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夜深了。
一场癫狂过后,嘉柔几乎起不来身,似睡半醒间,枕边人好像下榻出去了。等她揉着眉心爬起,天光早大亮,水已打好,她浑浑噩噩梳洗一番,刚打帘,桓行简恰巧进来,拎着食盒,莞尔道:
“饿不饿?毌夫人做了你爱吃的。”
他脖间有暧昧红痕,是她迷醉间吻吮所留,嘉柔一眼瞧见,满腹狐疑,等似明白了什么脑子里紧跟过的就是他下令放箭的那一幕。
身上忽冷忽热,嘉柔心不在焉用着饭,桓行简出去和石苞说话,依稀间,她听到合肥二字,忙搁下碗筷走了出来。
热切的眼,巴巴望着桓行简:“大将军要拔营了吗?”
桓行简转头,安抚一笑:“没有,那个信使到了,我已经命人将他好生安顿。”
嘉柔顿时变作一个失望的表情,“哦”了声,怏怏地垂首走回帐内,桓行简随后进来,看她行动有异,微一俯身调笑问道:“别不高兴,你是不是忘记昨晚怎么闹我的了?”
嘉柔一下红了脸,躲开他:“我不记得。”说完,脸上并不是个痛快的表情,桓行简便不再多言,只笑道,“你昨晚可是热情得很。”
这下彻底说恼了嘉柔,一扬眉,满是嗔色,欲言又止地把话吞了回去,而是说道:“大将军还要在寿春等多久?”
“那要看合肥什么光景。”桓行简利索答道,说着,拈起颗杏子自己尝了,微蹙眉道,“怎么,是不是还惦记着你的少年郎,你放心,我没杀他,相反,他愿意留下来。”
“啊”嘉柔低呼,说不清是高兴是不解,“他要留下来?”
“不错。”桓行简言简意赅。
“为什么?”
他轻轻一吐,杏核在手:“也许,他是明白了,一个男人想要得到美人,没那么容易。不过,若是能建功立业,日后想要多少美人也不是难题,他会懂这个道理的。”
话音刚落,嘉柔不禁抬眸看了看他,桓行简便伸手揉了揉她额发,说道:“别这么看着我,我有一个美人就够了。”
“我是想当真,可大将军说这话连自己都不信吧?”嘉柔偏了偏头,朝外走去,桓行简跟上去从身后把她一抱,“柔儿,你我昨晚缠绵是假吗?”
嘉柔忍无可忍,却动也不动:“这张榻上,大将军跟别人的缠绵也不是做梦。”桓行简眉头拧起,手下一松,目送她走进了外头的日光里。
营地里,李闯已经挽了袖子劈柴,一击下去,结实的肌肉贲起,青筋突出。劈完柴,屁股朝垛子里一沉,开始认真擦拭那杆长矛,石苞跟他说了,很快就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少年滚烫的热血,半是冷却,半是沸腾。当他和嘉柔不经意碰上目光时,手里一僵,却立刻绷出张冷冰冰的脸,低下头去,使劲擦矛尖。忽的,一跃而起,朝地上狠狠一掷,矛尖入地,颤颤定住。
“李闯,你想好不回茶安镇了吗?”嘉柔勉强冲他微微一笑,“若是不回,也该请人捎个信回去,免得你家中二老担忧。”
李闯贪恋地在她脸上飞快过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粗声粗气说道:“用不着你管。”
说完,心里十分难过,面上却强打起精神把长矛用力一拔带着去操练了。
留下个倍觉尴尬的嘉柔,她立了半晌,拿定主意走回大帐,桓行简正一手持卷起的竹简,一手执笔,认真写着什么。
“我要回一趟茶安镇,我那匹马呢?”
桓行简眉头一动,阖上眼目,手中狼毫轻轻蹭了蹭鬓发:“还是要走?”
这个角度,他眉目如画,人像怀着一颗冰心坐在这大帐里静如深水,嘉柔很难把眼前人与昨夜里那个炽烈动情的男子联系起来,她依旧看不透他。
“不,你既然知道我的落脚处,我能跑到哪里去?我只是有些事没跟寄居的人家说清楚。”嘉柔慢慢摇了摇头,“我会跟着你的,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缠着你。”
桓行简睁开眼,静静说道:“上前来。”
嘉柔不知他要做什么,挪了几步,桓行简换了朱批,抬起手在她眉心一点,嘉柔不由退后,他低声道:“别动。”
几笔勾勒出朵桃花来,笔端游走,闲情从容,嘉柔觉得额头微痒便先闭上了双目,分明能感受到他手上肌肤,偶尔碰触,十分微妙,一时间恍惚不已。
他手移开,一抬她下颌,忽轻声笑了:“我为夫人理妆,可惜手生,先将就些吧。”
说着,不再看她,继续忙自己的事:“让石苞给你把马牵过来,你要是嫌不够快,骑我的马也行。”
嘉柔几不能信,一颗心跳得急,下意识往额间摸了摸,不知是盼是拒:“大将军不派人跟着我吗?”
“我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寿春,人就在这里,我等你回来。”桓行简淡淡道,“路上你自己当心,趁早走,或许能赶上午饭。”
嘉柔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明日就回来,不会让大将军久等。”
说完,扭身跑了出去。她来时骑的那匹马,正悠闲啃草,尾巴一甩一甩的自在极了,修养了两日,精神甚佳,嘉柔上马骑出辕门时,果真没有人跟着她。
她回首望一眼,心中千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一夹马腹,策马去了。
翌日她没有回来,一连五日过去,桓行简也没有她的消息。让人去查,她确实进了茶安镇,但已经带着婢子离开了寄居的人家,不知去向。
听完回禀,桓行简面无表情坐了半晌,最终,捏了捏额角,走出帐外,那日头随着时令是越发毒辣了。
这边,毌纯等又过来请战,被他照例一口回绝,没得商量。众将不知合肥那边张田是什么情况了,一算日子,守城已经八十多天了,再能扛,不到四千人马恐怕也得死得七七八八。
合肥城里,情势确实一日比一日危急。余粮不多,器械用尽,对面诸葛恪索性堆起了高高土山,动辄来一阵箭雨,神出鬼没的。
城墙坍塌,加之几场雨后,暑气陡然上来,城中除却伤亡剩下的一千余人里,又病了数百。
有人动了投降的心思,刚谏言,张田果断拒绝,他那张刚毅的脸上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一拍桌子发怒道:
“再有敢降者,军法处置!”
“将军,寿春大军明明离合肥不远,伸手可救,但却任由我等在此苦苦支撑,想必是朝廷也放弃了合肥,将军又何必……”
“住嘴!”张田凌厉非常,“我深受国恩,为朝廷守城若是不支只有死而已,绝不会做背叛国家有违大义之事!”
见他恼火,旁人噤声,张田咽了口唾液,嘴上已经干的裂血,走上女墙:对面诸葛恪的大军又开始摇旗呐喊,鼓声震天,远远能瞧见主帅诸葛恪立在马背上,似乎扬鞭打了个手势,黑压压的人群嗷呜呜地冲了过来。
侍卫劝他躲一躲,张田置之不理,眉一皱,把城头的旗子拿来,朝下一丢,大喊道:
“勿攻!我等受降!”
说完,把随身携带的印绶也丢了下去,把吴兵瞧的一愣,忙捡了印绶与旗子,确认无误后,转身去送给长官。
看吴兵暂停,张田长吁口气,立刻吩咐身边侍卫小武:“给你个任务,出城去见诸葛恪,你敢不敢?”
小武人本黧黑精瘦,这两日染病,没多少精神,却强撑着不露半分端倪:“属下敢!”
“好!”张田想了想,下了女墙,把简陋府衙里的册簿找出来,交待一番,亲自送小武出了城。
对面吴军营帐里,诸葛恪正听底下人谏言天气燥热欲移营河边的事宜,忽见两人押着个魏兵进来,又有人捧着印绶等物,精神一振,轻蔑笑道:
“是不是张田准备受降了?”
小武好一阵头昏眼花,稳稳心神道:“回太傅,正是,只不过张将军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傅体谅。”
诸葛恪哼笑,一边检点印绶,一边翻了翻册簿:“说来听听。”
“太傅当知道,魏军在外作战,家眷一律留在洛阳周边充作人质。魏律规定,凡守城者倘能坚守百日等不了救兵投降,也不会连累家眷亲属。可若不到百日降了,家眷连坐,今已守城近九十日,还请太傅再宽限十余日!”
算盘打得精明,诸葛恪一抚胡须,冷笑瞟道:“张田是桓行简的私人,高平陵的死士,既是死士,怎会降得这般轻巧。尔等既为弃子,还替桓行简想着使诈,可悲可笑,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继续攻城!我看桓行简能沉住气到几时不来!”
第80章 竞折腰(27)
小武仰面哈哈一笑:“可叹,可叹!”说罢,以同等轻蔑的目光朝诸葛恪一睨,冷哼着被人反押出帐。
区区小卒,有什么资格摆谱,诸葛恪心生疑窦,一挥手:“慢着!”
小武只回了半边身子,还是那副倨傲模样。
一面打量他那身褴褛腌臜的兵服,一面瞧他一脸的土色,诸葛恪又气又笑:“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还知道‘可叹’,你可叹什么?”
“可叹吴国的太傅,少断无谋,合肥城中尚有千余人马,张将军正与众人陈情利害,不多日,城是太傅的了,千余人马也是太傅的了。”小武朝地上突然啐了一口,“印绶在此,官兵的名册也在此,既然太傅不肯纳降,合肥将士们死战是个死,还能不使家人受此连累,那就自然与城共存亡了!你这太傅,可谓有眼无珠!”
一阵慷慨陈辞,小武力竭,冒了满头虚汗,暗道自己身染疾病怕也是个死,今若能为国事死,不枉为人。果然,上头诸葛恪被激怒,竹简一丢,狠狠拍案:
“先把他关起来!”
旁边都尉前后看在眼里,眼见人被扭押出去,觉得势头不对,上前问:“太傅,为何不杀?关起来作甚?”
诸葛恪冷哼:“一个小小的魏卒,也敢笑我,我就让他多活几日到时再看!”
虽是小兵,可这帖药却对症,怕是也知太傅其人刚愎自用最不能容人置喙,都尉叹气,忙劝道:“张田守城的人马不多了,城墙又被毁,只要一鼓作气就能破城,此举定是诈降,以求喘息之机。太傅要么即刻再攻,要么撤军回国,请太傅三思裁夺。”
军中,已有兵丁因天气炎热染病,疲态尽显,都尉忧心不已。
诸葛恪起身走出帐外,但见杨树叶子在日光的照耀下几乎流油似地闪光,一股股热浪,卷着灰尘,直扑口鼻。
时令不觉大改,小小的新城久攻不下,他心里窝火,既已损失不少人马此刻退兵更是前功尽弃。他冷着个脸,背对都尉:“不必再劝,我先等张田十余日,等他降了,绕过合肥我不信桓行简还能坐得住!”
“太傅!”都尉忍不住上前一步,诸葛恪不耐烦回首,忽而一笑,略有讥讽:“都尉要是嫌天热,或是疲累,就先回建业吧。”
又被驳回,都尉气恼,愁眉不展在军营里绕了一圈,目之所及,时不时见一二兵丁,病歪歪抱矛瘫坐帐前,脑袋耷拉着,一分生气也无。
一圈走下来,都尉赶紧回到帐中禀事,意态坚决:“太傅,我军水土不服,且苦攻城久矣,不若早早退兵回朝!”
不想都尉再度折返,诸葛恪抬眸看他,嘴角一翘,忽把手中册簿等怒投于地,霍然起身,按剑出来。
顶头迎上要来上报军情的朱异,上回东关大捷,朱异率战舰攻撞浮桥立有斩杀魏将数人,立有奇功,此次自然从征。诸葛恪见他兴兴头头前来,给两分颜面,步子一收,问道:“朱将军有何赐教?”
同都尉一打眼神,朱异上前回道:“太傅,今士气低落杂病者众,依属下之见,不如先回豫章,再商讨是否出征。”
方案折中,诸葛恪却听得怒火愈烈:“将军觉得几时合适?今魏主昏聩无能,权在桓氏,他君臣上下离心,不趁此时更待何时?将军若也想苟且偷安,我主还能有什么可仰仗的!”呛了朱异一鼻子的灰,自己橐橐大步走去巡查了军营,见人果然都垂头丧气的,便把剑一抽,厉声道:
“凡有敢诈病逃脱者,一律军法处置!”
随行的医官本忙得脚不沾地,此刻一怔,停了当下望闻问切,一拭额头,惶恐地起了身。
“太傅这是何意?难不成还认为将士们是装病?”朱异忿忿,强忍着看他,诸葛恪冷冷将他一扫,“不错,临阵畏葸不前,自该按军法处置。朱将军,你此次带部曲随军,是怕损了你私门罢?”
说完,不容置疑解了朱异兵权,接手朱氏家兵,命其先回建业。惊闻此言,朱异闷闷不乐,脱了兜鍪朝地上狠狠一掼,回帐中把自己兵器一拿,出来牵马。
“哼,”朱异一跃上马,对前来送行的都尉发牢骚道,“太傅既听不得人言,收我兵权,也罢,我就先回建业看他如何收场!留步!”
一骑绝尘,黄土飞扬,都尉在缭绕的视线里目送朱异远去,心神不宁地回了营帐。
攻城暂缓,暮色四合时分偌大的军营里除却断续咳嗽声,再无其他杂音,人人沉默不语,各自做事。都尉正满心苦愁地在帐中踱步,侍从进来,凑他耳畔说道:
“太傅杀了数十称病者,医官都不敢收治了。”
“啊?”都尉大惊失色,忙出来相看,果真,两两兵丁正将尸首往外抬,余辉如血,蚊虫乱飞,他扭头看了看噤若寒蝉的众人,又不发一辞地退回营帐。
这一夜,吴军帐内静寂如死水,合肥城里却人影幢幢,在夜色里脚步声急迅。张田见小武未归,可攻城却停了,命将士们趁着夜色将城中房屋拆了,就地取材,连夜把坍圮的城墙修补完善,礌石滚木等不歇脚地送上女墙,一切就绪,天已蒙蒙亮了。
等日头升起,城墙上一面簇新的旗子也艳艳如光地重立风中。诸葛恪得知后,心知中计,大怒之下把病情渐重的小武拉出准备祭旗。
小武双肩一塌,伏在了地上。他笑笑,脖子一伸,视死如归般地引颈待戮了。下一刻,血花四溅,首级滚出老远沾了杂草黄土,诸葛恪一脚踢开,几将牙咬碎:
“攻城!不下合肥誓不还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