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其实很清楚。
如今,李持酒更好奇的是自己的“夫人”,为何竟从一个谨守规矩、说话低声细语,且从不肯抛头露面的闺中弱质女流,忽然敢喝停马车,并亲自递伞给一个陌生男子。
这很不合她向来的性格,也不是她的作风。
只是目光在东淑面上逡巡,又看到她朱红的唇,因为先前给他强行喂药磋磨了一阵,弄得唇瓣像是沾了雨的樱桃,透着甜熟之色。
莫名的,他突然又想去尝一尝。
因为这一念心动,居然忘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
东淑却发现小侯爷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奇怪了,她想起刚刚此人的举止,那是什么喂药?简直轻狂之极,不,只一个“轻狂”远远不足以形容,竟是堪称下流了。
假如英国公府小公爷能听见东淑的心声,必然会相见恨晚,引以为知己。
东淑心中忧烦,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假意低了头道:“那位大人我只一面之缘,且跟我毫无瓜葛,侯爷这话问的岂不突兀?我记得之前在张府的时候,太太也是见过他的,太太自然比我看的清楚,侯爷若想知道李尚书如何,问太太最为妥当……或者,刚刚太太把侯爷叫出去,说了什么吗?”
李持酒听她缓声说来,也回了神:“没什么,太太说……你身子不好,让我今儿留在家里,她叫厨下煮了人参鸡汤,让我陪着你好歹多喝几碗。”
东淑愣住。
小侯爷从来闲不住,简直像是个野马似的乱窜,这侯府跟所谓的“家”对他而言,却像是一根马桩子,他是很不乐意被拴住的,所以才偶然的蜻蜓点水回来“栓”上那么一小会儿。
东淑甚至怀疑,假如府内没有个苏夫人,李持酒恐怕更撒欢到天上去,一年半载也未必露面。
她也很乐意自个儿清净。
如今听说他竟要在家里留一整天,实在是更加心烦,又不能流露出来,便微微一笑:“太太也是心疼儿子,怕你整天在外头忙,所以想你留在府内多陪陪她,也顺便补补身子,娘疼儿子罢了,却拿我做借口。不过我知道侯爷才回京,自然有许许多多的应酬,今儿在外头难道没有约吗?只别耽误了要紧正事才好。”
李持酒不以为然道:“不打紧,只是喝酒罢了。改天喝也是一样。”
萧东淑本来是想引导他,让他快快的滚出去浪,谁知他竟不知是没听出来呢,还是打定主意不为所动。
东淑的耐性儿都要给他磨没了,便低头拢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心里抱怨的翻天覆地。
此时外头有低低的说话声音,李持酒回头看了眼:“你弟弟来了。”
果然,是江明值探头探脑地在门口上,却不敢进来,李持酒招了招手,他才终于敢走了进来,低着头行礼:“见过侯爷。”
李持酒笑道:“自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说着想起一件事,便回头看东淑道:“听甘棠说你昨晚上总是叫这孩子,你倒有什么放不下的?”
东淑竟不知道,怔道:“什么?”
李持酒还没开口,江明值忙道:“姐姐病中叫我的名字呢……大概是昨儿烧热的厉害,才不知不觉叫了我几声。”
东淑皱眉想了想,却没有什么记忆:“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江明值偷偷瞥了眼李持酒,却又道:“姐姐的脸色好多了,一定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持酒没有在意这孩子的异样举止,只看看他姐弟两人,对东淑道:“也不枉费你疼他,听说昨晚上他守了你整宿。”
说了这句他站起身来,对江明值道:“你多陪陪你姐姐吧。”转身施施然出门去了。
东淑目送他离开,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明值却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忙爬到床边儿上坐着:“姐姐真的好多了吗?”
东淑摸了摸他的头:“好多了。”略想了想又问:“我昨晚上真的叫了你名字?”
明值稍微犹豫了会儿,先回头看了看屋内无人,才说道:“其实、姐姐像是在叫我,又像不是叫我。”
东淑一震:“那我叫了什么?”
明值挠了挠头,终于道:“倒像是把我的名字倒过来了,也可能是姐姐梦里叫的不清楚。”
东淑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刚刚侯爷问的时候,你怎么抢先说是叫你?”
明值眨巴着眼睛道:“我怕、我怕要是说的不明白,会让姐夫生气。”
东淑叹了口气,把明值往怀中揽了揽。
这孩子太聪明了,又懂事的可怜,他才这样小,竟都知道给姐姐打掩护了。
但也由此可见,李持酒的脾气真的是恶劣到人尽皆知,所以小明值才会这样谨慎。
东淑抱着明值,想着想着便幽幽地又叹了声。
中午时候,苏夫人那边派了丫头过来,请东淑过去吃饭。
东淑因知道李持酒在上房陪着苏夫人,更不想跟他多照面,便借口身子不便,让太太跟侯爷吃就是了。
上房之中,花梨木桌子旁,苏夫人听着丫鬟回禀的话,却对李持酒道:“你瞧瞧,我才跟你说了要对她好些,她就越发娇贵起来了。这若是以前,除非是病的不能起身,否则怎么也得到我跟前行规矩的。今儿我看着她倒还算过得去,居然就敢不来,何况你也在这里,她更该过来才是。”
李持酒笑道:“母亲不用管。她是受了风寒,不一桌儿吃也成,万一过了病气给母亲就不好了。”
苏夫人听到这句,才点头道:“说的也是。来,尝尝这汤,多喝几碗。”
李持酒回头吩咐乘云,叫送些东西过去。
母子两人吃了饭,李持酒回到房中本要看看东淑的,却发现明值守在身边,因为才吃了饭,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东淑靠在床内,也是睡着了的样子。
李持酒皱皱眉,他的身体本来就健硕过人,又喝了参鸡汤,愈发补的过头,闲在家里也不能做别的,只是记挂着之前强喂东淑汤药的那种滋味,便心猿意马的过来瞧瞧。
谁知明值在这里,倒是不便了。
他有些不高兴,悻悻地转身出来,哼道:“他今日不用上课吗?”
乘云忙道:“少奶奶身体欠佳,小公子记挂姐姐,多留在家里照看着也是他的孝心。”
“什么孝心,又不是她生的。”李持酒脾气上来,又开始胡言乱语。
乘云笑道:“侯爷,这话可别叫少奶奶听见,怪不好听的。”
“闭上你的鸟嘴,”李持酒喷了一句,踌躇要往哪里去。
换作平时,他指定要去两个姨娘那边,可不知为何总有点儿意兴阑珊,自我觉着可能是没了新鲜感的缘故,当下也不想委屈自己,于是道:“备马。”
乘云忙问:“这大太阳的,不在家里歇息又要去哪儿?且答应了太太今儿在府内的。”
李持酒道:“多嘴。这要闷死我呢。”
乘云不敢违拗,只好陪着出门,两人才出二门,就见一个小厮匆匆跑来,见了李持酒急忙站住行礼。
李持酒道:“你跑什么?”
那小厮忙道:“回侯爷,门上来了客人。”
“什么人?”
“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苏家的人。”
李持酒微微扬眉,一挥手示意那小厮去后,仍向外头而行,将到门上,正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的确看着脸熟,是个微胖脸的妇人,身边跟着一个看着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的光鲜亮丽。
两下遇见,李持酒拱手道:“原来是姨妈,是几时上京的?”
朱姨妈早看见了李持酒,见他主动行礼,却不敢怠慢,忙满面堆笑地说道:“侯爷多礼了,我们原先住在城郊,听说了你们回京来,才带了你妹妹,打听着过来看看。”
说着就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那女孩儿早向着李持酒屈膝道:“参见侯爷。”声音倒也动听。
“是若妹妹,”李持酒上下扫量一眼,笑道:“你出落了很多,都有些不认得了。”
朱若兰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朱姨妈又问:“你母亲可好?”
李持酒道:“母亲甚好,姨妈请里头坐,我正要出门,改天再会。”
朱姨妈听他要走,略觉失望,却仍是笑道:“好好,你贵人事忙的,不阻你了,且去吧。”
李持酒点头,带了乘云出门而去。
这边朱家的人目送李持酒离开,朱姨妈小声跟朱若兰道:“你瞧瞧小侯爷的人物,是不是比那姓杨的强上百倍?那姓杨的穷的那样竟还酸溜溜的,跟小侯爷相比,简直像是野猪跟凤凰。”
朱若兰眉头微蹙:“娘怎么说起这个。”
此刻那报信的小厮领着两个丫鬟迎了出来,请她们入内去了。
当天,苏夫人竟留了朱家母女留在府内。
东淑因为病着,所以不曾出来见客,苏夫人就叫叶红领着朱若兰过去给她见礼。
东淑早就听甘棠说起,太太家里的亲戚来了,又听闻带了一位姑娘,也很有几分姿色,如今见了朱若兰,果然倒也是个不错的。
朱若兰行了礼,抬头看东淑的容貌,却更是心荡神驰,原本她也算是个出众的美人了,谁知跟面前的人物相比,便自惭形秽起来,此刻竟不由地想起了朱姨妈说的那句话“野猪跟凤凰”。
殊不知,江雪的容貌,跟东淑才只有六七分相似,顶多只达到八分而已,何况如今东淑是病着,更没有梳妆打扮,但那种弱不胜衣、清水芙蓉的情态,却更令人神魂颠倒。
东淑略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叫她去了。甘棠送了朱若兰,回来后对东淑道:“咱们才回京多久,居然就有亲戚上门,可见是侯爷的名声在外。只是今儿头一次来,竟还特带了姑娘,太太倒像是很高兴,留她们住着呢。”
东淑笑了笑:“太太当然高兴,人家这是‘锦上添花’呢。”
她已经略猜到了朱家的来意,甚至都料到了苏夫人那边的反应。
只是当夜,李持酒仍未回府,倒是让朱夫人颇为失望了一阵,次日,母女两个才告辞离开了。
等到吃了中饭,苏夫人亲自来见东淑,先问她的病。
东淑随口敷衍着,又含笑温声道:“姨妈来了,我本来陪侍的,只是偏这身子不争气。改天好了,当亲自跟姨妈致歉。”
苏夫人笑道:“你不必在意,我已经替你说过了,他们不会计较这些的,只是……”她欲言又止,看了东淑两眼,沉吟不语。
东淑察言观色,早猜到她要说什么,便故意问:“太太要说什么?”
苏夫人道:“呃,我想说的是,我倒是挺喜欢若兰那孩子的,打小儿她也常来这里玩耍,跟酒儿也是极好的,他们两个算是青梅竹马。”
东淑笑道:“是啊,咱们家里的亲戚原本少,我倒也是很喜欢若兰妹妹的,怎么太太没多留她住几日?”
苏夫人听这般话,微微放松,便也笑道:“我倒是想,可又怕她一个女孩儿,留在这里有些不便。”
“哪里就不便了,太太身边也好多一个娘家人,若兰妹妹看着谈吐斯文的,也能给太太解闷儿。”
苏夫人笑道:“要说解闷儿,我倒不是怕闷着……”她见东淑一句句说的动听,不由放下心防,说道:“其实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商议。”
“太太但说无妨。”
苏夫人忖度着,说道:“嗯,你的身子原本弱,嫁了这两年,也没有个一子半女的,那两个也是不中用,我看若兰是个知根知底的,倒想着,不如亲上加亲?让她跟了酒儿做个二房,你看怎么样?”
东淑听她说完,早也脸上带笑说道:“到底是太太,想的周到。我也正觉着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好生伺候侯爷,虽有两个妾室,也有些不大顶用,还不知怎么办呢,太太既然有这主意,倒是极好的。”
苏夫人想不到她这样“大方”,本以为她会为难呢,顿时喜出望外:“你同意了?”
东淑诚恳地说道:“这是好事,要是若兰妹妹嫁过来,有个一子半女的,太太高兴不说,连我也终身有依靠了。”
苏夫人大为宽慰,竟握住了东淑的手,欣慰笑道:“你果然是个体贴贤惠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东淑又道:“等侯爷回来,太太亲自告诉他,侯爷知道太太的慈母之心,必然也高兴。”
苏夫人频频点头,喜不自胜。
东淑见状趁机道:“其实我也正有一件事要请太太的示下。”
苏夫人忙问何事,东淑叹息道:“我自进京,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总是身上各种不自在,昨儿又闹的人仰马翻的,阖府跟着我忙乱,太太这么大年纪也跟着我操心,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苏夫人吃了东淑的套路,早忘了之前她挠自己的小事儿,反而道:“这不算什么,横竖你好端端的,怎样都行。”
东淑却蹙眉道:“太太虽然满心慈怜为我着想,但我心里过不去,身子也好不了,我近来想着之前进京的时候,曾去过一个岁寒庵,那里倒是清净的很,我有意去那庵堂住上几天,一则是调理这水土不服的毛病,二来靠近神佛,得香火的庇佑,我的病只怕也好的快些。不知太太意下如何?”
苏夫人听她说要出去,未免诧异。
但东淑近来所做所说,件件句句都在她心坎上,所以竟说不出别的,只迟疑:“这……”
东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太太若是疼我,就许了我吧?”
苏夫人又想:她先前一口答应了朱若兰的事情,自己倒也不好拒绝,何况又有道理。
便道:“这个倒是无妨的,我知道也有些官宦家里的太太奶奶也时常去庙里祈福修行,若是对你的身子好自然使得……对了,酒儿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