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李衾更是何人。
东淑沿路而回,才过角门,就听低低的说话声音,道:“怎么也不拦着她们呢?老太太那里问了好几遍怎么人都不见了。”
这个声音耳熟的很,东淑止步之时,就见袁少奶奶带了两个小丫头走了出来。
猛然间打了个照面,东淑略略欠身道:“少奶奶。”
袁少奶奶看着她的脸,片刻后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找你们去,其他人呢?”
东淑笑道:“没什么,都在前头看射柳呢。”
“真是胡闹,”袁少奶奶笑着责备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很恼怒的表情,只仍盯着东淑带笑问道:“你怎么不看呢?”
东淑说道:“因走了太长时候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
“啊……”袁少奶奶左顾右盼,道:“这儿回去水阁明厅还有一段路呢,你若是乏的很,我陪你到就近的兰厅去坐会儿吧。”
东淑微笑道:“这就再好不过了,只不过您不是要去找人的吗?别为我耽搁了才是。”
袁少奶奶道:“不碍事,原本是宫内的太妃娘娘先前派人送了端午的礼出来,老太太在那里跟众家太太奶奶们赏玩呢,一时想起怎么厅内少了人才问起来。”
东淑道:“原来娘娘还赏了东西,实在是有心了。”
袁少奶奶缓声笑道:“可不是嘛,一则是娘娘有心,二来也是皇上的隆恩,除了娘娘,皇上也另有赏赐。改天还得进宫谢恩呢。”
东淑原本就强行按捺,听了这句,之前喝下去的雄黄酒越发在胸口阵阵涌动。
袁少奶奶见她脸色不佳,忙道:“听闻你素来身子是虚的,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人请大夫来看看如何?”
“不妨事,只是天热又累,歇息一会儿自然就好了。”东淑略一摇头,说话间已经跟袁少奶奶进了小跨院。
少奶奶又吩咐人去拿些解暑的汤水来,她自己却陪着东淑在厅中落座,道:“我之前听说,你住在萧府,现在难道不是了吗?”
东淑道:“时而会去住上一阵子,只是毕竟不便长住打扰。”
少奶奶笑道:“很不必说这见外的话,我虽是李府的人,却也知道萧家着实把你当成亲女儿般看待的。不然的话,怎么竟把东淑昔日的闺房也都让给你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丫鬟送了汤水过来,袁少奶奶道:“这是府内秘制的解暑汤,夏天喝最好,你且尝尝。”
东淑道:“多谢。”
她喝了两口,便揉着太阳穴道:“请少奶奶恕罪,我有些撑不住了,且容我稍微入内歪一会儿。”
袁少奶奶忙道:“不妨事,你只管去。”
彩胜扶着东淑到了里间,在罗汉榻上歇息了。
她站了片刻见东淑并无动静,才退了出来。
外间,袁少奶奶仍是坐在圈椅上,手中端着一盏茶,似乎要喝又像是心不在焉。
正踌躇中,就听袁少奶奶轻声道:“彩胜,你竟然换了新主子了?这都是三爷的主意?”
彩胜忙跪地:“是,是三爷派我在江少奶奶身边的。”
袁少奶奶道:“我不管这个,我只问你,你当初为什么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彩胜咬了咬唇,不曾出声。
袁少奶奶瞥她道:“你知不知道,先前三奶奶出事后你也紧跟着无缘无故的不见了,非但府内为你闹的翻了天,萧府那边更是差点出大事,尤其是萧尚书,他一度以为咱们这里有什么藏掖,甚至怀疑是李府把你暗害了。”
彩胜才道:“大奶奶,奴婢。奴婢知错了,可奴婢也是身不由己的。”
袁少奶奶道:“你说什么?”
彩胜道:“当初姑娘出事后,奴婢怕的很,本想追随姑娘而去的,谁知……竟给一个大恶人把奴婢捉了去,这些年来几乎死在他手里,是三爷知道了后才把奴婢救了出来的。”
袁少奶奶的脸色大变,手不知不觉中握紧:“大恶人?你说的是谁?”
彩胜面露畏缩之色:“奴婢给折磨的稀里糊涂,竟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袁少奶奶皱眉,再度问道:“那以前的事情呢?”
“以前?”
“以前你伺候三奶奶的时候,”袁少奶奶盯着彩胜,“三爷可问过你?你又是怎么说的?”
彩胜似乎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身子开始哆嗦。袁少奶奶见她的反应,心头发寒。
其实袁南风在知道彩胜重又现身,且由李衾给了江雪的时候,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现在,才终于确信。
她有些色厉内荏的:“你还不说?”
彩胜伏身:“少奶奶!三爷问……我们姑娘是怎么去了的,我、我也不太清楚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三爷而已。”
“你知道什么?”
“我、我知道的,那天在城外的广恩寺里,有恶人……”
“住口!”袁少奶奶竟无法听下去。
彩胜低着头,片刻才小声道:“大少奶奶也知道的对吗,那天有人欺负了我们姑娘……”
“你还敢说!”袁南风震怒,她向来是不肯轻易动怒的,这会儿脸色竟有些狰狞。
彩胜胆怯,却流着泪低低道:“大少奶奶,你明明知道,当时怎么不帮着我们姑娘呢?可知她后来身故,兴许就是因为过不去这个坎儿啊!”
“帮她?”袁少奶奶的手发抖:“怎么帮?”
不等彩胜说完,袁少奶奶道:“你知不知道‘清白’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能帮她的,就是视而不见,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然的话若是给府内知道了,你以为还有她的活路吗?这就是我能帮她的!你若是嚷嚷出去,她纵然死也死的难堪……你还叫我‘帮’?明明是更害了她!”
半天,彩胜含泪嗫嚅道:“可是这、这不公道。”
“你想要什么公道?”袁南风笑了笑,眼中却掠过些伤悒之色,她冷冷淡淡的说:“你以为你是谁?”
彩胜没有回答她是“谁”。
却有另一个人替她说:“她要不着公道,那我呢,我行吗。”
袁少奶奶本是端坐着的,闻声竟从椅子上霍然而起。
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袁南风盯着门口,却见一道身着素缎长袍的身影从门边缓缓出现。
“你……”袁少奶奶在瞬间竟心惊肉跳,她勉强保持镇定问:“三爷你怎么在这里?”
李衾负手进门,双眼淡然无波的看着袁少奶奶:“嫂子只告诉我,这公道,我能不能要。”
袁南风的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牵动,虽然李衾脸色平静一如寻常,她却有种无所遁形想要即刻逃走的感觉。
她不说话,李衾垂眸道:“嫂子向来是个有心的人,不像是东淑,虽看着聪明过人,其实是一根筋,她要是信了一个人就全然不疑的。当时在府内她最信任的就是你了。而且在她才嫁过来的时候,我总是跟她说,大嫂子如何如何贤良之类。她当然也听进心里去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李衾的眼圈忽然慢慢的红了起来。
袁少奶奶听了,将头转到旁边:“别说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住什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也许没有用,也许有用,”李衾垂着眼皮,眼底余光往内瞥了眼,道:“至少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想知道什么?”袁少奶奶问,又道:“你是不是早就疑心了呢?你怀疑我?”
李衾道:“嫂子是我最不想怀疑的人,你知道的。”
袁南风听了,后退一步,双膝一屈又坐回椅子上。
此刻彩胜已经退后,袁少奶奶的人本来就在门外,因李衾先前来,也都给打发远离。
袁少奶奶扶着额头,半晌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猜到了。”喃喃说了这句,她看一眼李衾,“我也知道你必然恨了我,可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李衾觉着这三个字极为好笑,“是怎么个不得已?”
袁少奶奶听出他的声音在温和之外多了一抹冷峭,她定了定神,终于淡声道:“子宁,你是大太太养大的,你哥哥也向来看重你,他虽然也有儿有女,但是长兄为父,你该知道。”
“然后呢?”
袁少奶奶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假如有个人跟你说,要取你哥哥的命,你会怎么做?”
李衾道:“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袁少奶奶点头,又道:“那假如,那人手眼通天,是真的会杀了你哥哥,你没有别的办法呢?”
李衾皱眉。
“就在这时候,那个人提出一个条件,”袁少奶奶的声音放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给摁着蹭在铁砂石上磨出来的,她道:“假如那人说,要拿我的命换你哥哥的命,你肯不肯?”
李衾早猜到她不会是无缘无故打这个比方的,直到听到最后,也随之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他走前一步望着袁南风,“有人威胁你们,要取我的命,若要我不死,就要……”
不等李衾说完,袁少奶奶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能答应他。”
李衾的喉头动了动:“所以,才有广恩寺的事吗?”
袁南风满面痛苦,双唇紧闭。
李衾缓缓仰头,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对袁南风道:“要知道是这样,我宁肯受千刀万剐,也绝不容许。”
袁少奶奶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她抬手捂着脸:“可是你叫我怎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真的死了,看你哥哥伤心?你知不知道,要真的不管,那会儿死的不止是你!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
当时李衾在北关巡边,一应军需调动、军情传报等自然都要经过中书省。
那歹恶之人以此为要挟,不可谓不狠绝。
这件李衾却并不知道。
院子外有小丫头来探头探脑找寻袁少奶奶,袁南风正将崩溃的时候,听到外头丫鬟说话的声响,却又迅速的恢复了平静。
她掏出帕子擦干了泪,站起来道:“事情是我做的,你若要给她报仇,我也无话可说。”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她迈步往厅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道:“可是,如果事情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就算是萧东淑如今站在我跟前质问我,我也、也不会后悔。”
然后她微微扬首,快步出门去了。
李衾立在厅中,四边俱静。
连树荫间的蝉唱,都缓缓地消退无声了。
厅中唯有深入骨髓的寒凉之气在悄然流动。
终于李衾迈步向内走去,里间的罗汉榻上,东淑面朝内侧卧着,像是已经睡着。
面对这道背影,李衾忽然间心头发寒,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他走到榻前:“你都听见了。”
东淑没有回答。
李衾道:“你知道我会来?”
东淑仍是没有声响。
李衾看着她不动的样子,更加不安。
索性不再问,只是俯身过去将她抱入怀中。
在这时候东淑才抬手推了他一把,似乎想将他推开。
李衾的反应却很快,即刻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反而又把东淑牢牢地环入了怀中。
第84章
在抱住东淑的瞬间, 李衾就发现了不对。
东淑双眼紧闭, 脸上毫无血色, 白的吓人, 李衾掌心下滑握住她的手,手也是冰凉的。
她整个儿看起来就像是个纸人,毫无生气儿, 但她竟还在挣扎, 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
只不过, 这拼上命一般的挣扎却是无声的, 隐隐地透着绝望跟绝烈,更加令人害怕。
李衾遏住心底的震惊不安,只能竭力抱住她:“淑儿, 淑儿是我!”
他很少这么唤她,只有最亲密的时候才有的称呼, 一贯秘密的珍藏在心底, 这还是第一次喊了出口。
这一声唤仿佛触动了东淑,她抵触的动作略微停了下来。
李衾垂眸看着她, 心里还是在惊跳,语气却更加温柔:“你看看我,我是子宁,我在这儿, 你不用怕。”
面前所见,她的长睫轻轻地抖了抖,然后小心似的微微睁开。
目光逡巡, 望着面前如玉的容颜,她的唇颤了颤,声音没有出口,泪却先顺着脸颊滑落。
李衾看到她哭,就像是喝了一杯熬得太浓的普洱,心里的滋味实在难受的厉害。
窗外的蝉声再度随风送了进来,仿佛还有人的低低说话声。
李衾听见了,却并不理会,只是专心抱着东淑。
这样唐突的举止,他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他本来就是个端直微冷的性子,当初跟东淑成亲最初也还是如此,直到两个人互相了解,才逐渐掏出真心,变得亲密无间,但那也只是对东淑一个人而已。
为她服丧的这几年,李府里不管是长辈还是哥嫂,都曾劝他赶紧再娶,甚至明目张胆的往他身边儿塞些长相出色的丫鬟,但他从没有再抱过任何女人。
所以上次去了萧宪别院,在马车内跟她相见,一时就如干柴烈火,有些情难自禁。
此刻又抱着她……像是旧梦重温,可毕竟这个人是江雪,所以又像是移情别恋,琵琶别抱似的。
可也顾不得那么些了。
给李衾温柔的哄劝,东淑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她当然不知道李衾的感受,但对她来说,这样的亲密接触显然也有些不太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