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缄回首看向她,努力稳住心神,隐藏内心的颤抖。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与她不会分道扬镳,只会殊途同归。
他并不怕汤媛泄露天机:一则她是徐太嫔的人,背叛他就等于背叛徐太嫔;二则她没有帮贺纶的理由,如若迷恋权势,当初就不会拒绝他。
剪草亭畔的枫叶榴红似火,枫树下的两个人,一个静默不动,一个疾步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枇杷僵木的腿才渐渐恢复知觉,身后早已没了陈三有的影子,她活动了下穴道被封过后带来的不适,飞奔至汤媛身边。
原以为争吵过后的女子难免会有一番伤痛之色,枇杷选择沉默,给汤媛一点整理情绪的时间。
汤媛转过身,脸上并无异样,淡淡道,“走吧,我们回瑞通馆。”
汤掌寝不但若无其事的返回瑞通馆,还与同样留守在此的崔掌寝聊起宫中中秋节的盛况。崔掌寝就是萱儿,因萱儿乃皇后所赐,她便以此为名,原来大家也称呼她萱掌寝,后入裕王府才改回原姓。
中秋赏月乃合家团聚的日子,掌寝不过是跟来应个景,却没有踏足万春亭的资格。
萱儿应该是很喜欢贺纶,哪怕是这样的日子,只要有空闲,也没停下手,专心致志绣着帕子上翠绿的修竹。其实府里有专门的针线房,做这个又费眼睛,可她总要亲力亲为,显然已是情根深种。汤媛略略惋惜,但感情之事本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萱儿乐在其中,未尝不是美事。
按说证明了前世,汤媛应该喜极而泣,纵然幻灭了男神,可也幻灭了贺纶啊!这厮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是了,他不是在梦里说要去辽东吗?辽东一年四季大部分处于寒冬,纵然物产丰富,但民风彪悍落后,又怎比得过山水富饶充满文明的京师?听说辽东周边的驿站贪腐严重,本该是暖铺的设备都被驿丞瓜分,以次充好,像他这种蜜罐里泡大还有洁癖的应是活不过三天!
汤媛恶毒的想着,虽然不能趁人之危,但分手之前定要朝他扔十个八个蟑螂。
可不知为何,她忽然又想起景仁宫那对小小的龙凤胎,尤其是年幼的贺纯,心里竟堵的慌。
而贺纯此刻也在提她。他抱着竹马,对坐在扶手椅中的贺纶道,“五哥,我可真羡慕你,有汤掌寝这样的宫人哄你睡觉,简直比得上一百个乳母!林氏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会干巴巴的哄我闭上眼,讲的故事也好生无趣,来来回回都是套路。”
贺纶打量这话没落进旁人耳中,呵斥道,“闭嘴!谁跟你胡说睡不睡觉这种昏话,再让我听见,有你好看的!”
贺纯仿佛打量迂腐酸儒似的瞥了他一眼,靠着椅子扶手道,“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话不能说。而且这话是母后告诉我的。”
苍天可鉴,章皇后只是随口敷衍贺纯,掌寝跟他的乳母差不多,陪皇子玩,是近身奴婢。不料贺纯竟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自动将掌寝和乳母划成等号。虽然他略略鄙夷五哥这么大个人还要吃乳,但能有那样一个人陪在身边疯玩倒也颇令人羡慕。
贺纶耐心道,“母后这么说是告诉你她们都是奴婢,是要你联系平日所学的御下之道。但每个奴婢分工不同,掌寝和乳母的差事并不一样。”
“那是什么样?”
“掌寝要陪皇子读书习字,督促皇子认真完成学业,只有将功课做好,才会陪皇子玩游戏。”贺纶严肃道。
啊?贺纯此生都不再想要掌寝!
且说这日的中秋家宴,明宗乐呵呵的看着一众妻妾盈盈叩拜,又看看玉树临风的儿子和千娇百媚的女儿,心内豪情万丈。他这辈子基本顺风顺水,没经历过夺嫡的凶险,又有个不算笨的脑袋,将祖宗家业完完整整的保存下来,可以说整个大康,再没有比他更得意的男人了。
唯一的挫折就是徐家,不过早在先皇手里已经去了三分威势,最后还不是被他磨平爪牙。但按照祖宗规制,帝王不惑以后需立储。只因东宫人选关系着家国命脉,更关系着大康的千秋万代,太子跟皇子不同,除了优秀,还得具备治国之才,这种才能就算再有天赋也得要后天学习。
而他,足足学了二十年才继位。光是太傅先皇就为他安排了三位鸿学大儒,更别说经筵讲师,简直汇聚了翰林院所有人才。属官也是人才济济,詹事府更有老牌阁老坐镇。
就这种培养方式,除非明宗烂透了,不然想做个昏君都难。
如今几位皇子皆已成年,他也早过了不惑,立储之后观察个七八年,再认真培养个二十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因为在培养猛虎的过程可能会发生各种意外,立的早还有转圜余地,反之,稍有不慎,可能祸及祖宗基业。
别看明宗平日里对储位一副从不上心的模样,其实一切皆在他的掌控。
他更倾向贺纶,但章阁老委实越来越讨人厌,贺缨脑袋虽然不如贺纶灵光,却也不是愚笨之人,好好教导未尝不能胜任。
那么,就让他稍稍考考这两个孩子。
第98章
家宴结束以后,明宗这个素来只会过问孩子功课或者某地政务的严父总算关怀了下孩子们的生活。
四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大,府中亦无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而他们身边的老人大部分又是贴身伺候的,总要分心管理其他……虽然也能应付但难免会有疏漏。
于是明宗从宫正司挑出八位宫人,皆是花信年华的女子,更是小宫人们心中极有威望的姑姑。且这八人皆有功勋在身,按律可提前出宫。
明宗道,“你们每人领两个回去,保管不到一年,府中上下井井有条,先把王府的规矩立起来,莫要失了皇家体面。她们都是朕精挑细选的人,还未出宫已经被各家争抢。”
在大康,不管是公侯世家还是巨富商贾,往往都爱以重金聘请这样的女子回家教导女儿,当然,也有不少男子以纳这样的女子为妾而荣。反正她们很抢手。
汤媛若是没遇上贺纶,再熬几年资历,待遇未必会比这八位姑姑差。可惜造化弄人。
四个年轻的孩子连忙起身,叩谢父皇恩典。
明宗乐呵呵的免了他们礼节,又道,“她们都是乔嬷嬷的爱徒,却因朕一时私心,又得晚一年才能离宫。一年以后你们放还身契,可要替朕多打赏些金银。”
虽然是说正事,但这语气更贴近玩笑,令人心头一松。原来这八位女子是乔嬷嬷的爱徒,怪不得明宗这般上心。而将最放心的奴婢分配给自己的孩子,确实也说得过去。不过明宗的意思也很明显,非常怜惜这八个人,要放她们出宫,而不是留给四个孩子享用。
四个人也都听懂了,自会在一年后放她们自由。
孙耀中立在明宗身后微微一笑,宣八名女子觐见。
众人的目光瞬间点亮,宫中竟有如此绝色佳人!一时间环肥燕瘦,清丽妖艳,应有尽有,她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目光清正,举止肃穆而严谨,果然不愧为宫正司最出色的掌仪姑姑。
贺缨眼睛都看直了!
他还以为花信年纪的宫女多半为死鱼似的老姑娘,极为无趣,如今得见,忽然觉得那些十五六岁的美貌女子简直就是青涩的酸皮果子。
原来花信,才是一个美人最美的年纪。
贺纶倒不像贺缨那么失态,目光扫了扫安排给自己的两位姑姑,脸上并无太大波动。是挺动人的,但他自己就长得好看,再动人的脸也不可能让他失态。
贺缄记得前世一年以后明宗派人暗中检查这八个人的身体,贺缨的两个早已破身,贺维的破了一个,只有他与贺纶的完好如初。
然而这并非是一场考验男人定力的测试,明宗考的是信义。
话说瑞通馆那边汤媛与萱儿也是自得其乐,这个季节,宫里不下十几种水果,各种摆盘,尤其那切成莲花形状的西瓜,惟妙惟肖,再加上贺纶让人赏下的小食,就连隔三差五嚷着减肥的萱儿也不禁多吃了几口。
古代娱乐项目有限,男人们倒还好,憋在内宅的女人除了绣花逛园子,聊天就是吃了。
萱儿羡慕的望着汤媛,“媛姐姐,你这身子可真好,怎么吃都不胖。前儿个病了一场竟越发清瘦,哪像我,不病还好,病一场胖一圈。”
说完,落寞的玩着手里的帕子。贺纶宠爱汤媛,其他几个掌寝便以为贺纶喜欢清瘦且胸不能太大的,偏偏她们几个就是大.胸大屁股,却还不能减肥过度,毕竟她们胖的也就那两个地方,再瘦可就弱不胜衣。
殊不知她的艳羡不亚于一盆冷水泼在汤媛头上,好胃口顿时都没了。
汤媛垂眸扒着松子,庆幸没人知道那晚发生的事。纵然脸皮再厚,她也是姑娘家,那样下贱的哀求男人睡自己……还是忘了吧,不开心的事就得赶紧忘,她连贺缄都敢忘,就没有不能忘的事。
两人陷入沉默,萱儿继续绣花,汤媛用力往嘴里塞东西。
那夜,回去的车马格外宁谧,只有悬在檐角的银铃,悦耳的低吟。
萱儿神情僵硬,轻轻咬着下唇。
另一辆马车上,汤媛也略略小心的一动不动,她终于不再是王府最大的女官,来了两个品级与她相当的姐姐:朱掌仪和裴掌仪。
正因为品级相当,又是明宗将将赐下的,她们便与汤媛享受了相等的待遇,坐在了贺纶的身边。
汤媛偷偷睃了朱裴二人一眼,好看的让人眼珠子都不想错一下,这条件,哪里是掌仪,分明就是掌寝啊!贺纶现在一定在偷着乐。讲真,虽然是女人,她都有点嫉妒他的好命了。这样想着,她又悄悄朝他撇过去一瞬,孰料竟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正毫不避讳的盯着她,汤媛心头一跳,连忙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
想来已经有大喇叭将她与贺缄的会晤原封不动传给了他。
除了激动之时贺缄攥了她手腕,其他并无过分的地方,汤媛并不怕他找茬。而且她今日精神不济,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待会不管他说多难听的话,都激不起她心湖半点波浪。
到了王府,她才知自己想多了,贺纶压根就没有时间招呼她,只看了她一眼,便携着一众喽啰和朱裴二人大摇大摆离去。
汤媛回去泡个澡,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躺在床上,左手的小兔子泛着暖暖的盈盈光泽,这是她收到过的最美丽最昂贵的东西,但她忽然想做一件土豪才敢做的事,不为别的,就单纯享受一下那一刻的气魄。
她把小兔子扔进了荷花池。
仿佛连贺缄也丢掉了,这是他与她最后的一丝联系。汤媛莫名的轻松,不再爱但也不恨的感觉真好。
次日,她给玉斋的伙计写了封信。原来昨日回宫方才听太嫔娘娘提及陆小六已经离宫,却不知是回老家还是留在京师,汤媛很想打听他的去向。
但还不等她找借口出门,贺纶大爷又出现了,理由很简单,昨天过节,耽误了练字,但从今天开始,该写的东西还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哪怕去俞州的路上也要抽空练练。
汤媛这才想起俞州有个女子极有可能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此人曾与姑母为了素未谋面的她四处奔波,心底登时一片温暖,眼睛微微湿润,眉间的欣然渐渐取代了那尚不自知的微蹙,她垂眸郑重谢恩。
贺纶见她开心起来,唇角也不由上扬,淡然道,“你该谢我的地方多着呢!我且问你,昨日为何与贺缄争吵?听说你本事可大了,活像一只斗鸡,我道这算什么,大家还没见过你威风的时候对我都是一大嘴巴子。”
汤媛后背浮起一层冷汗,攥着手心连忙认错。
“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见她害怕,他也不再拿那件事讥讽她,“过来让我抱抱吧。”
汤媛起身坐进他怀中。
他指了指来时带着的一只玳瑁匣子,示意她打开,汤媛原以为又是刻有内务府造的珠宝,不料这回不是,而是一排按照大小依次排列的象牙毛笔。这玳瑁匣子更有意思,乍一看是纤细的长方形,打开里面竟是一层一层如阶梯,伸缩自如。
贺纶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你的手这么小用我的总不大合适,我让内务府专门给你做了一套,以丰狐为柱,秋兔毫为翰,管身是女孩们喜欢的象牙,喜欢吗?”
喜欢,如果是金子做的她会更喜欢。汤媛笑道,“谢王爷恩赏。”
那笑意浅浅的浮在她明亮眼眸的表层。
第99章
象牙在大康属于稀有物件,若非这几年开通市舶司,民间基本无缘得见。是以这套毛笔其实比黄金贵重。
贺纶以为汤媛嫌弃廉价,这才与她细细说明。
汤媛深知此人秉性,此番大献殷勤,若只得一两句敷衍少不得又要出幺蛾子,而她是没有力气与他置气的。于是,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睁圆了大大的眼睛,一副惊叹神情,又连声赞叹数句,虽未言谢,但奴婢对主子恩赏的物件表现出的极大热衷,足以愉悦主子的心情。
贺纶的神情果然越来越温柔,眉眼都带着笑意,但那笑意随着她奉承词句的逐渐匮乏又蓦然淡了下去,继而转冷。
“欸,欸……”汤媛没想到他比女人还善变,一个没提防,就被他从腿上拂开,好似她是不请自坐的苍蝇。
贺纶弹了弹被她坐皱的衣摆,嗤笑一声,“从昨日到现在就像只斗败的瘟鸡,你跟贺缄那档子烂事我是没心情再听,反正你们已划清界限,我再给你两日时间整理。”
“我跟他早已没有关系。”汤媛搞不懂他为何总逮着贺缄不撒口。
贺纶冷笑,“你倒是想有,可你没那个命。其实男人都一样,得不到才是好的,得到了,他总有一日会想起你是我……玩剩下的。”最后四个字他想收回,但已经入了她的耳。
可他没有跟女人道歉的习惯,沉着脸负手而去。
汤媛咕哝道,“说不定他还觉得你是我玩剩下的呢。”
琉璃珠帘劈啪作响,完美的掩饰了这句大逆不道的顶嘴。
王府原就是狼多肉少,如今又添两个美貌极具攻击力的掌仪,委实令掌寝们浑身不得劲,而昨夜王爷在沿兰池附近饮酒,据说裴掌仪亲自煮了解酒的葛羮送去,就连冯鑫也未加阻拦,可见王爷寂寞,需要佳人陪伴,但不知怎地裴掌仪进去没多久又离开,还安排路过的萱儿入内侍候。
此举令充满敌意的掌寝们不由松动,这才是有职业操守的好掌仪啊!但为啥回回都是萱儿呀?何时才能分给含薇和紫露一杯羹?
依紫露的心性,真想去汤媛那里上眼药,可一想到汤媛惯会在王爷跟前摆贤良淑德的谱儿,顿时又偃旗息鼓,不由腹诽她饱汉不知饿汉饥,只等王爷冷落她个把月,到那时看她还能不能清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