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桓行懋眼睛骤然一酸,接过拧开,一饮而尽,酒是劣酒一股苦辣呛冲咽喉,他咳出眼泪,拍了拍小兵肩头,没想到这一拍,小兵软软朝前头一栽,再没起来。
  他慌忙蹲下查看,小兵胸前赫然一个黢黑的窟窿,血已流尽。
  篝火燃起,诸葛诞请他到旁边去坐,桓行懋好半天不吭声,只双手笼在火上,大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挫败感。
  “胡遵呢?”他想起来,扭头找人,诸葛诞持鞭朝后一指,“在后头。”
  等大军回到寿春城里,桓行懋才得知几名将军全都战死在东兴堤,另外,胡遵捧着清点出的伤亡册子呈给他后,一看那粗略数字,眼前登时一黑。
  不过很快,彷徨褪去,桓行懋命人都到听事里来,沉沉问话:“今日之败,谁当其咎?”
  声音不大,却听得人人心头都是一震。胡遵哪里坐得住,左右看了看众人,一撩铠甲,站出来说:
  “属下之过,属下事前就没想过退兵的事,所以造浮桥,以至于前锋被毁,连累了大军。”
  桓行懋脸上略有憔悴,一时间,什么都没说,他的司马王仪看了看半跪不起的胡遵,说道:“责任确在主帅。”
  这句话听起来就格外刺耳了,桓行懋眼皮猛得一跳,忽就动了雷霆之怒,拍案道:
  “司马这话是怪我呢,还是想把罪名推到大将军身上?!”
  他分外敏感,一肚子邪火无处可发,王仪亦惊,不及辩解,就见桓行懋大手一挥:“拖出去,斩!”
  旁边诸葛诞几个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终默默看王仪被两人架了出去。桓行懋怒气未消,分明极力压在嘴角,微微抽搐。
  听事里静的可怕,还是诸葛诞带头说了:
  “东关一战,罪不在一人,我等自当进京向大将军请罪。”
  时值隆冬,洛阳城里尚不知东关惨败,公府里,桓行简倒先收到了雍州刺史陈泰的上书:胡人频频骚扰边关,忍无可忍,请求讨伐并州的胡虏。
  桓行简回信应允后,对守在旁边的几人道:“我要去趟寿春,不知道这几日前线战况如何了。”
  都知道他十分挂心此役,几人倒也没劝阻。
  “给我点二十护卫即可,我明日就出发。”桓行简决断向来下得快,虞松怔怔的,“大将军,二十人未免太少了。”
  “怎么,我又不是去东关,要这么多人马做什么?”桓行简淡淡道,以虞松对他性子的了解,恐怕到了寿春,大将军就忍不住往东关跑了也未可知,于是,小心劝道,“大将军诸事当以持重为先,千万勿要以身涉险。”
  这话音,桓行简如何听不出来,正要说话,门一响,嘉柔低眉端着茶盘进来,几人便避嫌地把目光收敛,一时也停住了话头。
  桓行简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我在想,太傅在时,难道需要上战场之际,左右都跟着劝他不要去?若都是这样,天下恐怕什么干戈都没有,早四海一统了。”
  “此一时,彼一时,大将军还年轻想要历练日后不愁没有机会,可居上位者,身系天下安危,”傅嘏等嘉柔放了茶盅,才自己捧起,“自然不能轻易涉险。”
  嘉柔耳朵里话听得一知半解,退出来时,不想虞松在后头紧跟出来,拘谨张嘴,竟不知该称呼什么好,索性含糊道:“大将军明日去寿春,不知道,会不会带着姑娘一同前去。若是带着姑娘,还请姑娘以大将军安危为重,他若有意冒险,请姑娘好言多劝。”
  “我?”嘉柔惊诧,脸上微微一红,黑如鸦羽的两道眉不觉轻颦,“你们都是大将军最信赖的人,你们的话,他不会不听的。”
  虞松苦笑,暗道这打东关就没听我们的,嘴上不好说,一抱拳:“不管如何,若是姑娘跟着去,请多费心。”
  不多时,桓行简身披了件玄色狐裘开门出来,日光一照,他那张脸顿成雪白下颌被簇锋拥着,更衬得长眉秀目愈发如画。只是,里头丧服未除,人也开始蓄须,被嘉柔每日修饰地漂亮整齐。
  这样一来,人更显沉稳如水,哪里有半点弄险张扬的影子?
  “虞松跟你说了什么?”桓行简看到虞松的身影了,等他走远,牵着嘉柔的手朝后院来,趁着午阳,把狐裘一脱,丢她怀里,从箭筒里掏出雕羽箭来拉弓打靶。
  嘉柔把话一学,桓行简笑而不语,箭射完了,眼睛在她身上一乜,径自把狐裘又拎在手中往外走去。
  “大将军,你要去哪儿?”嘉柔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桓行简头也不回,“去洛水,这个秋冬雨下得太少,我去看看水位。”
  “我也去!”嘉柔把他袖子一牵,不好意思笑了,“虞主簿让我看着大将军呢!”
  她闷得慌,早想出去跑一跑松快筋骨,这个时令,若是在凉州嘉柔早头戴毡帽裹着皮袍跟刺史府里的侍从去打野兔了。
  “我出去办正事,你凑什么热闹?”桓行简挣开她,嘉柔避开这个反倒兴致勃勃问起,“洛水边能打着野兔子吗?”
  桓行简终于驻足回首,上下把她一看,淡笑道:“听你这口气,跟我熟的很,你这是不拿我当外人了还是肯把你自己当我家里人了?”
  这好似一道警戒,两人在公府相处日久,彼此而言,是分外熟悉的了。但总有些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影影绰绰亘在两人中间,嘉柔果然一噎,再回神,桓行简早甩袖走远了。
  刚到门口,外头一声骏马嘶鸣,上头滑下来个侍从,飞奔上阶时,险险撞上桓行简,气喘道:
  “属下要见大将军!”
  底下侍卫正帮他牵马,忙道:“这就是大将军。”
  来人一拜,就成了张如丧考妣的脸:“大将军!都督命小的前来送军报!”
  瞥眼对方神情,桓行简素来冷静从容的脸上,难得有了丝惊疑,拆开来一看,率先入目的便是刺眼的数目,东关一战,仅仅因浮桥踩踏落水就死逾万将士,更不要说后续围歼死伤众矣,无数军需物资悉数被掠。
  连带战死三名大将,韩宗首级都被吴军割了去。
  大魏近二十载来,没这样的败绩了。到他手里,一败涂地。
  桓行简的那双眼,迅速冷却下去,心却跳得有力,拳头猛地一攥,信皱在了掌心。
  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无比真实地发生了。
  嘉柔立在不远处,发觉异常,屏息凝神望着他那道坚毅背影,等他忽一回头,心里咯噔一下,人都说太傅是鹰视狼顾,桓行简那模样和他父亲简直如出一辙。
  她呆呆看着他,瞬间明白了何为鹰视狼顾,心中生怯,忙把脸垂下。桓行简则把掌心一摊将信舒展开,面无表情交给贴身扈从:
  “去,送到值房给主薄几个看。”
  听脚步声走远,嘉柔抬头,发现桓行简没了人影,问旁边守卫:“大将军人呢?”
  话音刚落,就见桓行简单人单马,调了个头,不知往什么地方疾驰去了。
  嘉柔想了想,先跑去值房,虞松几个已经是一脸的铁青,见她进来,又都讳莫如深默契地闭了嘴。卫会挑眉看她,很是不耐烦:“姜姑娘,有事吗?”
  她一脸歉然退出,愣了会儿,一个激灵忙奔到马厩,牵了自己的马。不知怎的,这马今日惫懒,嚼着豆饼就是不肯动。嘉柔无法,只得取下头上簪子,朝它后臀狠狠一扎,马果真扬了蹄子长嘶不已,她被吓得连连往后趔趄,按捺住恐惧,嘉柔咬牙上前扯了缰绳,将它往外拉:
  “你别这么大脾气,大将军若有事,你豆饼就吃不上了!”
 
 
第59章 竞折腰(6)
  嘉柔跨上马,身如飞燕,把马缰一掣,大将军府门口的侍卫们见她竟这般矫捷,有几分刮目相看,本心惊胆战唯恐这大将军宠爱的美人要是摔着碰着就不妙了。
  可没大将军的命令,美人是不能随便出府的,见人要拦,嘉柔把从桓行简身上顺下来的玉佩一扬,唬他们:
  “看到了吗?这是大将军的私物,他说了,我只要拿这个就能出府,谁敢拦?”
  许是跟桓行简久了,人在马上,颇有几分他那个睥睨冷酷的劲儿。侍卫面面相觑,犹豫间,听嘉柔一声清叱“让开”,马蹄子抛起,她人已经风一般离去了。
  云彩往西,日头也往西去,空气冷下来,嘉柔呼出团团白气,脸和手很快被冻得发僵。更糟的是,她走错了路,等发觉不对头顺着官道返还问了人,才往洛水方向奔去。
  冬风射眸,阵阵酸涩,洛水河畔蒹葭丛抽出暴雪一样盛的芦花,日光折射水面,是些明灭离合的涟漪,倒映着天,倒映着洛阳的山。桓行简人很醒目,在萧条天地间,他身旁站着个都水使者,手里拿的舆图,时不时,遥遥指向对面邙山。
  “大将军请看,”使者说的口干舌燥,兴致不减,“南岸可再抬高些,这样,邙山夏日的泄洪就不成问题。属下以为,除却疏通阳渠,城西大可也引入洛水,恰能对接阳渠。”
  使者心潮澎湃,手指重新回到舆图上,停停走走,“在此出口入黄河,于漕运可谓四通八达!到时,天下货物尽在洛阳集散,京都居天下之中又岂是偏安之地可比?”说完,那双细长眯缝的眼在桓行简脸上小心一溜,朝廷废滞积压事务不少,度支一团乱,都水衙门只能干瞪眼。
  就指望着大将军能在度支上点个头,少些扯皮,这件事,便不再是难题。
  桓行简持鞭伫立,风把狐裘掀如波,一涌一涌的,他凝望汩汩流水,莽莽青山,此山此水不知养育了多少代的子民,心中不觉喟叹:“不错,漕运四通八达,洛阳城所有便能由商贩大贾运往四方,有容乃大,洛阳当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使者所言,是利在千秋的事。”
  使者闻言,倍受鼓舞,仿佛已见建春门外码头无数商船首尾相接,迤逦而来,连接着往西域去的或荒凉、或险峻、或规整的一条条道路。
  不远处,嘉柔一双明眸早寻到了他,人在马背上,不住搓手呵气,见他跟身着官袍的小吏在那指点不住,便含笑睇视。
  枣红马本慢悠悠啃着干草,忽咴咴打了阵鼻息,他回眸,看到的就是个被风吹得青丝乱舞的嘉柔。桓行简疾步走来,快靠近时,嘉柔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大将军!”
  被冻得有些发僵,身子一滑,下马的动作有失水准被桓行简眼疾手快稳稳抱到了怀中,他皱眉:“你跑出来干什么?”
  脸颊发红,身子直抖,可嘉柔却像只小灵狐般冲他展颜笑道:“虞主薄让我看着大将军,你忘啦?”
  旁边使者见他俩人这副情状,很有眼色,遥遥道了句“属下先告退”冲跟来的下属一打手都走了。
  桓行简把狐裘解了给她披上,系带时,惩罚似的一勒,嘉柔嗯哼一声,眼睛定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像要寻出什么破绽来。
  无意碰到她手,冰冷异常,桓行简面上更不豫:“这么冷的天,你没脑子?”
  声色冷厉,一嘴的不耐烦。嘉柔忽撼了撼他衣袖,惊喜道:“大将军你看!”只见芦苇丛中忽掠起一排排雪羽长腿的野鹤,优美展翅,飞过山,飞过河,朝流火烁金的余辉里引颈而去。
  留下一串串清鸣相和。
  两人并肩而立,目送群鹤远去。嘉柔瞳仁发光,再偏头,桓行简一脸的猜不透。他眼风一动,瞥了瞥那匹无聊甩尾的马,道:“你回去。”
  “那大将军呢?”嘉柔不依不饶问他,昼短夜长,所谓冬日的黄昏一霎就成了夜。
  桓行简讥诮地笑了一声:“你管我做什么?我记得,你不是怕我的吗?现在怎么脸皮这么厚,赶都赶不走。”
  嘉柔果然被说的脸发烫,一顿,轻声解释说:“兄长说,大将军是我的夫君,不管我认不认,都该好好待你。”
  这话惹得桓行简立时作色,冷笑不已:“是吗?不劳你认了。”言尽于此,没有后话,他抬脚错开身就往回走。
  嘉柔愀然,急忙追上他,一团团白气呼哈得更重:“大将军生我的气了?”
  桓行简不理她,自顾往前走,嘉柔只得喘着小跑紧跟:“大将军……”他猛然收步,嘉柔直接撞到坚实的怀里,讪讪的,“我以为大将军心绪不佳,才跟出来的,是东关的战事不顺吗?”
  “对,东关大败,你觉得我现在需要女人来开解是不是?”桓行简眸光料峭,长睫在风中如蝉翼般颤颤摆动,语气犹霜,“别太高看自己,我说过,男人的事你少掺和。”
  嘉柔喉间一哽,伸开双臂拦在了他面前:“你以为我想管?”她鼻子酸得厉害,眼眶便跟着湿了,“我来洛阳是嫁人的,如今,不清不白地跟了你,父亲有父亲的事,姨丈姨母也不肯来接我。天地虽大,我能去哪里?我想着既活一日,就好好过一日,即便是你,我本很厌恶你……”她想起下雨的那个夜来,更觉悲绪难忍,却倔强着不肯掉一滴眼泪,硬生生换了话风,“胜败是兵家常事,大将军就这么输不起吗?”
  两人四目相接,迎面而立,嘉柔手拢着狐裘在愈发势烈的晚风里摇摇欲坠,将大半张脸埋进了柔软的簇锋里。桓行简鼻尖冻得泛红,注视嘉柔半晌,忽微微地笑了:
  “难为你要来跟一个心中厌烦的人废话,柔儿,可惜你这回自作多情了,东关战败,并不会让我一蹶不振。你追到这里,难道是怕我投水自尽不成?”
  被说得赧颜,嘉柔慢慢摇首:“不是,但东关一战对大将军对朝廷而言事关重大,大将军回去吧,主薄他们也许正心急如焚等着你。”
  脚边,洛水奔流不息,桓行简人被风拥着临岸远眺,声音如滞涩的琴音:“不错,东关一战事关重大,如今惨败,是我不听傅嘏之计求功心切一手造成。我一念之差,不知又引得多少将士陈尸沙场,逝者如斯夫,古人说三十而立,我年近三十功业未成反铸大错,人生苦短,不若眼前江河奔流千古未息,百川东到海,怎能不羞愧?”
  “大将军,”嘉柔脚底硌了下,走上前时,踉跄着被桓行简回身抓住了双腕,她轻轻攀上他的手,“好男儿志在天下,大将军身负青云之志思一统大业,已是常人难及。何必要与万古不废的江河争辉?江河不废,可也不比人有情有思,大将军今日错,不代表明日还会错,就是眼前洛水,曲曲折折,流经过之处有险滩,也有平原,不知历经多少沟沟壑壑才归于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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