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间,腰肢被人一揽,桓行简已携她上马,出了军营,骏马一路奔驰到寿春城东南的溪岸边。
湖光山色,粼粼的水面荡着碎金般的涟漪,袅娜柳枝的影儿落到脸上,经暮春的日光,便是一顿,明明灭灭的。岸边,泊了一叶小舟,芦苇丛青翠摇曳,远处则白云压峰奇秀挺立,脚下这汪碧波奔流似乎往天际去了。
此山此水,如此秀丽,本该消心中块垒。嘉柔迷离着眼,以手遮额,极目远眺片刻一句话也没有。
仿佛,刚才经历的生死一刹,如梦似幻。桓行简脸上不咸不淡的,把她手一牵,跳上小舟,长蒿一点,船便晃晃悠悠离岸了。
他身形高颀,迎风而立,衣袂被吹得猎猎舞动,嘉柔抬眸,一双眼倏地被刺痛:“大将军好虚伪的一个人,不是要杀我吗?”
“不错,我确实要杀敢背叛我跟野男人私奔的女人。”他侧眸冷睨嘉柔,“柔儿,你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就不知道害怕吗?”
“我怕,我当然怕,我怕我要是死了父亲姨母他们该如何伤心,我不愿他人为我伤心。”嘉柔转过脸去,一伸手,搅进清凉的河水之中,眼泪就跟着掉了进去,连小小的浪花都不起。
“我性命捏在大将军手里,也许,朝生暮死,”她望着水面中自己破碎的脸,想起正始四年的春,跟着父亲,听他讲了一路魏武争霸时期那些各路豪杰的英雄往事……嘉柔忽的想起一人,竟轻促笑了声,“大将军知道我最爱听谁的故事吗?我父亲给我讲过许多人的故事,其实仔细算,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人事。”
桓行简看她神思恍惚的,长蒿一丢,撩袍坐在她身边,上下打量一番,好手好脚,除了衣裙鞋子脏了。
“好好跟着我,我不喜欢人背叛我,当然,如果有人敢背叛我,我宁肯毁了她。”他说一不二的口气让嘉柔愈发惘然,她定定看着他,“我背叛大将军什么了?大将军又把我当什么?笼中的鸟?高兴的时候,逗逗我,不高兴了,就弄死了换一只来,你既然都找到了新的鸟,刚才为何不射死我?”
桓行简冷嗤:“柔儿,不要想着来挑战我的底线。如果你是为别的女人吃醋,大可不必,除了你,别的女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一个个女人而已,或美或丑,或贤或愚,没什么分别。”
嘉柔徐徐摇首,眼睛噙满了泪:“桓行简,你让我好好跟着你,我怎么跟?我若是不如你的意,你立刻就能杀了我,”她忽然滞住,瞳仁一缩,踉跄着就想从船里站起来,“姊姊是你杀的,她是你杀的!那天,那天,她一定知道了你什么……”
身子一晃,他出手如电倾身揽住了她,含住嘉柔的唇,狠狠吻下去,不让她再有半个字泄露出来。
唇舌纠缠,他气息浓烈得让人晕眩,嘉柔拼命推搡,唇瓣忽然吃痛一嘴的腥甜,桓行简两只胳膊死死箍着自己,渐不能动弹。
“不准你再提她,”他突然把嘉柔一松,一双眼,变得极其阴鸷,“柔儿,因为她的事你一直对我耿耿于怀,我说过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为什么不肯放下心结待我?你跟着我,在公府住了那么久,我是放浪形骸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吗?还是,我身为大将军赏罚不明用人不清?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
他少有这般咄咄逼人待自己,眉毛拧着,显然是被惹毛了。嘉柔瑟缩往后掣,两片薄唇微微抖着:“我怕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大将军,生杀予夺,就像刚才,如果不是李闯护着我,我现在早就死了。你说杀我就杀,我不知道,”她痛苦地直摇头,揪紧了他手臂,“我不知道你哪天又翻脸,我想过,好好陪着你,可我不敢……”
手上骤然发力,忽又软塌塌地从他手臂上滑了下去,嘉柔忍泪,像只无措的小翠鸟,黯淡着脸:“西凉有高僧讲佛法,我跟出云仙仙去听过。那时候,我还不懂,可有的句子我记在心里了。有几句话,我如今仿佛有些明白了,佛经里说,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燄,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我来寿春见到你,夜里,你跟我说那么多话,其实,我也很高兴,想着你把心里话都跟我说了,也许我对你而言,真的不一样,你是有情人。可我发现我错了,我就是那头鹿,以为找到了水,欢欢喜喜奔到眼前才发现不过是日光照耀的沙地。”
一席话说完,心里又烫又痛,嘉柔捂住了脸,哽咽不已:“大将军,我也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晃晃的日光下,她乌发雪肤,像最纯净的玉石,桓行简久久凝视着嘉柔,忽皱眉把人搂进怀中,下颌在她青丝上一蹭,胸口微微起伏:“好,我知道了。”
泪水湿透他衣襟,一片温热,渡到肌肤上,桓行简由着嘉柔哭累了,低首吻去眼角泪水,带她回军营。
日暮时分,帐外多了欢声笑语。三五篝火燃起,兵丁们砍来的松枝聚堆,山林里打来的野兔、野山羊等一架,火苗哔哔剥剥直响,滴落的膏脂便飘香甚远。
桓行简巡查完营地,把嘉柔从帐子里领出,寻了一处,盘腿坐下给她烤野麋,火架上肉滋滋作响,头顶星辰璀亮,城郊静谧非常只有四下草虫鸣奏杜鹃阵阵。
火光映照下,嘉柔那张脸愈发显得光洁柔和,颊上醺红,桓行简静静翻动着鹿肉,时不时轻瞥她两眼。
“来,尝一尝我的手艺。”他轻笑,似乎白日里发生的一幕幕早抛到云端,脸上一丝异样情绪也无。
嘉柔托着腮,神情里说不出是悲是喜,她没动,只余光微微一扫。桓行简轻咳一声,塞到她手中:“能让大将军亲自烤肉的,除了太傅,你是第一人,不高兴吗?”
她勉强一笑,还是摇头:“我不想吃。”心里已经挂念起李闯,他被关押在哪里?桓行简真的不会杀他?可她不会再问什么,她越问,桓行简便越有可能杀了李闯。
桓行简哼笑了声,拿回来,自己撕着一口口吃了:“你今天,说你父亲跟你讲了许多魏武打天下的事情,最爱听谁的?”
断了许久的话头,又被他挑起来,那样子,似乎兴致盎然的。嘉柔捡起一根松枝,拢了拢:“郭嘉,我最喜欢那个叫郭嘉的谋士。”
“哦?”桓行简笑了,趁势往嘉柔半张的红唇了塞了块肉,“你尝尝,很香。”
嘉柔无奈,只好慢慢咀嚼品尝了,肉烤得焦黄,又酥又透,盐巴放得正好,果然满嘴的香气。
桓行简凝神专注瞧着她,见她樱唇一动一动的,眉眼舒展了,边笑边给她撕起肉:“郭奉孝那个人,不治行检,当时陈泰廷诉他多回,天下豪杰无数,你怎么偏偏留意到他?”
“我知道,陈泰总告他的状,可他一点也不在乎。就为这个,所以我喜欢他。我听父亲说,那时候魏武门下谋士如云,有人高风亮节,有人城府极深,有人刚正寡言,可就独独一个郭嘉,活得最过瘾,他这个人纯粹,跟着魏武就是为了一展聪明才智,献计献策,不是为门户,他也从来不过问任何政事,只为壮志,这样的人不纯粹吗?”嘉柔嘴巴上添了抹油光,眉宇间,在说话时又不由得多了几分较真。
桓行简听得发笑,却若有所思,身子一倾,手指张开抓来个酒碗,仰头饮尽了:“嗯,听上去确实潇洒,我辈只能神往,毕竟据我所知不为门户的人的确不多。”
嘉柔罕有见他也有豪气干云的一面,瞄了几眼,说道:“我也想喝酒。”
“想喝酒?”桓行简微微惊诧,随即一笑,竟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好,喝过吗?我怕你撑不了一刻就要醉。”
嘉柔摇头:“没喝过,我想醉,醉了就什么都不会去想了。比如,我就不会记得大将军其实想杀我这件事。”
桓行简咀嚼着她这两句话,依旧只是笑笑,亲自给她斟了酒,不多,递过去:“这酒后劲大,你悠着点儿。”
“那你刚才为什么一饮而尽?”嘉柔偏头不太高兴回道,桓行简莞尔,“我是男人,喝惯了的,你小姑娘家怎么跟我比?”
“可是我没见你在公府喝过酒。”
桓行简笑道:“对,我年少时也爱饮酒,只是现在节制了。公府那么多事,我得时刻保持清醒,你知道人年少时总是更恣意些的。”
嘉柔很自然地接道:“我知道,你年少时也是玄学领袖,精于老庄,跟一群勋贵子弟互相题表,位列‘四聪八达’。先帝说你们浮华交友,你被免了官,好久都只能在家里,对不对?所以,你一定是后悔那时的所作所为,现在才不乱喝酒服散,因为你有太多事情要做。”
这本是他最不愿别人提及的往事,毫无预兆的,被嘉柔悉数抖落出来,桓行简面不改色,并未不悦,只微含着笑意:
“这么了解我的过去啊?”
嘉柔抿了口酒,辣得冲喉,她忍不住咳了起来。桓行简替她轻轻顺了顺后背,蹙眉道:“柔儿?”说着想拿走酒碗,“别喝了,我去给你换茶来。”
酒碗却被嘉柔死死卡着,她固执得像孩子:“不,我就要喝。”
桓行简松了手,一抚额头:“好好,你喝。”
果然,嘉柔渐有了醉态,一张脸,红扑扑的,眼波也跟着迷离起来:“我听说,你年少时很健谈,是个风采夺目的子弟,可惜我那时不认识大将军,我也不是少年郎。如果我是少年郎,又早早结识了大将军,说不定也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像郭奉孝那样快活,压根不怕陈泰告状!让他去告呀,魏武更喜欢郭奉孝了,真有趣!”
开始胡言乱语了,桓行简拿她没办法,把酒碗夺下,抱着她进了营帐。
刚放倒榻上,嘉柔忽把他脖颈一环,哼唧唧地笑:“大将军,你怎么不谈老庄了?你跟我说说,你们一群人是不是天天在一起互相吹捧,先帝看不下去了,所以你们一个个的都给免了官?”
桓行简捉住她两手,弯着腰,咬牙笑:“等你醒酒了,我再收拾你。”
“你说,你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想当乱臣贼子了,这样,谁都管不着你了!我明白,你想杀谁就杀谁,我早晚会死在你手上,我知道……”嘉柔浑身躁得难受,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去扯衣领。
他脸色微变,不知她这会是真醉还是假醉,不错眼看了片刻,嘉柔五官忽皱巴起来,她猛地趴在了床沿,哇的一声,全吐在了桓行简身上。
“郎君,雍凉那边……”帐外,石苞忽冲了进来,话没完,就闻到了空气中一股令人很不愉快的气味弥漫了开来。
第79章 竞折腰(26)
拿披风一挡,桓行简走过来:“怎么,姜维又卷土重来了?”石苞把陈泰的书函呈给他,一面留心他神色,一面说道:
“属下问了信使两句,姜维倒没出兵,但有这个苗头。”
桓行简心知姜维蠢蠢欲动,考虑片刻,写了封回函给陈泰。等石苞离去,命人打热水进来,拿手巾给嘉柔擦洗了。
榻上,嘉柔两颊绯红,如海棠春睡,不情不愿地哼唧了几声,桓行简扶腰托起她,灌了几口寿春黄芽。
她惺忪着眼,昏黄灯光里一切看起来都如此温柔把桓行简当成了崔娘,于是,往他怀里拱了一拱,撒娇道:“我想吃甜的。”
这哪有蜜饯,桓行简哭笑不得,四下一看,案头放着毌夫人白日送过来的鲜桃肥杏,摆在青灰碟子上。
正始四年的暮春,嘉柔就是在寿春过的,那时候,毌夫人拿她当女儿一般疼爱,吃穿用度皆极为上心。嘉柔爱吃甜中带酸,因此,这杏子没等熟透,有个八分左右,便洗干净送来了。
果然,酸甜的果肉入口,嘉柔的鼻子跟着一皱,窝在桓行简怀里眼睛半眯半睁着忽然被杏核硌到牙,哎呦了声。
人清醒两分,可头依旧昏沉沉的,手朝桓行简腰身上一扶,不禁自语道:“咦,怎么硬硬的?”她低下头,似要探究探究他的玉带,桓行简笑着把人提了两把,“还没闹够?”
嘉柔冲他笑起来,猛地直起腰,两只眼,像荡了一层又一层的柔波,手指攀上桓行简的喉结,摸了又摸,奇道:“你为什么有这个?”
被她捉弄地发痒,桓行简顺势抱着她跌倒,压了她头发,嘉柔不由得在他肩头狠掐一把。
“大将军?”嘉柔细细地喘气,仿佛这一刻又认清了他,桓行简俯下身,意味深长地揉起她饱满红润的唇,“这里没别人,只你我,喊我子元。”
衣裳凌乱,肌肤的雪光已经一览无余,嘉柔唇角一弯:“我不敢呢,万一大将军又要杀我怎么办?”
帐子外,杜鹃的叫声时不时地就从林子这头一路传到水边去了,老尽春风。桓行简凝神看她片刻,那副半真半假的模样,惹得他略有不快,看来,这件事她是记心里了。
嘉柔眼皮发沉,乌浓的睫毛险险要遮光了眼眸,桓行简伸手一弹,转身把灯吹了,再欺压下来。
隐约仍有低低的人语,篝火未尽,卫会跟虞松两人依旧在温热的夜风里坐着,脚边空了坛酒。
卫会眼尖,看到桓行简的大帐突然漆黑一片,拿帕子揩了揩手,悠然道:“英雄美人,大将军也不能免俗。”
没想到半路嘉柔会来,虞松忽有些懊恼,接道:“早知道姜姑娘来,我就不节外生枝了。”
卫会不以为然:“叔茂,这种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大将军尚无子嗣,虽说大将军风华正茂来日方长,可要是早些有了,终究是喜事。”他说完,忽被自己一本正经的语气也逗得忍不住笑。
虞松望着他摇头:“士季,你为何迟迟不娶妻?洛阳城里,想嫁你的应该也不少。”
一说到自己,卫会的兴致似乎一下就淡了,哼笑道:“我不怕跟叔茂说实话,娶妻生子,对我而言并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怎么活。我卫氏,又不只是靠我传宗接代,我家兄长一堆儿子,足够告慰老父在天之灵了。”
言毕,想起孤零零葬于北邙此刻坟前草茂的萧辅嗣,他那张素来佻达的脸上,极快闪过了一抹伤感。
天地无穷,孑然一身,卫会忽然很想登高长啸,心潮暗涌间,瞥到不远处还立着个身影,冻僵似的,被反绑了手,可眼睛却直勾勾瞧着大将军的帐子,俨然泥塑。
白天发生的一幕,卫会有所耳闻,睨他两眼,唇角扯了扯,对于这种目不识丁只浑身蛮劲的乡野少年半点好感也无。他没大将军的心胸,下里巴人,他总是极为不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