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趴着罢。”
  房里有矮塌,谭振兴趴上去,和谭盛礼说起后院的事儿来,孙氏不知起了什么坏心,竟主动找谭佩珠她们说话聊天,他去时孙氏就在屋里坐着,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父亲,你说孙姨娘是不是包藏祸心啊。”他提醒谭佩珠小心点,谭佩珠让他用功读书别担心她,他不担心谭佩珠,谭佩珠的能耐他是知晓的,他担心汪氏,汪氏这人唯唯诺诺没有主见,被孙氏带歪了怎么办,谭佩珠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罢。
  “父亲,我们还是趁早找个宅子出去住吧。”周遭环境不好,汪氏妇道人家很容易出事的,而且看面相孙氏就不是省油的灯,假如哪天说服汪氏暗地给自己纳妾怎么办?不是陷自己于不仁不义吗?
  谭盛礼轻轻揉着他发红的肩和后背,“过段时间罢。”
  “好。”
  话完,随之响起的又是振聋发聩的鼾声,谭盛礼手抖差点将瓷瓶扔了出去,稳住双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好瓷瓶,关上门,然后去了后院,告诉谭佩珠和汪氏陆甘通找他的事,因陆甘通没有把话说明,他不好捅破那层纸,长嫂如母,汪氏留个心眼对谭佩珠有好处。
  汪氏认真听着,待谭盛礼走后,她面露愧色,“小妹,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啊。”
  孙氏是她迎进门的,她看得出谭佩珠不喜欢孙氏,她想着老熟人了,能重新交好是好事,谁知差点惹了麻烦。
  “没有,大嫂别多想,和人相处弯弯绕绕多,大嫂别怕事……”谭佩珠安慰汪氏,问给她的书看得如何了,汪氏花容失色,“还剩下几页。”
  谭佩珠给她看的是汉书,里边有几位皇后贵妃的事迹,看得她冷汗涔涔,从来不知后宅争斗如此凶猛,她脸色惨白的看着谭佩珠,“小妹,以后咱们家也会如此吗?”
  “不会,家和万事兴,咱们是家人,要互相依赖互相扶持,但旁人就不同了。”谭佩珠握住汪氏的手,柔声道,“人心难测,后宅关系错综复杂,大嫂要多长个心眼,切忌与外人交心。”
  汪氏猛点头,“好,以后我听小妹的。”
  “不用,大嫂只要记住你是谭家长媳,举人妾室身份低,用不着和她们周旋,对方若是正妻夫人,礼貌上不让人挑出错就好。”
  “嗯。”
  这边谭佩珠教汪氏怎么和后院的人打交道,那边睡醒后的谭振兴他们已经写功课了,不知是不是巧合,谭盛礼布置的算学题和扛麻袋有关,东家有船粮食靠岸,请高矮两人扛麻袋,高个子力气小但步子大,矮个子力气大步子小,高个子扛五十斤的麻袋和矮个子扛三十斤的麻袋同时从码头到卸货的马车旁,但是,扛完所有麻袋后,矮个子的工钱比高个子的工钱多九十文,问高矮个子各扛了多少麻袋……
  不止算学,还有策论,题目很简单:乞丐行乞分人乎?
  这题容易,毕竟身边就有乞丐,等乞儿下学回来,谭振兴就问他乞讨时分人不,乞儿不明其意,回忆半晌,思考道,“分人的。”比如地痞无赖,他见着就跑,不敢上前乞讨,但如果是牵着孩童的老妪妇人他则积极很多,以前他说不出原因,以为她们面善,读了书之后他就懂了,女子心软,弱小面前更易产生怜悯,尤其是生产不久的妇人,爱屋及乌,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不自主的会露出善意。
  乞儿经验丰富,从地痞无赖到衙门大人都有讲,谭振兴好奇,“读书人呢?”
  乞儿沉默,碰到读书人,他少有主动上前,怕打扰他们探讨学问,又怕耽误他们时间,识趣的不往读书人面前凑,究其原因,乞儿道,“科举艰难,书价又高,我不问他们要钱,而且他们走路在和人探讨学问,没有心思关注其他人。”
  他看到的读书人都很刻苦,有伴儿的读书人低头问功课,没伴儿的低头看手里的书,很专注的。
  别说,谭振兴想想自己,还真如乞儿所说,他走在街上很少注意其他,卖柴卖水时专心吆喝,除非有人抢他生意博他关注,否则他不注意身边事情的。
  他又问乞儿几个问题,乞儿回答得严肃又仔细,生怕害得谭振兴文章出现偏差。
  不得不说,和乞儿聊过后谭振兴大有收获,要他说,这个问题用不着考策论,做经义题就行了,两刻钟就能完事,他沾沾自喜的研墨铺纸准备写文章,却看谭振学和谭生隐温习以前做过的功课,完全不着急写文章,他顿笔,隐隐觉得不对劲,不是他们不对劲,是谭盛礼,谭盛礼博闻强识,既然指出是策论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提笔就写好像太草率,思忖片刻,决定等明日去码头问问乞丐回来再动笔。
  然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不同答案背后的原因五花八门,有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行乞专挑陌生人讨的,有说码头的杂工摊贩没有同情心吝啬的……千奇百怪的原因里,有个最让谭振兴无法接受……有个乞丐竟嫌码头的杂工摊贩皮肤黑长得丑拒不向他们乞讨……
  天子脚下,连乞丐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乞原则,谭振兴大开眼界。
  “这位公子,你长得好看,我最爱向你这种人行乞了……”说着,乞丐递上自己面前的破碗,歪着嘴笑,“公子,行行好吧。”
  笑容腻歪,吓得谭振兴拔腿就跑,跑到凉亭里,惊魂甫定的拍着胸脯顺气,心想果然是他想简单了,这文章不好写,缓过神来,他去找谭振学和谭生隐,领工钱后两人坐茶铺喝茶,悠闲得很,两人叫他也去,他嫌喝茶要花钱拒绝了,此时口干舌燥顾不上了。
  灌了两杯茶,他说起打听出来的结果,乞丐行乞不就为了有口饭吃吗,怎么挑三拣四的呢,半点没有乞丐的觉悟,像乞儿就很好。
  于是,在文章里,他着重表扬了乞儿……
  谭盛礼看了他的文章后,久久没有说话,谭振兴心里没底,“父亲,不好吗?”
  “文章立意明确,用词流畅,不能单纯以好坏来定……”谭振兴的文章,融入了他的行为处事,从某方面而言,谭振兴做得很好,“看看振学和生隐的文章罢。”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谭振兴的文章成熟许多,且有明显的风格,无论将来走哪条路,不违背正道就行,谭盛礼不吝啬的夸奖他,“你这次的文章可圈可点……”
  “真的吗?”谭振兴震惊,他以为写得不好呢。
  谭振学和谭生隐凑过来看谭振兴的文章,看完后,两人心情复杂,如谭盛礼所说,确实不错,可通篇读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第99章 
  那种怪异感就是文章行云流畅,热血激昂,震撼人心,然而心里就是觉得有问题,谭振兴文章说乞丐行乞为图温饱,不应挑三拣四眼高手低,认清身份,做符合身份的事儿,引申到百姓商人官员身上,就是在其位谋其职,做好自己分内事怎么还会有世态炎凉世风日下的说法呢?
  文章最后的反问很是引人沉思。
  好文是好文,谭生隐反复看了两遍都说不出哪儿不对劲,看向谭振学,谭振学蹙着眉,神色凝重,张嘴小声读了几行,半晌,问谭振兴,“大哥,若人人都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那谁施舍乞丐呢?”
  谭生隐如醍醐灌顶,是了,谭振兴说街边乞丐不该有挑剔之心,以蜜蜂采花蜜为喻,蜜蜂不会挑剔花的颜色不好看,花园太远,它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有花就有蜜蜂……比喻浅显贴切,生动有趣,连他都拍手叫绝,但谭振学一针见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唯有广施仁德方能营造安稳盛世。
  “振学哥说得对。”
  谭振兴:“……”父亲都说好,谭振学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他翻了个白眼,不甚在意道,“策论能自圆其说不违背本心就行,用不着上纲上线罢。”
  写文时候的心境他已经忘了,但他写完后有检查,不得不说,他自己也很满意。
  “大哥说的是。”谭振学中肯道,“大哥的文章又进步不少。”
  谭振兴得意的挑眉,问谭盛礼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精益求精,来年会试就更有希望些,谭盛礼又看了遍,指出几个他认为换词后更妥的地方,谭振兴专心修改,坐姿端正,比任何时候都认真,谭盛礼又去说谭振学和谭生隐的文章,两人的文章没有大的毛病,不过各有所擅长,宗亲家族类的文章谭振学更出彩,而为官之道类的文章谭生隐更胜,针对两人的风格,谭盛礼点评了几句。
  然后,他们发现即使不看名字也能从文章看出谁写的,以前要看完全篇,慢慢的只看开头就看得出文章属谁。
  他们以为是朝夕相处的缘故,不曾放在心上,照样上午去码头扛麻袋,下午在屋里读书学习,倒是绵州几位举人无意看到他们的文章后惊讶于他们的进步,问谭盛礼是不是又教了什么,和绵州乡试的文章比,他们现在写的文章进步太大了,而且个人风格更重。
  让人看完记忆犹新。
  “父亲已经不再教怎么写文章了。”谭振学如实回答,“只纠正少数不够准确的词或字。”
  到京城后,谭盛礼不再教他们怎么开篇立意,怎么把握文章尺度,只看文章的词和句。
  “这样啊。”几个举人略有些失望,他们知道谭盛礼学问高深,私底下遇到问题都会去请教,可看了他们谭振学他们的文章后,发现自己那点收获远远不够,尤其在文章方面,虽有进步,但不足之处也有,不像谭振学他们的文章,通篇读下来浑然天成,华美精妙。
  “是。”谭振学回答。
  几人惋惜,尤其是方举人,他拿着谭振学的文章爱不释手,连此行目的都忘了,他们是来问谭盛礼是否参加明日文会,前两日,大学又来了人,掌柜安排其住进五楼,众所周知,五楼的读书人学问是最高的,即使有个别滥竽充数,学问也在他们之上,鲁州师承圣人,遍地读书人,江南气候宜人,更是养出大批文人墨客,许是为了恭迎他们,大学包了艘画舫,明日办文会,他们都收到了帖子,据说到时候会有两榜进士参加。
  看了谭振学他们的文章,几人久久不能平静,良久,还是体型微胖的李举人先回过神来,说起明日的事儿。
  他知道谭家人行事低调,不怎么主动和其他读书人来往,便是后院女眷都深居简出,极少和人打交道。
  “咱们绵州少有人在文会上崭露头角,你们能去的话我们心里踏实不少。”绵州偏僻,读书人凋零,据说每次大学办文会诗会,绵州读书人表现都在倒数,谭盛礼能去,必然能改变绵州在众读书人心里的印象。
  谭振学有看到送来的帖子,只是谭盛礼不在,他做不了主,眼神询问谭振兴,父亲不在,长兄如父,谭振兴拱手,“等父亲回来问问他罢。”
  方举人拿着谭振学的文章反复诵读,求知若渴,热泪盈眶,哽咽道,“振学公子,我能把这篇文章拿回房间里读吗?里边提到几位古人,我想翻翻书籍……”
  “好。”
  离去时,方举人步伐急躁,仓促的说了两句就拿着文章噔噔噔下了楼,其他举人笑他,“振学公子的文章虽沉博绝丽,你也犯不着这般急躁罢。”
  将此事当做个笑话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文会上进士称方举人的文章文辞精妙意境深远,传到他们手里,内容让他们恍惚想起谭振学的那篇文章,几人神色都有些微妙,得亏今日谭家人没来,要不然谭振学看到这篇文章不知做何感想。
  文会人多,不多时方举人的文章就传开,清音幽韵妙笔生花,少有读书人能将文章写得细腻又不失大气,得知方举人是绵州乡试第五名,进士离去时叮嘱他戒骄戒躁静心读书,来年会有好事发生,最后句话虽隐晦,但在场的都是考生,太懂这话的含义了,于他们而言,没有比高中更好的事了。
  故而,不少人向方举人贺喜热络的攀关系,仿佛方举人不是举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了,高雅的文会到后来变成了趋炎附势的场所,其他人不觉得有什么,绵州其他几个举人隐隐觉得熟悉,这不就是绵州过去的文会吗?明明是探讨学问交流读书心得的地方,结果就成了巴结讨好人的场所……
  方举人被众多人簇拥其中,意气风发,他们思来想去,到底没有上前说场面话,而是找了借口先行离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方举人此举,有失读书人的身份,虽能挣得短暂名声,他日被正主戳穿,名声尽毁,回大学的路上,有举人问,“要不要和振学公子说?”
  方举人虽是绵州人,却不是绵州城里的,许是不知谭家人在绵州的威望,此事传回绵州,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其淹死。
  几人正琢磨着,身后突然有人叫他们,“李兄,蒋兄,等等在下。”
  是方举人,几人面面相觑,眉头皱了起来,他不享受众人的恭维,追他们作甚,想到某种可能,几人脸色有些不好看,都猜方举人是让他们为其保密的,可读书人间哪有什么秘密,方举人太异想天开了,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告诉谭家人的。
  “诸位可是认为方某借振学公子的文章扬名?”方举人堂堂正正的问出这话来。
  几人沉吟不答,方举人拱手,眉间全然没有得进士夸奖后的喜色,“方某确想扬名,不是为自己,而是想为咱绵州读书人扬名。”他抬头,看向岿然屹立于楼前的石碑,声音微哽,“希望有天,绵州人进京能住进高楼。”
  读书人总说以才学论高低,殊不知才学是以州府来论的,江南和鲁州才子多,到京后备受瞩目,他们群而结党,瞧不起其他州府的读书人,往年就算了,如今绵州有帝师后人,德才兼备,绵州读书人的地位应该崇高些了。
  他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其他人不吭声了,他们人里,有来过京城的人,太懂方举人话里的含义了,不是想住高处满足自己的虚荣,而是想让自己在其他人面前不显得那般自卑,蒋举人叹气,“可你也不该……”
  谭家人低调,忧学不忧名,方举人这种做法恕他不能苟同,“谭老爷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如果和他道明原委,他会考虑的。”
  蒋举人是绵州城里人,领略过谭盛礼的感染力,哪怕天子脚下,谭老爷对读书人来说并不陌生,绵州平安街名声渐显,京城有平安街读书人的文章诗词卖,方举人好好和谭盛礼说,谭盛礼会理解的,不问自取,和偷无异。
  转而想到方举人是想给绵州读书人争口气,他们也不好过多指责,谁不想在其他州府的读书人面前扬眉吐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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