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周乙
时间:2020-05-15 09:40:54

  汤媛并不知自己在众人眼中是“饱汉”,此刻正与另外一位“半饱的汉子”萱儿整理王府近半年的账册,皆是内宅的开销,掌仪进门之前都是由她和萱儿负责每日核对。当然,核对之前已经被王府的账房先生归纳整理过,她们只是最后把关的。
  朱掌仪和裴掌仪长得有多美就有多严肃,从来没个笑脸,一开始萱儿还有点怕她们,但接触下来才发现她们对谁都一样,包括王爷,怪不得昨夜那样好的气氛王爷都没兴致宠幸。
  八月十九那日,汤媛才收到玉斋伙计的回音:老先生已经去俞州探亲。
  何时到,在哪儿落脚皆无准信。不过那伙计好心提醒了女东家一句,“先生道有缘自会相聚,让您无需挂念。”
  那边枇杷的声音已经传来,“掌寝,您看这对镯子多漂亮。”
  汤媛低声道了句谢,转而来到枇杷身边。
  这日她与枇杷并未在街市久逛,只是打着巡视点心铺的名义路过玉斋,那之后就回了王府。小丫头们早就将行囊打包完毕,小到各种预防头疼脑热的香丸,大到兑成各种面值的银票,就这样还唯恐有不周到之处,誊写成一份清单,直到汤媛过目,确认并无遗漏。
  京师距离俞州不过五六天行程,贺纶此番并未惊动官府,但随行人员皆是打扮成平民的羽林卫,可见他这趟并非是去游山玩水,而是有皇命在身。
  这一路并非全靠车马,一行人首先在京师泽北登船南下,水程约两天一夜。贺纶知汤媛水性极好,并不担心她会晕船。
  而汤媛也早已习惯了贺纶忽冷忽热的态度。他这种人太过霸道,对你好,你就得感恩戴德,呼天抢地,但对你不好,你也得像他一样,立刻失忆,第二天完全忘记。
  严格来说她并不是个记仇的人,也遇到过比贺纶更坏的,但不记仇不代表她见谁都爱呀,所以在曲意逢迎方面,她的发挥极不稳定,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大家还能互相玩玩,取悦取悦身体,反之,就把他惹毛了,整日冷面相对。
  自从象牙毛笔事件之后,贺纶就不太爱搭理她,她也是个乖觉的,一路小心跟在后头,轻易不敢在他跟前乱晃。但船家的私房菜——洋芋饼实在是太好吃了。
  船家并不知自己接待的是何人,只以为是京师大户人家出行的子弟。乡里人淳朴,拿了人家大把的银子,自然也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奉上,这让吃惯了宫廷饮食的汤媛坠入了农家乐的天堂。
  晚饭一过,她就主动与船娘搭话,询问洋芋饼是如何做的。洋芋就是土豆,因是外来物种,被大康人称为洋芋。
  船娘闻言不禁笑了,打量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细皮嫩肉,肯定是那位公子的宠姬爱妾。为啥不是妻子?很简单,妻子是不会那样畏惧丈夫的,而丈夫又怎会不与妻子下榻同一间房?所以她猜测汤媛是那位公子身边比较得宠的奴婢。
  而大户人家得宠的奴婢在她看来也是极不得了的,因此回答的语气也带了几分慎重,“回娘子,这不是什么稀罕吃食,在民间,谁家都会做的。而我这个味道好,是因为加了落花生的油,这是前年开始流行的作物,榨出的油比菜籽要香醇许多。”
  原来是用花生油、黑胡椒和土豆丝烙出来的,煎至两面金黄便可。汤媛连忙拱手感谢。这方子拿回去稍加改良,不就是一道咸点心!而改良的秘方,在品尝第一口的瞬间她就想到了——牛乳。
  她这个人素来仗义,并不会白得人家的私房菜,因此也赠了船娘一道糕点方子,于是二人便在厨房钻研至掌灯时分,倒是其乐融融。
  回去之后,刚洗完的头发还没来得急擦干就听冯鑫在外面说话,“公子传你过去侍寝。”
  她很想打个商量明天侍好不好,白天也行,现在真的好困,然而这是不现实的,就跟小兔子对狼说“明天吃我好不好”一样不切实际。
  汤媛打起精神,随意的将头发在身后束成一把便去伺候急于纾解纾解的贺大爷。
  但贺大爷开口就要检查作业。
  “二十张字帖。”贺纶不咸不淡道。
  汤媛早有所料,立刻呈上那辣眼的字帖,“请公子过目。”
  “还不错。”他居然淡淡的说了句不错!
  莫非是幻听?汤媛颇有些受宠若惊道,“其实我也就是用平常心写的。”
  “不管什么心,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还能写的与平日一般丑陋……也算是超常发挥。”
  所以……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汤媛疑惑的瞄了下他,小心翼翼的挑开男子革带上的玉扣,贺纶一怔,身形略略绷紧。
  汤媛转身将两盏通明的烛火吹熄,后退两步,轻轻坐下,缓缓松开衣结褪下鞋袜和长裙,一套动作熟练而利落。贺纶就没见过她这般不害臊的女人!
  夜色深浓,江波粼粼,她在月光下看见他镇定的眼眸忽然闪过一道光,像是林间觅食的野兽。
  但他掩饰的极好,似乎想跟她说话,来点交流或者前奏,可是她困的不行,只想打个快炮。于是勾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香吻,点燃了他最后一道几欲崩溃的自持。
  “阿媛,慢一点,你会受伤……”
  不会的,来之前她自己涂了点茉莉花膏。汤媛不答,闭目给他以良好的服务。
  事后,她将下边仔细擦洗一番,吞了颗药,倒头就睡。她这个人看着没有贺纶那么龟毛,其实对自己甚为在意,很不喜欢男人身上的味道,因此擦洗的水都加了花露,以此遮掩。
  孰料才安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他又在后面磨磨蹭蹭,翻来覆去,试探着将手搭在她胳膊上,又缓缓下移。
  汤媛怕死了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挥开。
  贺纶神情一冷,嘴角翕了翕,默然片刻居然没发火,转而将一脸戒备的女孩拥入怀中。
  汤媛也见好就收,缩在他胸口浅浅入眠。
  待她熟睡,贺纶下床冲了一个冷水澡。
  上岸后早有宽大的车马前来迎接。
  汤媛原想伺候贺大爷上车,习惯的伸手扶他一把,谁知贺大爷也要伺候她上车,于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她诚惶诚恐的由贺纶牵着手儿坐进车厢。
  怪不得古人云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虽然她与贺纶不是夫妻,但古人那句话的重点也不是夫妻,而是指男女那档子事是任何矛盾的调和剂。
  目前冷战结束。
  贺纶深深看了她片刻,自从病了一场,她的精神总不如从前明快,便问她,“还要在车上赶两个时辰,饿了吗,我让人给你做了洋芋饼。”
  汤媛任由他抱在腿上,打了个哈欠,“奴婢想再睡一会儿……”
  俞州土地不算肥沃,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自从开通市舶司,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便有了“小京师”的美誉,这里的人基本不靠种地,闲置的土地大部分用来建造华屋美舍,以供来往客商居住或游玩,人均一年的粮食有一半却要靠漕运引进,这里是商人的天堂,随便捡块砖头都能砸个腰缠万贯的。
  当贺纶的车马踏上这片繁华之地,另一辆不起眼的平头马车也即将到来。
  贺维挑开帘子深吸了口气,转了转手里的匕首,狠狠往下一扎,直接穿透陆小六的右掌,“我喜欢倔强的人,你不说,没关系,等我把你身边的人,挨个儿的扒层皮,你自会说的。”
  常年羸弱的美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病态的笑意。
  俞州的秋风吹进车厢,冲淡了浓郁的血腥味。
 
 
第100章 
  俞州城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陆韬一身普通青色长衫,天不亮就等候在此,远远望见贺纶的车马,他矫健的跨步上前,毕恭毕敬的亲自递条凳伺候贺纶下车。
  贺纶双脚落定,才将车厢紧随其后钻出的一个矮个少年直接打横抱下来,众人诧异的同时连忙垂首。
  原来那不是男孩,而是个做男孩打扮的女孩子,头上戴一顶遮挡海风的帷帽。
  在大康女孩子做男子打扮很寻常,但男人穿女人衣服问题就大了。
  是以汤媛这身男子打扮并未吸引异样的目光,而别人只要稍加观察也不难发现她是女的。
  却说她连车外的景象都没看清便被人抱了下来,惊慌之余下意识的环紧贺纶脖颈。
  贺纶笑了笑,拆开她环住自己的胳膊,小声道,“晚上再抱,现在下来自己走。”
  谁要抱你!汤媛面红耳赤跳下来。
  陆韬神情如同见了鬼,什么洁癖不洁癖的,只要见识了女人,原来大家都一样。
  汤媛没想到陆韬这么年轻,市舶司的提督经事难道不应该是四十上下油滑世故的中年大叔吗?
  而陆韬显然不是中年大叔,年纪也最多不超过二十二三岁,高大劲瘦,鼻梁直挺,嗓音中气十足,眼睛炯炯有神。他只扫了汤媛一眼,就对身边人低语几句,很快就来了一位面容和气又透着精明的媳妇自称顺娘。
  顺娘屈膝施礼道,“今后娘子有何吩咐,只管使唤奴婢去做吧。”
  “不必多礼,有劳了。”汤媛微微颔首,客气道。
  顺娘恭恭敬敬的领着汤媛一行人回到住处,一溜粉墙,外表古拙而朴素的老宅,进去才发现山清水秀尽在其中。
  再看看身边的女汉子枇杷,从陆韬出现那一刻就变成了鹌鹑,这让汤媛浑身不适,忍不住小声道,“难道你跟陆大人有过节,为何总躲在我身后?”
  枇杷大惊,“这都能看出来?”
  “怎么看不出,你统共朝他看了十二次。”汤媛道。
  枇杷捂脸大窘。
  原来不是有过节,而是喜欢英俊高大的陆大人。
  谁知枇杷一力否认,“姑娘莫要取笑我,才不是喜欢,我只是……很崇拜他!”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双颊泛着薄薄的粉晕,那模样竟是有些眼熟。汤媛似是被刺了下,强笑道,“崇拜不就是喜欢,有何分别?”
  枇杷摇了摇头,“那不一样,在我心里他就像一尊神一座佛,是不能亵渎的。”
  这只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才如此安慰自己的话。但汤媛没有戳破。曾经她喜欢贺缄的时候也常常用男神二字来自我安慰,其实不过是因为得不到罢了。但女孩子长大了,暗恋个把男人不是啥坏事,况且陆韬看上去十分爽朗亲和,说不定真能跟枇杷有个缘法。
  孰料枇杷下一句就是,“陆大人已经有未婚妻,今年刚订的亲。就是没有他也不会看上我。我是个粗人,从小就在山上打滚,十岁才知道自己是女的,他呀,只喜欢穿裙子香香的姑娘,哪里会多看我一眼。”
  可是现在的枇杷就是穿裙子香香的姑娘啊。汤媛诧异的看向她。
  枇杷嘿嘿一笑,不再多说,欢快的拉着她手四处游逛一番。她来过俞州一次,告诉汤媛这里的街市不但热闹还不像京师那么矫情,大家就爱在街头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就连私塾的夫子也不例外。
  怪不得这里这么多大排档烧烤摊。
  顺娘道,“这里民风开放,百姓安居乐业,治安条件极好,白日里大姑娘小媳妇踏春踏秋,四处游玩再寻常不过。娘子若是有兴趣,不如让奴婢陪您到处逛逛。”
  汤媛欣然道,“那真是极好的。是了,不知顺娘可认识此地府衙户房的经事?”
  顺娘冰雪聪明,“娘子可是要打听什么人?只管说来,奴婢比那经事还精通。”
  敢做这样的保证,可见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奴婢,而陆韬将这样的人安排给汤媛,自然是依据贺纶的态度,似他这样的人精,很多事都不用主子吩咐,只需一个态度即可揣摩明白。
  汤媛就算对江湖涉世不深,也感觉到顺娘的非同一般,神情立时戴上了三分慎重,坦诚相告,“我乃裕王的掌寝,顺娘不妨称我汤娘子。实不相瞒,我有一位干爹,老家便是在此地,我很挂念他,但并不知他在何处落脚。”
  这个走白路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去当地府衙的户房查询户牒。只要陆小六来到俞州城总要与城门核对户牒,城门核对后当日就会上传给户房,由户房登基造册,若能藉此查到大概范围,汤媛这心里多少也就有了底。
  但宫女的干爹除了太监不作他想,纵然这位掌寝再得宠,王爷也不大可能有时间抽空去管一个太监,是以汤娘子先向下面人求助确实合情合理。顺娘了然的笑了笑,“敢问令尊高姓大名?”
  “不敢当。干爹姓陆名小六,今年六十有七,体型瘦弱,有点驼背。”汤媛将情况细细交代。
  陆小六有恩于她,还把她当自己的孩子,既送玉斋又送人,却不求任何回报,汤媛于心难安,再思及他的身体状况就更是难以入眠。
  她不求别的,只想找到干爹,跟他好好商量,不如留在京师养老,她会把他当亲爹孝敬的。
  却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干爹此刻正躺在一处高大的深宅中,双眼被黑布蒙住,气息微弱,如果不仔细瞅,说不定还以为是个死人,他的双手双脚插.满银针,每一根都极为阴险的封住特殊穴位。
  贺维左边嘴角微挑,将一张薄薄的纸样物件敷在自己脸上,对镜调整片刻,镜子里那张过于醒目的昳丽面容眨眼就变成一个面目普通的少年,不是丑,是普通,令人难生印象。
  他低头咳嗽一声,掏出一粒乳白色散发着薄荷味的药丸吞服。
  “陆小六,我这就去会会你心爱的徒弟,听说他已经娶妻生子,啧啧啧,我的属下最喜欢年纪小的漂亮小女人。”
  仔细辨听,贺维用的并非原声,听起来沙哑难辨。
  一动不动的陆小六总算有了反应,手腕抖了抖,面部依然僵硬。
  贺维冷笑一声,大步而去,身后两个黑衣死士寸步不离。他穿过密室,推开暗门,直接跨入一间正常的寝卧,那两名死士对他欠了欠身,依次退下。
  寝卧的床上蜷缩着一名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少女,双手双脚皆被绑的结结实实,只能睁大无助的双眼望着陌生的男子,她痛哭流涕,“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给……”
  贺维微笑,俯身打量她片刻,用匕首挑开女孩绯色的薄衫。少女泪如雨下,几乎要晕过去,“不要,不要啊,我还是姑娘家,求求你不要伤害我……”
  他对那孱弱羔羊的哀求视若无睹,垂首用力噙住她的脖颈,少女尖叫一声,鬼啊!!
  须臾,贺维厌恶的吐出口中鲜血,“这味道,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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