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催谭振兴先去书房读书,自己扶谭振业回屋上药。
父亲揍人不遗余力,谭振业后背尽是淤青,光是看着就感觉触目惊心,谭振学不知他怎么挺过来的,犹记得那天他吭都没吭一声,像不知道痛似的,父亲晕倒后还是他去村里请的大夫,忍耐力惊人,谭振学自愧不如,“痛不痛?”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谭振业趴在床上,冰凉的药膏贴到伤处,疼得他呲牙,“都说读书人发起狠来谁都比不上,我算见识到了。”
“爱之深责之切,你言行有偏,父亲揍你是不想你再犯。”
谭振业撇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父亲花钱没个节制,与其出去请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饮酒作乐,不如给他,况且他拿着钱又没肆意挥霍,都花在自家人身上了。
“你往后收敛些,别再惹父亲生气了。”
谭振业不耐烦,“快点罢。”
旭日东升,阳光穿过窗户,温暖的落在谭盛礼的身上,半边脸颊露在光照中,颜色渐渐泛红,他已经坐了半个多时辰了,院子里喂鸡的大丫头看他动也不动,走到窗外,双手扒着窗棂,脑袋抬得高高的,“祖父,祖父,你身体好些了吗?”
声音稚嫩清脆,拉回谭盛礼思绪,他侧目望去,只看到个光洁的额头,他放柔声音,“好多了。”
“父亲不听话,祖父就打,打到他听话为止。”
谭盛礼好笑,“谁与你说的?”
“外祖,舅舅不干活,外祖打他。”大丫头双脚蹬着墙,使劲往上爬,爬了几次都爬不上来,额头憋得通红,谭盛礼忍俊不禁,“外祖做得对。”
人不打不成器,该打就得打,谁让他们摊上不争气的子孙了呢。
“祖父也对。”
谭盛礼愣住,“大丫头说得对,不听话就打。”不加以惩戒,他们不知道厉害,不知道厉害做事就无法无天,不知要伤害多少人。
被夸奖的大丫头咯咯咯直笑,笑声让谭盛礼郁气顿消,他打起精神,让谭振学把谭家族里的读书人叫来,问问他们的功课,能考科举的就考科举,无心科举的做其他打算。
来了3个人,说是年纪最小的在私塾里,等私塾放假就送过来,3人里,谭生隐年纪最小,其余两人已经十七八岁了,刚从私塾结课,目前在镇上找了份差事,收入可观,两人没来过谭家,无所适从的站在屋子里,眼睛不敢乱瞄,规规矩矩地垂着脑袋,动也不动,谭盛礼让他们别拘谨,简单的考了几个四书五经里的文章含义,两人吞吞吐吐答不上来,谭盛礼又降低难度,考他们背书的情况,七八个问题,两人只接得上两三个。
谭盛礼心里有了数,仍然问道,“你们可想考科举?”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就看两人是否有吃苦耐劳的毅力和决心。
两人没有立即作答,微微偏头,互相看了眼彼此,半晌,个子稍高的少年拱手回答,“辰清叔,我们天资愚钝,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来的路上两人就讨论过了,在镇上谋份差事实属不易,放弃这个机会,往后不见得有更好的,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安定下来,哪儿有姑娘肯跟着自己。
科举不是人人都能考的。
他们有这个自知之明。
谭盛礼有些遗憾,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勉励两句就让他们回去了。
如此,就剩下谭生隐了,上次谭盛礼要他以晚春为题作诗,这几日他反复斟酌,字字推敲,总算写了首自己比较满意的,将其交给谭盛礼,颇有些期待的等谭盛礼评价。
谭盛礼看了眼,锁进抽屉,“你振兴哥他们在书房,你也过去吧。”
谭生隐垂眸,毕恭毕敬道,“是。”
这天起,谭盛礼就开始给他们四人授课了,顾及考试路上便要消耗许多体力,他并不拘束他们在屋里学习,早晨天气凉爽,就安排他们去山里砍柴,边砍柴边背书,不懂的就问他,他会及时讲解,下午天热就在家作诗写文章,晚上自己读书,巩固当天学到的内容。
白天谭盛礼守着他们,晚上就在屋里默书,常常默到半夜。
这让谭振兴他们自惭形秽的同时又叫苦不迭。
累,太累了。
砍柴就是个力气活,谭盛礼不要求砍多少就算了,偏偏谭盛礼要他们每人每天砍两捆柴,完不成的话就抄书,你能想象进山时衣冠楚楚悠哉悠哉的挥砍刀,两个时辰后衣衫凌乱火烧眉毛见树就尖叫着上脚踹的场景吗,毫不夸张的说,任谁看了都不敢说他们是读书人,太粗鲁狼狈了。
尤其临近晌午那会,赶着完成任务,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满山奔跑找枯柴,但凡叶子少点枝干细点的树就没逃脱掉被踹的命运的。
柴火嘛,枯木行,活木也行,端看自己有没有本事踹断!
当然,踹断的结果就是脚底肿,左脚肿了换右脚,右脚肿了换左脚,双脚交替着来,酸疼的滋味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但不得不承认,速度确实快得多。
刚开始他们砍两捆柴要四刻钟,慢慢的缩减到三刻钟,到后来两刻钟不到就能完成任务。
科举如果有砍柴这门考试,他们都能轻松过关。
可想而知有多卖力。
待进入七月,家里的柴已堆了半个后院,烧到明年都烧不完,谭盛礼想了想,给他们半天时间,要他们挑到镇上去卖。
时值酷夏,柴的价格贵,卖柴的钱拿来送礼,请秀才做保正合适。
“父亲。”站在后院柴堆前,谭振兴耷拉着脸,小声商量,“不能留着自家烧吗?”
读书人哪儿会抛头露面卖柴,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吗?谭振兴打心眼里抗拒。
“不能。”谭盛礼要猜不到他的想法就白活到现在了,谭振兴自命清高,要他为几文钱舔着笑看人脸色无异于在羞辱他,要不是自己身份摆着,恐怕早和自己翻脸了,谭盛礼说,“再有两日就是县试报名了,家里哪拿得出那么多钱来?”
要不怎么说科举难?单说报名费就不少,本朝为防止考生作弊,乡试以下的科举考试笔墨纸砚皆有衙门准备,但考生要把这笔钱给衙门。
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家供孩子读书却不支持他考科举的原因。
考上了皆大欢喜,考不上就白花那么多钱了。
秀才能徭役是真,但要通过三场考试,单说考试的开销就没多少人家承受得住。谭家有田地,然而谭振学四月去郡城已经花完了,不想办法攒点钱全家喝西北风吗?
谭振兴张了张嘴,想说再卖衣服,转而想到自己仅有的那件上等料子的衣服被汪氏缝补得惨不忍睹,只得作罢。
“父亲……”
谭盛礼打断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快去快回。”
谭振兴:“……”
想不到堂堂谭家长子,穷困潦倒得要以卖柴为生,他苦着脸不想动,但听谭盛礼又说,“上午要把柴卖光。”
谭振兴:“……”这么多柴,全部挑到镇上就要跑好多好多个来回,而去镇上来回要一个时辰,上午怎么可能卖得完,父亲不是明摆着刁难人吗?
他给谭振学和谭振业挤眼色,示意他们说两句公道话。
奈何两人并不看他,谭振兴气噎,突然,他拔脚就往杂物间跑,风风火火的模样像极了在山里最后两刻钟拼搏的劲头。
留谭振学和谭振业面面相觑,谭振学问,“大哥想到办法了?”
“你信吗?”谭振业反问。
拿脚代替刀砍柴的人能想到办法半天把柴运到镇上?鬼才信。
“我信。”谭振学斩钉截铁,“你不也说用脚踹树比拿刀砍快吗?”
谭振业翻白眼,那是场面话听不出来吗?
这时,谭振兴扛着三根扁担快速跑来,气喘吁吁道,“二弟三弟,抓紧时间吧,咱得赶在晌午回来呢。”
谭振业:“……”这么多柴,靠肩膀挑到镇上不累死人也要累得半死不活,真不知谭振兴脑子里想的啥。
第15章
谭振兴似乎也意识到柴太多了,把扁担递给两人,转身又回了趟前院,折身回来时,身后多了两人,谭佩玉和汪氏,都是被拉来做苦力的。
只是两人身材瘦削,看着弱不禁风,不像能干重活的。
也亏谭振兴想得出来。
谭振业道,“长姐,卖柴是我们的事,你与大嫂就别掺和了,我去村里借牛车来拉。”他抖了抖肩膀,和谭振兴说,“你先去镇上问问谁家要柴火,议好价格,到时候我们直接过去,能省不少功夫。”
谭振兴满脸不解,卖柴火有什么好议价的,既是有牛车,何须他走路,正想拒绝,就看谭振业沉着眉,眉宇凌厉,颇有几分父亲生气的模样,他瞬间怂了,嘟哝道,“知道了。”
话完,沉默地挑着柴先出了门。
出门就后悔了,他是兄长,调兵遣将的理应是他,凭什么听谭振业安排,欲回去找谭振业理掰,又怕谭振业跟他翻脸撂担子不干了,谭振业自幼有主见,他如果铁了心宁肯接受惩罚也不认真干活,谁都拿他没辙,想到这,到底任劳任怨的朝镇上去了。
这边谭振业他们也没闲着,柴的粗细弯直与价格有关,他让谭振学把柴重新挑拣捆好,把牛车借来后,依着秩序搬上车,左边是又直又粗的卖相好看的,中间次之,右边最差。
半个多时辰,他们方把柴全规整好搬上牛车。
“回屋换身衣服就出门罢。”谭振业拍了拍衣服的灰,和谭振学说道。
衣服贴着皮肤,汗腻得让人难受,谭振学巴不得换身衣服,但怕太迟了,迟疑道,“不如待会回来再说吧。”
“成,那你等我,我换了衣服咱就走。”
谭振学:“……”
他们要去镇上卖柴,书房就剩下谭生隐独自温习功课,往日四人同进同出,猛地就他一个人,极其不习惯,心不在焉翻了会书,实在静不下心来,“辰清叔,我能跟着去不?”
他听到谭振业说的了,想不到卖柴还有这么多门道,不禁想去开开眼界。
谭盛礼坐在书桌前,正给默的书做批注,闻言,抬头望向窗外,谭振学站在阴凉处摇扇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脸上焦灼不已,不住地催谭振业快点,他沉吟,“你既想去就去吧,但功课不能落下。”
“是。”
谭家有田地,家境殷实,看谭振业他们拉柴去镇上卖,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回想这段时间谭家的做派,和以前差太多了,谭家人心气高,谁家有红白喜事甚少露面的,上个月村里死人,谭家老老少少都去了,不仅如此,谭老爷子随和许多,甭管老弱妇孺,说话客客气气的,没有半点架子。
有人情味了不是一星半点。
人们不禁猜测谭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好问谭振学和谭振业,便拐弯抹角地套谭生隐的话。
谭生隐从小在村里长大,哪不知众人的心思,只说柴太多烧不完,堆在院子里也是招蚊虫,不若卖了省事。
人们哪儿信这个,谭家不缺钱,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山里砍柴卖,别以为大家伙不知道,这两个月来,谭家几位少爷天天在山里砍柴呢,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身子娇贵,干活嚷嚷声比唱戏的声音都大,半个山头都听到了。
“生隐,你不老实了,婶子问你也不说实话了。”围着牛车追问的多是村里妇人,她们平日没什么爱好,最爱东家长西家短的。
谭生隐有些尴尬,闲谈莫论人非,谭家的事他如何好多说,倒是谭振业不咸不淡道,“婶子,你既知生隐哥不老实,还问他作甚,直接问我不更好?”
他端着脸,看不出喜怒,老妇脸色悻悻,谭家祖上是做官的,哪怕到这辈已经不是了,但骨子里仍然存着敬畏,说话小心翼翼的,“振业少爷,我与生隐开玩笑呢。”
谭振业目不斜视,直直望着前方,赶车的动作颇为熟练,就在牛车越过人群时,突然有道声音传来,“你们家是不是没钱了?”
问话的是个年轻妇人,谭振业侧目,视线扫过妇人略微得意的嘴脸,冷漠道,“与你何干?”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谭家纵使再差,也比刘家强。
随着牛车渐行渐远,议论愈发激烈,最后,还是村里的老童生出面制止了人们毫无根据的猜测,谭家是书香世家,纵使没落了,教出来的孩子也比刘明章强。
读书人有自己评判是非的标准。
村里的事谭盛礼并不知,天气干燥,他停笔喝了两口茶,继续埋头做批注,读书意在明理,谭振兴书读了不少,能深刻领会其含义的不多,能学以致用的更少,读书不能释其意明其理,那便是白读了,他之所以给文章做批注,既是希望他们读这些文章时参照批注领悟其含义,再就是为人师表当言传身教,希望他们学有所得时也像他这般养成批注的习惯。
到后代再读书时便轻松容易得多。
抱着这个想法,他批注得极为详尽,且越写越投入,家里来人也全然不知,还是谭佩玉站在桌边喊,他才回过神,“何事?”
“村里的铁生叔来了,说找父亲有事商量。”谭佩玉小声说,“还拎着礼,想来是有什么事麻烦父亲。”
谭盛礼听人说起过赵家的情况,赵铁生共有四兄弟,父亲是个秀才,他十几岁就过了府试,只待考过院试就能成为秀才,老秀才死后,兄弟们也支持他继续考,不知为何,总是差点运气,次次都落榜,几年后,兄弟们看他科举无望就和他分了家,不再供他考科举。
他不死心,偏要考。
今年快五十了,也还是个童生。
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老童生。
“他在哪儿?”
“在门口,我请他进堂屋坐,他说什么都不肯。”谭佩玉也无奈,老人的性格固执,说是怕鞋子弄脏她家院子,死活要在外边等,她也没办法。
谭盛礼没见过赵铁生,他以为会是个精神矍铄,气质温润,衣着质朴的老书生,但看到门口那个驼着背,面容枯槁的老人时,他愕然。
赵铁生远比想象的要老很多。
“谭老爷。”见到他,赵铁生露出局促来,手紧紧攥着篮子,饱经风霜的脸难掩忐忑和不安,“我,我看到谭少爷他们赶牛车去镇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