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谭振业瞪眼,“你再说遍,谁连童生都不是?”
罗氏嗤鼻,“我再说几遍都这样,你爹是谁啥德行你不知道?”
“你……”谭振业咬着后槽牙,捏紧拳头就要动手,谭盛礼呵斥他,“干什么呢。”
“父亲,她……”
谭盛礼沉脸,“身上不痛了是不是?”他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想再生事端,说道,“刘明章不肯见我就算了,你转达他,这件事振业确实有错,我会给他个交代。”
罗氏仍然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看得谭振业红了眼,“罗氏,你别欺人太甚。”
从小到大,没人敢给他父亲甩脸色,刘家什么出身,没有他父亲指点刘明章能考上秀才?忘恩负义的东西。
“振业,好好说话。”谭盛礼警告地忘了谭振业一眼,“还不赶紧走?”
走出刘家,谭振业气得浑身发抖,谭盛礼脸上无波无澜,“气啥气,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就得认,幸亏刘明章没事,他要有事,你就等着进牢房吧。”
“父亲……”谭振业紧紧咬着下唇,脸色阴沉,“她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趾高气扬?”
他做的事他认,凭什么给他父亲难堪。
“凭她是刘明章的娘,你差点打死她儿子,走吧,咱去县里。”谭盛礼并没把罗氏的嚣张放在心上,而是和谭振业说,“县试就这两日报名了,你来不来得及就看县令怎么说,有功夫和刘家人呕气,不如好好想想自己。”
谭振业起初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直到站在县衙外,他才恍然,不敢相信谭盛礼会送他来县衙,脸色煞白,“父亲……”
“衙役进村找过你,刘家备了案,就得在县衙了结,你怕吗?”
谭振业如何能不怕,进了这道门,能完好无损出来的少之又少,此时看着门口那两座庄重威严的石狮子仿佛要吃了他似的,他惊慌失措,“父亲。”
“进去吧。”谭盛礼拍拍他的肩膀,率先走了进去。
第19章
谭振业白着脸愣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指节白了瞬,看谭盛礼头也不回的往里走,他眼神暗了暗,抬脚跟了上去。
根据律法,打伤人要被判刑,轻重根据伤患受伤程度来看,如果两家私下调解就另说,刘家告到县衙,顾及刘明章的秀才身份,县令自然没法坐视不理,只是没想到谭振业会是谭家的儿子,他拉着谭盛礼到旁边,“刘秀才就是你女婿?好好的他告你们干什么?”
翁婿闹上公堂,传出去不是遭人笑话吗?
谭盛礼错愕地望着被县令抓着的手腕,沉着道,“谭家与刘家已没关系了,你公事公办即可。”
不怪谭盛礼吃惊,委实不料到谭辰清和县令会有点交情,看得出来,两人交情还不错。
真的是……尽走些旁门左道。就谭辰清那点心思,谭盛礼会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桐梓县县令是秀才出身,据说祖上有些田产,有年西南发大水,灾情严重,他将祖上的田产全捐了,当时的知府大人看他有悲悯之心,就招他做主簿,待桐梓县的老县令辞官,就提他做了县令。
谭辰清只怕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丢人,真真是丢人。
张县令愁得不行,他与谭辰清认识几十年,搞不懂他心里想什么,公事公办谭振业就得坐牢,牢房是什么地方?好好的人进去也会掉层皮,就是不掉层皮,待久了精神也会出问题。
“张县令,公事公办吧。”
张县令胡须颤了颤,狐疑地瞅着面前称兄道弟的朋友,“你想清楚了?”
谭盛礼偏头,看向前殿恭恭敬敬跪着的谭振业,叹气,“就当让他吃个教训了。”
张县令不知刘家与谭家发生了何事,两人认识数十载,甚少聊家里的事,但为谭振业前程着想,他仍然吩咐衙役去把刘明章喊来,看看有没有周旋的余地,十几岁的少年郎,做事冲动是难免的,况且他派衙役查过了,要不是刘明章他们先冷嘲热讽谭家也不会动手打人,真要说,他认为刘明章自作自受。
是人都难免以亲疏远近论是非,张县令也不例外,想到自己推荐刘明章入的县学,他有点后悔,觉得对不起好友。
谭盛礼坦荡,“你作为父母官,要做到公正公允,无须掺杂私人感情,我不会往心里去。”
他这般说,张县令不禁面露敬重,两人次次都在酒桌上饮酒作诗,都说诗如其人,他没看错人,谭家人风骨正,不愧为帝师后人,他道,“成,就依你所言吧。”
谭振业跪在公堂中央,脑袋垂得低低的,像等待死刑的囚犯,完全提不起斗志,直到门外传来通禀,说是刘秀才到了,他方直起腰板,回眸瞅了眼。
刘明章穿着身簇新的衣衫,在前呼后拥后走了进来,看到他,县令不像上次和颜悦色,开门见山的提议道,“毕竟翁婿一场,有什么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桐梓县地方小,条件差,几十年来甚少有外地的官员来,而他也升不上去,张县令做县令就是几十年,他的话极有威望。
刘明章沉着眉,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但不能不给县令面子,挣脱罗氏搀扶的手,向县令拱手,“大人说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晚上并不想置谁于死地,要不是太过紧张晚生性命,此事都不会闹到公堂上来,让大人见笑了。”
彬彬有礼,温和从容,任谁看了都会心头称赞。
张县令心头冷笑,惯会装的,真要心善,就不会把事情闹大了,幸亏他熟知好友的为人,否则就真被刘明章伪善的嘴脸给蒙骗了。
刘明章不知张县令和谭家的渊源,说完看向对面站着的人,眼神倨傲,不着痕迹的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罗氏立即站了出来,“大人,我儿不追究,我做娘的不追究不行,我儿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得个秀才,你说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办啊,谭家这是存心跟我们做对啊。”说着,罗氏便跪倒在地,捶足顿胸的哭喊起来,“我儿伤了脑袋,影响他日后科考怎么办,考不上算谁的啊?”
张县令皱眉,琢磨罗氏话里的意思。
谭盛礼神色冷峻,眼里闪过丝促狭,为官几十年,官场什么人他没见过,罗氏啥心思他心里门清,无非趁机讹诈想要谭家田地。
张县令自然也听得出来,沉着脸反问,“你想如何?”
罗氏擦了擦眼角,急忙爬起来整理衣衫,端正站好,字字铿锵有力道,“我儿善良,不与谭家计较,但该赔偿的得赔偿,谭家不是有两百多亩地吗,多的我不要,就要五十亩,假如我儿日后因着这件事考不上举人,起码得有养活自己的田地吧。”
这话说完,公堂顿时安静下来。
五十亩田地是多少,折成现银少说几百两,罗氏还真会狮子大开口。
张县令张口就要骂人,结果被人抢了先,只见谭振业仰起脖子骂,“死老太婆,你痴人说梦呢。”那些田地是舅婆用性命换来的,留给谭家考科举用的,岂能便宜了刘家人?他攥紧拳头,起身就要和罗氏理论。
谭盛礼垂眸,冷声道,“跪下!”
谭振业身形微顿,不待脑子有反应,双腿自觉弯曲跪了下去,但满脸不服气地瞪着刘家人。
罗氏又歇斯底里起来,“我痴人说梦,我儿聪明,如今已经是秀才,中举是早晚的事,要被你……”余下的话罗氏说不出口,想到儿子似锦前程可能会受影响,她怨毒地瞪着谭振业,恨不得剐他的皮,吃他的肉。
谭振业无所畏惧的瞪回去,“他活该,满嘴花言巧语,虚情假意,他日就算做官就是个贪官,我这是为民除害!”
罗氏愤怒难忍,咬牙切齿地抬手要掐人,谭振业伸长脖子,“掐啊掐啊,有种就掐死我,我死了刘明章就是杀人犯的儿子,看他怎么考科举。”
罗氏:“……”
手伸至半空硬是给缩了回去,谭盛礼拿起伞,毫不犹豫在谭振业后背拍了两下,“公堂之上不得喧哗,谁大声就谁有理了是不是?”
谭振业不说话了。
罗氏恨得磨牙,“五十亩田地,少半亩都没得商量。”
张县令略有些为难的看着谭盛礼,五十亩对谭家来说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就看谭盛礼怎么选。
谭盛礼侧目,“大人,按律法处置吧。”
刘家人面面相觑,按律法谭振业就得吃坐牢,有案底在,他日走科举会成为洗不掉的污点,做官后也会成为政敌攻击他的目标,张县令给谭盛礼挤眼色,谭盛礼置若罔闻,而是将视线落在谭振业身上,“振业,你可同意?”
谭振业点头,“听父亲的。”田地是他们家仅有的家产了,若连田地都没了,以后想读书就更困难了。
见好友不领会自己的意思,张县令又去看刘明章,刘明章拱手,“谭家既有了主意,晚生也不好多言。”
张县令再次皱起了眉头,别无他法,最后判谭振业半个月监禁,谭家乃名门之后,谭振业八月要参加县试,张县令有心给他个机会,若是出来后好好温习功课,半个月出来还是有机会的。
哪晓得罗氏又哭着不同意,竟是要以死相逼,说谭振业参加县试她就在县衙外上吊自尽,张县令没有办法,判了两个月,两个月出来,县试时间就过了。
谭振业今年没戏。
待刘家人走后,张县令气得摔杯,“亏我看刘明章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是个有前途的,竟是我眼拙看走了眼。”
谭盛礼扶起地上跪着的谭振业,与他道,“眼拙的不只你。”
谭辰清也眼拙,竟把女儿嫁给如此阴险狡诈的小人,为了有个好名声,不惜将自己亲娘推出来使坏,这样的人,终究是走不长久的,举人是极限了。
想到好友与刘明章关系,张县令不知怎么安慰他,许久,叹气道,“幸亏你们两家没关系了,否则日后定遭他连累。”表面装得大度宽容,实则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连他的眼睛都瞒不过,日后怎么瞒得过其他大人。
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品行,刘明章此人,德行有损,没什么前途可言。
跪久了,谭振业腿麻,谭盛礼扶着他站好,弯腰掸去他膝盖的灰,谭振业受宠若惊,“父亲。”
“在牢里好好反省反省,明日我给你捎些书来,无论在哪儿学业都不能废了。”谭盛礼的声音轻轻润润的,听得谭振业喉咙发堵,进门时,他心里有那么点怨恨,不过就是打了人,村里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为什么独独是他被弄到县衙来,他知道父亲有人脉,只要父亲周旋,完全不用走这一遭的。
然而此刻,他隐隐有点明白了。
父亲是为了让他堂堂正正的做个人,只要他从这走出去,就不用背负伤了人的罪名,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父亲……”
“别怕。”谭盛礼顺了顺他后背,“虽囹圄,非汝之过。”
就他观察来看,刘明章怕早就存了对付谭家的心思,不是谭振业也会是别人,年纪轻轻心肠就那般恶毒,真当谭家没人了吗?
第20章
回去的路上谭盛礼都在想这个问题,谭家人胆小懦弱,禁不住风浪,能守着两百多亩田地安安稳稳到现在,纯属民风淳朴没有遇到包藏祸心的人,而如今,刘明章别有用心,仗着秀才身份明目张胆的掠夺田地,若是答应罗氏的条件,难保他们不会故技重施陷害谭家,就谭家那点田地,用不着两年就没了。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回到家,谭盛礼狠狠警告谭振兴和谭振学不得在外滋事,尤其是刘明章,尽量能躲则躲,就他们那榆木脑袋,根本不是刘明章的对手。
保不齐哪天被激两句又按耐不住冲过去打人。
寻常打架斗殴少有闹到县衙的,刘明章不同,他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他告到县衙,县令必须得管,谁让桐梓县人才凋零,秀才地位崇高呢。
如果他有意算计,谭家根本逃不掉。
谭盛礼明白,谭振兴却不懂,“父亲。”谭振兴满脸不服气,“咱们不偷不抢,做事光明磊落,凭什么见着他得躲,他不过是个秀才……”读的书不见得有他多。
最后句话谭振兴没说出来,但那满脸傲气看得谭盛礼火大,挥起棍子就揍了他两下,“评价别人时先掂量掂量自己,你瞧不起人家,人家还瞧不起你。”谭家为何到这步田地,就是那自以为是的清高,前些年是运气好没碰到惦记谭家财产的,眼下情形不同了,刘明章明显有备而来,再不约束好自己,早晚得闯出祸来。
“你在他面前有何优越感可言?”
谭振兴动了动唇,感觉自己连秀才都不是,不禁默默垂下了头,倒是谭振学中肯道,“父亲说得对,不管怎样,刘明章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比我们要强,父亲,你放心罢,日后定不会和刘明章起冲突了。”
刘明章是秀才,遇到县令都不用下跪,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他们,想到这,谭振学突然发现没看到谭振业,莫不是被刘家打狠了回屋躺着了?
于是没有多想。
直到村里的老童生拿着文章来请教,他隐隐听到县衙牢房几个字,还有谭振业的名字,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眼神询问旁边的谭生隐,后者摇头,低声道,“没有听说这件事啊。”
不就打伤人,又没打死,哪儿用得着坐监,赵铁生胡说的吧。
院子里,赵铁生细细说起此事,难掩愤慨之色,他住在村里,了解的事情要比谭盛礼多,刘明章看着老实,花花肠子都比谁都多,谭振业明显是着了他们的道,两个月啊,两个月出来县试都过了,刘家摆明了想赶尽杀绝,心肠够歹毒的啊。
树下凉快,时不时有风拂过,雨后的风透着凉气,赵铁生见谭盛礼低头专心看他的文章,荣辱不惊,颇有大儒之风,敬重之余难免心生感慨,虎落平阳被犬欺,谭家不该是这样的,他扫了眼角落簸箕里晒的花花草草,长长叹了口气。
听到他叹气,谭盛礼抬起头来,脸的轮廓,在斑驳的光影中棱角分明,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贵,赵铁生目光微滞,低低道,“谭老爷可知我为何这把年纪仍坚持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