看他:“太傅病得很重很重,府里上下一片肃穆,我猜,太傅怕真的难能挨过这回了。兄长,太傅若去了,你,你就不要再担忧什么了。”
这话,昨夜前来拜会他的许允,也是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口吻告诉了他。太傅病重,朝野皆知,他看嘉柔那双纯真的清眸里亦幻出千般风景,似喜还悲,昨日对许允说的那些话便没告诉嘉柔,只是一笑:
“柔儿,多谢你来安我的心,太傅他本也没有动我的意思,我很清楚。”
第53章 雁飞客(11)
嘉柔黯然,将新做的袜子取出交在他手上:“我跟他去了寿春,太尉和令狐使君皆夷三族,也见到了父亲,父亲为他们收了尸骨。”
“他带你去了寿春?”夏侯至有些惊诧,随即,露出释然的一缕微笑,“子元待你我不求有十分,只希求他能多用些心,柔儿,男人之间的事不该将你扯进来,听我的话,既跟了他,他就是你的夫君,万事要要跟他一条心。其余的事,我不想你牵涉。”
窗外,一线锐蓝的天空下忽飞过几只斑鸠,嘉柔扭头去看,声音有些飘忽:“我来洛阳,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兄长,如果早知道洛阳不是多年前的洛阳,我就不来了。”
夏侯至嗓子发紧:“柔儿,你怪我吗?”
一线泪珠倏地落下,嘉柔回眸:“不,我不怪你,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夏侯府里,我很难受。以前,府里很热闹有闰情姊姊,有清商姊姊,到处都是人,可这么快却只剩兄长一人了。”
“一个人日子也能过下去。是我会错意,辜负你对我的期待,”夏侯至摇首,眼睛泛红,“昨日错,今日错,我不知日后是不是错的,柔儿……”
嘉柔不愿见他伤怀愧疚,把泪一抹,破涕为笑:“不,不是兄长的错,不说这些,我想跟兄长学丹青。”
如今壮怀销落,少时谈玄旧友凋零,唯有笔端尚存一二丘壑,夏侯至按按眼角,手一伸,像嘉柔幼时那样牵住了她。
两人到案前,嘉柔提说想学画马,却看旁边放了几幅人物,容貌衣饰俱细,只未点睛。她好奇拈起,偏着脑袋瞧了片刻,笑道:“我猜,这画的是濠梁之辨,这个是庄子,这个是惠子。但兄长为什么不给他们画上眼睛?人没眼睛,画就是死的呀!”
“正因为画上眼睛,人物才能活,所以我迟迟不好落笔,点睛要一刹的灵思。否则,点了也是死物。”夏侯至手底轻抚纸上踪迹,慢慢游走,“谁又能真的拥有一双慧眼勘透世情?”
嘉柔默然不语,夏侯至当真仔细教她如何分染勾勒,一室静谧,唯有香炉里丝丝袅袅。眼见暮色要下来,嘉柔不得不走,夏侯至又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柔儿,听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当跟子元一条心。”
越是这样,嘉柔心里越是倔,却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马车走远,夏侯至那抹身影慢慢朝后退去,最终,成一点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把手放了下来。
回到桓府,听院子里有兵器相撞的声音。嘉柔把步子一收,透过月洞门,见正中央正有两个身影交手,桓行简持矛,一身玄色劲装把柄长矛挥舞得如金蛇出洞,一挥一扫间,瞬间扬起交织的粼光雨幕直逼对方而去。
陪练的嘉柔不认识,身材壮硕,却已是四十上下年纪的中年汉子。对方分毫不让,犹如两头山中猛兽乍然相遇,桓行简长矛一顿,那人的锋刃险些就指向了他咽喉,看得嘉柔心里突地窒息了下,扭过脸去。
再回头,却见两件兵器又纠缠到一起去了,桓行简一个转身,枪尖几乎擦着他后腰过去显然不留任何生机。
“郎君!得罪了!”对方低吼一声,攻势越发酷辣,两样兵器不停磨出一声声碰响,传到耳朵里,震得作痛。
嘉柔看得脚下生根,不知他俩个比试了多久又几时能分出胜负来,凝神间,不知是谁手中的□□被击得脱手而飞,不偏不倚,正冲着嘉柔而来。
她一时情急,将手中食盒扔了过去,当啷一声,食盒和□□皆掉在地上。
那边,桓行简把长矛一收,眉峰上汗如雨下,看看地上,再瞧瞧嘉柔,目光停在她惊悸犹存的小脸上:
“很好,难为你有几分急智。”
说着,长矛朝旁边一插,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巾擦抹了几把:“改日再练,辛苦了。”
“属下已不是郎君的对手,”汉子一脸的谦恭,“以往,属下是多有顾及唯恐伤到郎君,如今,就是属下想伤郎君也伤不到了。”
桓行简笑:“承让。”言简意赅,等人退了去,见嘉柔蹲那收拾食盒,揶揄问一句:
“太初可还好?”
嘉柔抬头,正要答话他走到身边不管不顾将她袖管中的帕子一抽,兀自擦起脸,擦完了砸她身上:
“我一身臭汗,要劳烦你洗洗帕子了。”
嘉柔果真很嫌弃地把帕子拂到地上,憋红了脸:“那我不要了。”
他人蹲下来,热烘烘的气息直往脸上拱,嘉柔顿时屏息,桓行简手心里全是汗意故意朝她衣襟上一抹:“要不要?”
手不觉扯住了宫绦,嘉柔气恼,把宫绦从他手里拽回来气吁吁站起身,推他一把:“不要!”
桓行简忍笑,笑意短暂,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神游片刻,显然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等察觉人走远,他喊住嘉柔:“柔儿!”嘉柔只好回身,目光一触,随即避开,“郎君要说什么?”
桓行简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个遍,忽又笑笑:“没什么,去罢。”
“郎君,郎君,快!”月洞门外飞跑进来个小丫头,脸都扭了,像是要哭,“夫人让郎君快过去!”
桓行简神色一肃,奔到园子,一众下人见他来纷纷见礼避让。
屋子里,也黑压压一群的人,包括叔父等亲族。即便如此,桓行简还是一眼看到多出了个人,河南尹傅嘏。
傅嘏见他现身,先上前执礼:“郎君。”桓行简明白他这是被太傅调了中枢,傅嘏与刘融不合,因得罪吏部尚书杨宴被免官。高平陵后,太傅以他为河南尹,时间不长,桓行简又再度见到此人,心中大致有了数。
“兰石,”桓睦亲切唤傅嘏的字,已是虚弱不堪,傅嘏忙跪到榻前,回应道:“太傅。”
桓睦目光艰难一动,示意桓行简也到身边来,手颤颤伸出,将桓行简的手抓在掌间似才安心:“我如桑榆之光,理无远照,尔等来日方长万事可期,”说着努力偏过头去,去寻找“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
浑浊的目光终于定在那一点上,如刀如炬,千里沙场万丈西风,一生的宦海浮沉顷刻间都凝缩到了白底黑字的简洁铿锵之上。
“人说盖棺定论,”他沙哑开口,声音里满是日落余辉的穷尽,“我这一生是非功过,且交由后人评定罢,是耶非耶?功耶过耶?又岂是我说了算呢?”
目光轻轻转向傅嘏,身后,众文武幕僚也早都跪地泣不成声,桓睦欣慰颔首,当着众人的面,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象征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的节钺放到桓行简手中,父子视线相交,桓行简握紧节钺目光坦然地面对了众人。
“诸位,有劳了。”桓睦一手搭上桓行简肩头,嘴角那,凝结出一缕清虚混沌的微笑,数不清的金戈铁马,宫闱血雨,到底是如春潮般汹涌着消失在岁月尽头了。
残烛般的头颅慢慢耷拉下去,众人泪眼中,看到太傅的最后动作便是如此:须发花白的老人,至始至终保持着坐姿不倒,他死在长子身边,一生荣辱,悉数交付于眼前年轻的郎君。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那个风云争霸群雄逐鹿年代所留下的最后一位将星,确实离开了。
“太傅!太傅!”不知是谁带头哭嚎起来,顿时,哭声连绵。桓行简缓缓阖目,一串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滑下,他良久未动,最终轻轻扶着父亲卧倒:
太傅面容安详,犹似沉睡。
等医官上前一再确认后,桓行简松开握着的手,缓缓起身:“来人,准备发丧。”
这个时候,石苞从外头奔进来,见这情形一目了然,强忍悲痛,到桓行简耳畔道:“吴国那边传来消息,说吴主薨逝,诸葛恪为托孤首辅,升任太傅。”说着把一封书函呈了上来。
桓行简眉心微跳,看完将信一折,没表态,镇定从容吩咐人先去落实太傅丧葬诸事。很快,灵堂布起,上下缟素成片,桓行简携众人换上了丧服,当即把人另召到前厅来议事。
眼下情形,众人没什么心思正襟危坐,见桓行简端坐其上,沉稳异常,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落座了。
“太傅这一去,吴蜀两国想必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而且,我刚得知吴主新主,幼主践祚,吴地军国大政如今由太傅诸葛恪接掌。到时只怕天下大事有变,还请诸位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桓行简一张脸上,几无情绪,唯独眼眶能看出是红着的。
底下左右交头接耳,傅嘏目光动了动,站起来,两手相覆:“郎君,吴蜀倒在其次,只是太傅一去,陛下尚幼,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
桓行简手轻轻把腰间麻绳一娑,只略颔首,旁人听傅嘏终于领头把最要紧的话头挑起,皆心知肚明。于是,虞松也站了起来,微微倾腰把礼一行:
“正是,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请郎君节哀,以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