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田便一五一十将两个信使守节不屈以及小武的事娓娓道来,末了,低头擦了把眼角。
几月有余,王师终到,太傅远逝如今郎君俨然二代家主气派,明明事不算远,想来却一阵唏嘘。张田揉了把膝头,坐到底下杌子上。
“堪称义士,的确该赏,”桓行简沉吟片刻,风从窗子那灌进来,幽蓝烛火在他瞳孔中跃动不止,“这样,除去他几人的屯田客兵籍,封关内候,若是他几人有子嗣,可承袭爵位,这事让虞松发文布告天下,以作榜样,激励后来人。”
说罢,微微笑了笑,“我听你的侍从都喊你一声张将军。”
张田不好意思一摸头:“属下算哪门子将军,让郎君笑话。”
桓行简笑着起身,张田忙也跟着起来,肩头被拍了拍,听他道:“没关系,你很快就是一名真正的将军了,走,带我去看看将士们。”
直到夜深,万象俱寂,桓行简跟城中的将士们会晤后,也不说睡,静候毌纯李蹇等人。
院中,月早隐匿,粒粒星辰织成浩渺星河,清风徐来,仰头便可观宇宙吞吐之势,十分辽阔。桓行简坐在阶下,两臂置膝,手中不断捏.弄马鞭思绪随目光所至而动。
忽有脚步声、甲胄碰撞兵刃之声传来,声声入耳,石苞先飞奔而来,目露喜色:“郎君,将军们都回来了!”
算算时辰,桓行简一笑,轻轻一吐,把自东关以来的浊气悉数散尽,起身吩咐:“备茶,让将军们进来。”
不多时,不大的听事里挤满了人,一股洗练的刀枪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桓行简习以为常,让众人坐了。
“大将军,属下作战不力,让诸葛恪逃了!”毌纯一抱拳,桓行简却气定神闲,“无妨,他跑了便跑了。”
这边李蹇按捺不住,立马就想上报首级数,可夜深了,只是草草拣点要知确数,还得明日天亮。于是,忍了又忍,只把交手情形汇报给了桓行简。
“恭喜大将军,这一仗,诸葛恪大败而归,名声扫地,吴狗可输不起。”不知哪个将军兴奋昂然说道。
此言不虚,无论吴蜀,输了便是元气大伤。桓行简笑而不语,听众人紧跟纷纷向他道贺,等大家静下来,他才道:
“非我之功,将军们奋勇杀敌,”说着笑瞥两边立着的虞松卫会等幕僚,“又有智囊献计献策,诸位都辛苦了,天色已晚,暂且歇息,等回洛阳再细细商议赏罚之事。”
将军们旗开得胜,喜不自胜,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李蹇心中荡漾,凑近毌纯:
“依我看,毌将军你这回该升镇东大将军喽!回头,可开府治事,大喜大喜呐!”
毌纯矜持笑道:“使君既为先锋,勇不可当,一样大喜大喜。”话说到这,忍不住多问了句,“张敢如何?”
“跟随毌将军多年的人,那还能差了?”李蹇哈哈一笑,连拍他肩头,“这回,可是给你长脸了!”
毌纯虚笑着应付,却没再说话,张敢是他的副将这次桓行简却调开他随李蹇当先锋,这其中,不知多少是为张敢之女的缘故……他轻轻一叹,被李蹇拉去喝酒了。
翌日,合肥城外大榆树下清点吴军俘虏,点校官扯了嗓子地叫名,登记在册。
又另有缴获的器械粮草等物,一一拣点。
桓行简戎装未除,起的绝早,神采奕奕地被众人簇拥着出城,环绕视察,不时询问这回歼敌数目。
两旁黛色的山脊上郁郁葱葱,合肥坐落其间,并不算太过炎热。将士们在树下已是个松快的状态,正畅谈此次杀敌,忽远远见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竟是个头戴幕篱身着粉白襦裙的纤秀身影。
后头不过跟了三五侍从,骏马嘶鸣,顷刻间奔到了城下。
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纷纷投望,见那抹身影直奔大将军桓行简的方向而去,临到眼前了,被人拦阻,才一扯缰绳,轻巧地跳了下来。
桓行简本正俯身查看虞松写露布,虞松依旧文士打扮,执笔书写,端正非常。
“大将军!”来人娇脆脆喊他,一撩幕篱,露出张秀致绯红的小脸来,她面有急色,在和桓行简对上目光时嘴角扯了扯,欲哭欲笑的,只把一双含情妙目定定望着他。
桓行简诧异抬眸,不禁愣住。
旁边,虞松兀自停笔也偏头瞧了过来。
桓行简上前,手一挥,侍卫放行,一个柔软的身子忽就扑到了怀中,他没着意,被撞得往后稍退两步,旋即,把她腰身一扶揽住了。
“我去寿春找你了,可毌夫人说,你来打诸葛恪……”嘉柔仰首看他,额发湿透,呼吸因骑马奔波而起伏不定,眼里亮晶晶的。
桓行简嘴角不由弯起,眸中浮笑,有千言万语想问她,察觉到四下里目光众将士都颇有意味地看着两人,他把她轻轻一推,略尴尬道:“柔儿,大家都看着呢,进去说话。”
第82章 竞折腰(29)
嘉柔把脸一垂,如梦初醒般放下了幕篱,面上发烫,跟桓行简进了城。不远处,毌纯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深深舒口气,转头继续跟人说笑去了。
府衙里冷清,人都在城外忙碌。此间陈设,不过寻常案几、东倒西歪几张杌子,朝几面上一吹浮灰就悠荡荡地在阳光下飞舞起来。
桓行简寻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碗,拎着茶壶走到天井处,汲水清洗,又打了盆水,巾子丢进去,浸透拧干递给嘉柔:
“来,擦把脸。”
不知是多少人用过的手巾呢,嘉柔瞄了眼。刚喝了半碗温茶,脸上热气依旧如云霞般蒸着。她有点忸怩:“我不热,多谢大将军。”
“这是我一直用的,还嫌弃我吗?”桓行简看她眼神躲躲闪闪,不肯用,偏要找借口,忍不住笑道,“没旁人用过,我难道会随便摸来一块给你用?”
听他这么说,嘉柔怪不好意思的,手一伸,接来擦脸了。
上头,扑面而来似有若无的汗气味儿,混着澡豆香,怪怪的。嘉柔趁他倒茶,忙又装作无意嗅了嗅确认一遍,顿时,眉间轻蹙,一手拎了边角往水盆里一砸。
水花四溅,桓行简瞧见她那眉间一点皱,东风都抚不平似的,嗤笑了声,又捞起来拧干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摊开晾晒了。
“还真嫌我?柔儿是香的?”他看四下里无人,身子一倾,极快地拉扯了下嘉柔胸前衣襟,果真幽香,引人遐思。嘉柔忙把他推开捂住胸口,快步回屋。
把杌子扶起,敛裙坐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没指望你做个君子,可你说好第二日就能回来的,为何延宕这么久?”桓行简进来,眸光在她身上停驻,“我以为你又走了。”
外头忽一声蝉鸣拔地而起,像是试音,那枝叶里藏着的鸣蝉断续两声后,就像吃足奶的婴孩般声嘶力竭起来,好不聒噪。
流光易逝,提醒着嘉柔这一春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她轻声问道:“我没回来,大将军有没有找我?”
声音虽然轻,还是被桓行简听到了,一笑道:“找过,没找到。”
“那,大将军不着急吗?”嘉柔抬眸。
桓行简淡淡的:“我急又如何,你去向不明万一是太初想给你换地方,我这边军情压头,也没功夫找你。”
他一顿,眉峰微挑:“我在你心里,怕也排不上号。”
“我答应过大将军会回来,就不会食言。如果我想走,就会告诉你我想走。”嘉柔复又垂首,两手交握,“我回去时,发现跟我来的留客姊姊因为找我受了伤。伤口很深,她起了高热,迷迷糊糊的说想回洛阳,她说,洛阳是她的根,死也要死在洛阳。”
说到根,嘉柔颇有些惘然,她的根到底在何处呢?很快,继续说道:“李叔备了车,我们没走多远,发现她病情不妙怕是撑不到洛阳,又折返回来。我走时,大将军说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寿春,所以,我等留客姊姊好的差不多,把她送回洛阳,就来寿春找你了。”
事情来龙去脉一说,桓行简心头疑虑云消雾散,听她提洛阳,忍不住问道:“你回了趟洛阳?”
“是,只是我没进城。”嘉柔很诚实答道。
“你,”桓行简似乎在斟酌话怎么说合适,蹙眉轻笑,“你还记不记得临走前的晚上,你都问了我什么。”
嘉柔闻言,便静静凝视他不动:“记得,只是我醉了,不记得大将军是怎么回答的了,我问大将军喜欢我吗?”
“喜欢,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没变过。”桓行简毫不犹豫答道,“想起来了吗?我是这么回你的,当然,你现在问我,我还是这个话。”
他神情变得温柔,连带着五官的线条都似乎不再那么峭拔锐利,嘉柔脸上红潮本都退了,复又烧得滚烫。
一时间,默不作声,幕篱早解下了,一头秀发带着些许潮意有几缕被汗打湿搭在肩头。桓行简看了片刻,上前一握,低笑道:“我让人烧些热水。”
拔营时,他把毌夫人给嘉柔新赶出的衣裳也带上了,此刻,正派上用场。等嘉柔沐浴过了,清清爽爽出来,桓行简把晒干的手巾拿来让她擦头。
嘉柔扁了扁嘴,不太乐意。
“带军在外,我总不好像在洛阳那样讲究。”桓行简俯身站到她身后,把头发一拢,轻揉起来,干燥的巾子瞬间吸满了水分。嘉柔抿嘴一笑,咬唇道:
“大将军也伺候女人吗?”
话里有话,桓行简立刻窥破她那点小玄机:“不,我从不伺候女人。”
嘉柔转身瞧他,指着手巾,奇道:“那大将军这是在做什么?我不是吗?”
桓行简视若无睹,把她肩头一扳,迫她转回去:“女人?这里哪有女人?不过有一匹喜欢乱跑的小马驹,仅此而已,我给她顺顺毛看以后是不是能乖一点。”
嘉柔气得回身连连搡他,力气很大,桓行简往后一闪,她险些扑了个空,慌乱间,抓紧了他衣领。一扯,他胸口上方那块淡了的疤痕便被嘉柔瞧在了眼里。
这件事,她本没放在心上当石苞刺她胡言乱语。这会儿,心随意动的,就势要扒开来看,桓行简把她两手一捉,笑道:
“柔儿比我还急?”
嘉柔没领会他话里意思,娇怯怯地问道:“石苞说,他说我刺了你一刀,我刺伤过你吗?”
不动声色把她手拿开,整了整衣裳,桓行简那道含着微微笑意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你听他鬼扯。”
“那你身上哪儿来的伤?”嘉柔半信半疑,这块疤,似乎很久前就有了,两人行事时她触到过,只当刀枪无眼不知哪回落下的。
桓行简一笔带过:“不记得了,”说着暧昧冲她一笑,靠近了,压低嗓音,别有意味地垂下目光一扫她下身,“别急,晚上我好好疼你。”
嘉柔先是不解,很快领悟,脸腾地下红了。眼见她羞答答窘迫欲逃的模样,一如从前,桓行简忍不住把人一揽,刚要亲吻,外头传来两声轻咳:
“大将军?”
桓行简恋恋不舍把嘉柔一放,低笑自语:“还是等晚上吧。”他起身出来,原是清点的战果出来。册薄呈上,他略略一看,哼笑了声,并不急于表态,只说句“我知道了。”
随后,招来石苞等人,变了副神情,眉眼冷峻:“李蹇是一夜没睡都在杀敌吗?”说着,册薄朝案几上一摔,“这样的数他也敢报,不怕吃撑了他,你再去核查。”
虞松卫会快速交汇了个眼神,正想提事后封赏之事,似被桓行简料到,手一挥,先止住了:“回洛阳再定不迟,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准备回京,让毌纯他们来见我。”
卫会机灵,瞄了眼稍间,已猜出嘉柔在里头避嫌,因此踱步出来后,笑嘻嘻对虞松道:
“叔茂,你别这么死心眼嘛,没看见佳人回来了?”
虞松无奈看他故作玄虚,卫会眼中精光乍泄,冲他撩了撩眼皮,道:“你等着看,李蹇毌纯两个绝不会重赏。”
这一战,两人奋勇杀敌可谓猛将,虞松微微笑了笑,似也了然,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毌纯等人被叫进来,无非安排淮南防务,老生常谈,桓行简并未啰嗦,言简意赅嘱托事了,只留毌纯。
“属下还没谢大将军临危相救。”毌纯单膝一跪,抱拳行礼,桓行简微笑请他起身,喊出嘉柔。嘉柔本在里间无所事事等候,外头的对话,也都差不多听了个遍,猛地一惊,连忙走了出来。
“毌叔叔!”她脆脆喊了一嗓子。
桓行简噙笑看看嘉柔,又看看毌纯,自己一抬脚往外走:“我就不妨碍你们说说话了。”
语落,他人倒真的利索离开了。一场大战后,毌纯眼底略有一抹青色,不过常年戍边,久经沙场,这也不算什么。所以,嘉柔问东问西时,温言笑道:
“柔儿,放心吧,诸葛恪这回栽了个大跟头,回去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淮南一时间定是太平的了。”
嘉柔一片欣欣笑意,眉眼都跟着鲜活起来,不知想到什么,有点羞赧了:“毌叔叔,我那时来送信想大将军赶紧救合肥,看来,是我错了呀?”
毌纯哈哈一笑,胡子乱颤,慈眉善目地把嘉柔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摸道:“柔儿,我也算你长辈了,不得不说你两句。那么危险,你一个人跑来送信,这实不可取,日后不准再这般冲动了。”
看嘉柔不好意思点头垂首,毌纯才试探问:“柔儿,有些事我还得问问你。第一,你人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从茶安来报信?第二,你这段日子又是跑哪里去了?”
个中曲折,恐怕自己都难能说清,嘉柔转过身,斟了碗茶奉给毌纯,含混道:“说来话长,毌叔叔不用挂心我,我心里有数。”
毌纯长叹口气,茶饮尽,手一抹胡须上的水珠,道:“柔儿啊,你跟大将军的事,其实我不该管。可我见大将军待你,还是有心的,你一个姑娘家不要管太多事,跟着自己的男人便是。你爹爹他,漫游四方,就是我也难能见他,你姑娘家离了父母,就是夫家的人了,好生过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