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和谭振学不和人计较是为人宽厚心胸豁达,可世间总有些坏心肠的人,宽容他们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谭佩珠的处事方法就很好,既不脏自己的手,又能让对方得到报应,家里的人怎么个个深藏不漏呢,不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全家老少,除了汪氏,都是聪明人哪。
尤其是父亲和小妹,两人境界最为高深,简直堪称谭家典范,有他们在,任何妖魔鬼怪都无处遁形且下场凄惨,他仰头抿了口茶,喟然长叹,“好茶,好茶。”
谭佩珠:“……”
“此事父亲怎么说?”
谭振兴摇头说不知,谭盛礼宽厚大度,必不会为难方举人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觉得憋屈了,他道,“父亲虽未明说,观其态度,恐怕不予理会罢。”
谭佩珠望了眼屋外,有人经过,偏头好奇的打量,谭佩珠弯唇浅笑,说道,“父亲恪守仁道,岿然卓立,他处事和寻常人不同,大哥听父亲的话总不会有错的。”
待屋外的人走开,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与世无争,如高山,人们抬头仰望就会惊叹其巍峨壮观,可不是所有人站在山前都抬头仰望的……”就像江老举人,到他们离开绵州前江老举人都在坚持写文章讽刺他们……
谦逊温和克己复礼如谭盛礼都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敬重他,遇事提防些总没错。
谭振兴赞同她的说法,“那怎么办?”
谭佩珠凑到谭振兴耳朵边,小声耳语了几句,谭振兴先是怒目圆瞪义愤填膺,慢慢的,嘴角扶起丝笑意来,不住的点头说好,论机智,还得属谭佩珠,进可攻退可守,他由衷佩服,“小妹,咱家多亏有你啊。”
“大哥说什么呢,咱们家,多亏有父亲。”
没有谭盛礼,她们还窝在惠明村,整天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计着,哪有机会出来见识这世间繁华呢,谭佩珠道,“大哥,要好好听父亲的话,别惹他生气。”
能得他教诲,真的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知道。”他哪儿敢惹父亲生气啊,巴不得整日逗得父亲眉开眼笑心情舒畅,可是太难了,真想父亲开心,恐怕只有用功读书努力考上进士了。
回到房舍,谭振兴已收敛了不满情绪,看谭振学和谭生隐写功课,他掩嘴轻咳了两声,“写功课呢?”
两人抬眸,问他去哪儿了,谭生隐追着跑出去就不见谭振兴人影,担心他和方举人针尖对麦芒闹起来,问人打听方举人的去处,得知方举人和几个读书人到进士府上请教文章去了,他出门追了两条街,没看到谭振兴影儿又回来了。
此时见谭振兴眉目舒展,眉眼含喜,两人心里都不得劲,总觉得谭振兴又会闯出祸来,担忧不已。
谭振兴浑然不觉,漫声道,“我在楼下花园凉亭吹风,顺便听听外人眼里的方举人是什么样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谭佩珠说多了解方举人的为人处事没有坏处。
他发现,方举人心思玲珑剔透,人缘极好,读书人提到他要么称赞其文章要么夸其待人和善,不骄傲自满,不捧高踩低,也不趋炎附势,在追捧吹嘘面前冷静克制,极为难得,总而言之,在读书人眼里,这位方举人是个值得佩服的人。
他如实转述众人的评价,谭振学和谭生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谭振兴愣住,“怎么了?”
“大哥不生气?”他们以为谭振兴会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呢。
谭振兴翻了个白眼,“我生气作甚,方举人能得别人称赞是他的能耐,我若因此生气,还以为我眼红嫉妒呢。”他不生气,小妹说了,方举人越受读书人推崇,将来他们名声更响,方举人在为他们做嫁衣而已,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谭振学和谭生隐对视眼,好奇谭振兴经历了什么以致于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谭振学开门见山的问,谭振兴不乐意了,“我是有很多缺点,不至于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方举人毕竟是绵州人,咱们不依不饶像什么样子……”
说着,他又安慰谭振学,“大哥知道你受了委屈,文章是你写的,所有的赞誉都该是你的,不过事已至此,追究着不放容易两败俱伤,来年就会试了,咱们专心读书,等会试后再说。”
这也正是谭振学想和他的,谭振学松了口气,“大哥说的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举人品性如何将来自会显露,此时和他争论,耽误读书不说,还影响心情,道理父亲和自己说明白了,谭振学不准备追究。
“写功课吧。”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听外人称赞方举人,谭振兴会笑眯眯地附和两句,有意无意地冲谭振学挑眉,眼神意味深长,读书人们不曾多想,谭家人在绵州很有威望,来京后深居简出,无缘拜读他们的文章,读书人纷纷开口借阅文章。
毕竟,谭盛礼在绵州乡试的文章看哭了多少人啊,人上了年纪后的焦虑担忧被谭盛礼温柔细腻的写入文章,太能引起共鸣了,看到谭盛礼,抓心挠肺的想再拜读他其他作品。
“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父亲整日研究古籍,少有写文章了。”谭振兴没有半句谎话,谭盛礼平时不怎么写文章,他记得最近次谭盛礼提笔写文章还是进京那日,写了篇《祭先祖文》,文章悲痛,沉闷压抑,隐隐觉得读书人不会喜欢的,那篇文章是父亲看到祖宗刻下的石碑有感而发,谭家人更能体会那种心酸无助。
“不知大公子……”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拿篇浅陋的文章侮众人的眼……”
谭振兴说这话时,谭振学和谭生隐再次震惊了,何时起大哥如此谦虚低调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无论谁来,都借不到文章,渐渐就没人开口了,谭振兴他们的生活没什么改变,清晨去码头扛麻袋挣钱,累习惯后,三十斤的麻袋对他们来说不难了,且速度提升,每天上午能扛不少麻袋,偶尔运气好碰到出手阔绰的东家会打赏他们银钱,每人都有,谭振兴拿不定主意,回来问谭盛礼要还是不要,虽说其他人都高兴地收下,他们却迟疑,毕竟是读书人,将来要入仕为官的,行错半步都有可能成为将来御史弹劾他们的理由。
思来想去,还得问过谭盛礼决定。
这天,谭振兴上缴工钱,顺势说起这个事情,“那位东家父亲也熟悉,就是给咱们多算工钱的那位……”那位东家也是可怜,摊上个不会算账的管事和账房先生就算了,还时不时就打赏杂工银钱,最后能不能挣到钱都不好说,出于同情,他不忍心收那赏钱。
“杨府管事?”谭盛礼问。
谭振兴记得管事衣领上绣着杨字,“是的。”
那位管事是码头的熟人,好多杂工摊贩都认识他,说他算学何等厉害,曾有举人和他比试都没赢,经历过平州土匪的事情后,谭振兴再不敢相信人们的话了,尤其如果人们对某个人某件事都持同样的说法,那真的得好好观察再做评价,平州土匪猖獗,凶狠残暴,到头来不过是些狐假虎威的软柿子,想来这位管事也是如此。
传闻他算学好,其实经常出纰漏,亏得东家能忍,换了他,非让他走人不可,谭振兴叹气,“杨府给的赏钱是最多的。”
“你们要了吗?”
“没。”谭振兴如实道,“工钱给的多,不好意思再要赏钱了。”
以前扛五十斤的麻袋是六文钱,不知怎么今天涨到了十文,听管事口气说没准还会涨……靠扛麻袋,他们挣的钱比砍柴多得多,谭振兴隐隐觉得不踏实,在绵州写文章抄书卖挣的钱和砍柴差不多,扛麻袋多出太多,他有点不安,思及此,把涨钱的事儿也说了。
“突然涨的?”
“是啊,结算工钱时管事才说的。”因为这个,好多杂工为没来的人遗憾呢。
谭盛礼皱眉,掂着手里的碎银问,“你们扛了多少麻袋?”
谭振兴以为谭盛礼担心他们偷懒,挺直脊背,把他们的表现老老实实说给谭盛礼听,谁知看到谭盛礼布置的功课感觉自己想多了。
谭盛礼的功课很简单:管事为什么涨工钱。
还能为什么,人傻钱多呗。
谭振兴觉得这道题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功课太简单了点,秉着虚心严谨的态度,他不着急回答,翌日到码头后,装模作样的先去问码头的杂工摊贩询问,哪晓得问了十来个人都说不清楚原因,且他们也奇怪,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工钱暴涨四文,太突然了。
谭振兴隐隐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谭盛礼随意出个问题都可能牵扯到很多事儿啊。
涨工钱的事情传开,今天来了很多杂工,男女都有,甚至还有牵着孩子的妇人,妇人想法很简单,工钱高,再没力气上午总能扛个几袋吧,几十文银钱呢,不挣白不挣。
人多的后果就是队伍太长,等谭振兴意识到这个问题,前边管事说先来后到,排前边的五十名有资格扛麻袋。
谭振兴粗略的数了数,郁闷得不行。
“怎么办,咱们今天挣不到钱了。”
第102章
码头天天有货船靠岸,但时辰不同,且货物多少不等,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什么时候去,谭振兴埋着头,怨念极深地凝望着排起长龙的队伍,漆黑幽怨的眼神快把人瞪出个窟窿来,谭振学四下张望了眼,道,“错过就错过罢,去问问涨工钱的事。”
杂工和摊贩道不清楚原因,其他管事总该知道点什么,谭振学走向登记名字的管事,他拿着笔,低头专心记名,眼神扫过牵着孩子的妇人时,握笔的手微微顿住,“带着孩子来扛麻袋?”
扛麻袋的队伍里有女子,管事们找杂工不分男女,扛得动就行,面前的妇人身材娇小纤细,不像能干重活的人,管事问,“以前来过吗?”
如果没有经验,不如挑个身轻力壮的汉子来,体力好,动作麻溜,能尽快完成任务,管事看了眼她身后,不肯给她记名,妇人脸红成了柿子,“管事,我……我能行。”
声音娇弱,管事公事公办的口吻,“扛麻袋是个体力活,你带着孩子怎么做?”假如麻袋摔下来砸着孩子,他们就背上官司了,管事最怕给主子招黑惹上麻烦,扯着嗓门冲队伍喊,“如有带着孩子来的人直接家去罢。”
妇人脸色由红转白,推开手边的孩子,祈求道,“请给我个机会吧,我让他在角落里待着,不会添麻烦的。”
管事不听,问妇人后边男子的名字,“姓名。”
“大庸,五十斤麻袋。”扛麻袋前要给管事报备,接下来每趟都要报自己的名字和麻袋数,方便管事记账,经常在码头扛麻袋的杂工都知道。
管事摆手,“后边。”
“二狗子,三十斤麻袋……”
报了名字和重量,杂工们就往货船走了,妇人被排挤在外,仓皇无助的牵着孩子的手,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直到管事登记好五十个人,她失魂落魄的牵着孩子走了。
管事也走向不远处的马车,在那儿等着给杂工们计数,谭振学上前拱手见礼,管事怔然,回眸瞅了瞅身后,“请问这位公子有何事?”
谭振学注意到他衣领绣有柳字,但不知他真正姓什么,他先介绍自己,直截了当地问今日工钱,管事面露戒备,“不知公子打听工钱所谓何事?”工钱是定好的,每家每户都给这么多,偶尔主子心情好会给赏钱,看谭振学书生打扮,面相和善,他说了工钱。
五十斤麻袋六文钱,三十斤麻袋四文钱。
和以前相同,谭振学拧眉,管事看他神色不对劲,“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都是这么给的,是杨府管事多给了,他道,“昨天工钱突然涨了,在下心生好奇问两句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还请管事别多想。”
同为管事,杨府管事涨工钱的事管事自然有听说,出门时也曾和主子提过此事,主子说杨府有意讨好某些人而变着法子更改规则,他们用不着效仿,维持原状即可,想到这,管事瞳仁骤然放大,他差点忘了,杨府想讨好的人或许就是眼前的书生。
谭振学,帝师后人,杨府有如今的地位都是托帝师的福。
他拱手作揖,“见过振学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振学公子见谅。”
“管事认识我?”谭振学愕然。
管事点头,想说京里各大府邸恐怕没人不知道谭家人罢,帝师去世,谭家迅速的没落搬离京城,最后回归乡野,几十年间不曾出过人才,朝堂政权更迭,像谭家自然没落的寥寥无几,数十年过去,老人教育子孙最爱以谭家人为例……
谁知,谭家又出了个品行高洁,受人敬仰的人物,据说所到之处,尽是百姓和读书人的赞美声,其文章更是登峰造极,不输当年的帝师,别看京城风平浪静,私底波涛汹涌着呢,众人都在观望,观望谭家人在会试的表现,又或者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出乎意料的是,谭家人低调不张扬,进京后就安心学习……以及扛麻袋挣钱。
管事拱手,“振学公子文采斐然,风姿卓越,小的怎会不知道呢?”
明显的客套话,谭振学还礼,“管事谬赞了。”
管事不知谭振学是否清楚杨府涨工钱的目的,抱着交好的态度,他委婉地提了两句,谭振学若有所思,后边的谭振兴则满脸困惑,待两人交谈完,谭振兴拉着谭振学去凉亭,“他什么意思啊,杨府是看在我们的面上涨工钱?”怎么回事啊?
“再问问吧。”知道缘由,再问摊贩打听杨府的事就容易多了,万万没料到当今户部尚书杨明诀受益于谭家书籍,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祖宗的书是杨家人堂堂正正花钱买的,从中悟到道理是他们有本事,完全没必要想方设法的来讨好他们,比起梁州拿祖宗的书垫桌脚,平州两文钱都没人要的情况,祖宗应该乐于看到有人融会贯通凭本事改换本庭的罢。
对杨府管事的做派,谭振兴感慨,“是个实诚人啊,不愧是尚书,其远见卓识不是旁人能比的。”
谭振学道,“再问问吧。”以他对谭盛礼的了解,轻易就问出的答案必不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