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谭盛礼掏手帕给他擦眼泪,谁知谭振兴哭得愈发凶猛,呜呜呜呜。
  谭盛礼:“……”
  “好好写文章。”
  “嗝。”眼泪瞬间如关闸的水止住了,擦干眼泪,拿掉桌上湿哒哒的纸,规规矩矩提笔写文章,谭振兴文采斐然,这几篇文章当时写的时候就一气呵成,约莫是骂人的,没有精心遣词造句,行文很是流畅,流畅得谭盛礼看了后可以想象江老举人看到这篇文章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闻古之士以挚谊之诗而交友,今之世变矣乎?若变矣,岂有其文会诗会引士?其为闲气塞乎?若否,则吾岂闻某羞面不露而予吾之长文?怪哉!问吾弟,彼不知,或终日好读不出而不知外者也!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吾不知羞见之友性何如,然愿为益友矣,吾虽非有大德者不为过奸之事也,夫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患交友不慎而歪矣,故以吾言,益者三友远不及也,……”
  开篇称江老举人是没露面但不知性格的“朋友”,中间将益友该具有的品质,最末引用古人的话“朋而不心面朋也,友而不心面友也”问江老举人属于他的哪种朋友,通篇没有指名道姓,但看过江老举人文章的人都懂。
  这篇文章是言辞最为温和的,后边三篇,和交朋友没什么关系,而是以故事的形式引出自己的看法,上了年纪的人在面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旁族后辈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或嫉妒,或好好教育自己子孙后人,又或者倚老卖老挤兑打压……措辞大胆,看得谭盛礼眉头没有舒展过。
  看完四篇文章,谭盛礼沉默许久,期间,谭振兴收了笔砚,又去长凳上趴着等挨打了。
  屋外吹来阵风,桌上的纸飘了下,谭盛礼将其按住,看向手边的木棍,“振兴,过来罢。”
  谭振兴迷惑的起身,又乖乖坐下。
  “振兴,你既不满江老举人,为何不与其直言?”谭盛礼沉吟。
  谭振兴撇嘴,他也要有那个胆儿啊,江老举人年事已高,自己真要上门与之对骂,将其气死了怎么办,要知道,背上人命就没法走科举了,这点他还是拎得清的,再说了,他如果和江老举人对骂,肯定会落得个忤逆长辈的名声,谭盛礼不打死他啊。
  因此他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他坦言,“不敢。”
  “你觉得江老举人看了这四篇文章会如何?”
  “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吧……”文章最后署的他的名字,他人在京城,江老举人拿他没辙,定是有气没处撒的,不过以江老举人动不动就吐血晕倒中风的身子骨来看,此次怕是要在家修养好几个月了,他忐忑不安地抠着桌脚,“父亲,我知道错了。”
  “振兴,会试已过,你可想过你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谭振兴不假思索,“想做个和父亲一样的人。”行事温和,走到哪儿都有无数人为之感染而发愤图强。
  “有点难。”
  谭振兴:“……”好吧,他承认他做不到,父亲光风霁月,心胸宽广,而他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他抬眸,看向谭盛礼那双深邃的眼,“父亲,我……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吧。”
  “以德报怨,何以以德报德?”小妹告诉他,人贱自有天收,碰到厌恶的人无须出手,自有人会收拾他,但父亲信奉的是以德报怨,他心里不解,遇到不平事父亲真的不会愤怒吗?比如长姐被休,比如二弟的文章被人拿去用了。
  “以传德报德如何?”
  谭振兴像明白了什么,良久,起身拱手,动容道,“父亲说的是。”
  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读书人不诚,百姓就会互相欺瞒,读书人仁厚,百姓就会兴起仁风,谭振兴懂了,他没问谭盛礼以前为何不和他说,他知道,谭盛礼定有自己的用意,果不其然,下句就听谭盛礼道,“我对你要比振学他们严厉,你心里可委屈?”
  谭振兴摇头,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委屈,他道,“不瞒父亲说,儿子眼里,父亲做什么都是对的。”
 
 
第124章 
  他的父亲,通晓礼法,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如日月星辰,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辉,谭振兴心里或许有过疑惑,但从不质疑其为人,谭振兴又道,“爱之深责之切,父亲待我严苛些得好。”
  没有谭盛礼的鞭策,他还是惠明村那个以帝师后人自居而自认高高在上的谭大公子,这辈子都不会读书考取功名,身居僻境而洋洋自得,和井底之蛙没什么两样,怎么可能走出安逸舒适的村子见识这广袤的天地。
  回想过往,他庆幸谭盛礼没有放弃他。
  许是拂过脸颊的风让他有倾吐心事的冲动,他把自己心里的话说给谭盛礼听。
  从启蒙到县试,再到乡试会试,谭振兴自己都觉得惊奇,以前似懂非懂的道理好像突然就全懂了,“父亲,会不会真是老祖宗显灵了啊?”要不然他怎么就开窍了啊。
  他突然担心起来,“父亲,清明将至,咱们去祖宗坟前上香祭拜罢……求祖宗永远显灵保佑咱也好啊……”
  谭盛礼:“……”
  永远别想懂谭振兴脑子里想的什么,谭盛礼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而是问谭振兴一个问题,“江老举人以文质疑讽刺谭家家风,做错了吗?”
  还用说吗?谭振兴点头,“错得离谱。”
  谭家虽是没落,还轮不到外人品头论足,何况江老举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有看到谭家人为起复付出的努力,道听途说而批评他们品行低劣,不是举人该有的胸襟,摆明了泄私愤,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反唇相讥,看谭盛礼似不认同他的说法,“父亲以为呢?”
  “江老举人并非空穴来风抹黑谭家名声,在我看来,他说的是事实。”
  谭家能走科举,是靠嫁女儿的聘礼购置田地得来的钱财,否则,谭家恐怕连儿女都养不起,穷途末路,卖儿卖女都不可知,江老举人讽刺得不无道理,谭盛礼道,“江老举人作为绵州书院的夫子,难免宽以待人了些,但在众多的称赞声里,批评能让我们保持清醒,而不是被吹捧得迷失了方向,你以为呢?”
  谭振兴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那段时间,他表现得很小心翼翼,生怕行错半步丢了谭家颜面,连谭佩珠也提醒他在外要注意仪容风度。
  “只是……”谭振兴顿了顿,没有接着往下说,江老举人是个不值得结交的人。
  江谭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江老举人犯不着大动肝火吧,退一万步讲,谭家人就算不堪,君子修己以安人,江老举人安己以修人,行径低劣,试想,若谭家江家的情形交换,谭盛礼万万不会讽刺其半句,而是由衷为其感到高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明明精读四书五经,如何就不能以此为准则呢?
  谭盛礼接着他的话往下说,“知人不必言尽,你想说的是这个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心里知道用不着全盘告诉别人,谭盛礼道,“望你能懂这话的道理。”
  “是。”
  父子两聊了许久,走出书房时,谭振兴恍惚想起自己没有挨打,父亲说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只要他光明磊落,心怀仁德,无愧于心,不必做他山之石自己亦可成山,谭振兴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却问谭振学和谭生隐,“父亲此话何意啊?”
  听着怎么像要把他分出去单过呢?
  记得汪氏娘家分家,汪氏爹娘就说了番类似的话,什么你们都已成家,能独当一面了,与其耗着过日子消磨彼此兄弟间的情分不若分家云云,后边的话谭盛礼没说,他琢磨着却是这个意思了。
  真要那样,不如挨揍呢。
  “父亲要分家?二弟……”谭振兴握住谭振学手腕,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谭振学手抖了下,颇为无奈,“大哥,父亲在表扬你呢。”
  谭振兴:“……”他怎么听不出来?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只要坚守正道不违礼法,性情不同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谭振学抽回手,看着谭振兴,后者懵懵懂懂,随即拍桌,“是啊。”
  谭振学:“……”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父亲如何会要求我们几兄弟为人处事一模一样呢?”等等,父亲是称赞他也能像高山那样被人们看见而仰望吗?他激动地晃谭振学手臂,“二弟,真的吗?”
  谭振学:“……千真万确……”
  语声落下,就看谭振兴蹭的站起,风风火火往外冲,声音尖锐,“不行不行,我做错了事儿还没挨打呢,父亲不能因为我人好就纵容我的过错。”
  谭振学:“……”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谭振兴要挨打,此乃必然会发生的事,谭振学无力阻止,收回目光,接着看文章去了。
  至于谭振兴,他主动要挨打,谭盛礼只能遂他的意,力道不比以往轻,趴着的谭振兴不喊痛,不放声哭,很有闲情逸致的和谭盛礼说,“父亲,打吧,随便打,我身体结实,不怕疼的。”
  谭盛礼嘴角抽搐,揍了他三棍子,随后要他收好木棍,叫着乞儿出门接大丫头姐妹两去了。
  会试后的京城气氛轻松热闹很多,文会和诗会空前的多,随处可见酒楼宾客满座,谭盛礼也收到很多帖子,但他从不外出应酬,经过几个读书人身边,听他们聊谭家行事如何低调如何神秘,犹如天边虚无缥缈的云,乞儿好笑,“振兴哥他们日日在码头,这些人竟是不知,谭老爷何不让振兴哥他们出去应酬结识些朋友呢?”
  “时机未到,再等等罢。”
  乞儿不懂,他以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会试已过,读书人心情愉悦,文会的气氛肯定很好,待会试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恐怕无多少人有雅兴赴会了,即使有,也多抱着其他目的,谭振兴的性格,很容易招些德行不好的人,到时候更麻烦。
  “谭老爷认为振兴哥能中吗?”以谭振兴好面子的性格来看,落榜的话不会出门见人的。
  谭盛礼略作沉吟,“能吧。”
  乞儿笑了,“振兴哥肯定会开心的。”
  “或许吧。”
  乞儿想想,“我能告诉振兴哥吗?”他相信谭盛礼,谭盛礼说谭振兴能中,谭振兴就一定能中,告诉谭振兴,让他早安心也好。
  “好。”
  晚间,乞儿去书房找谭振兴他们,说了谭振兴能中的事儿,谭振兴反手指着自己,满脸难以置信,“父亲说我能中?”
  怎么听着像谎话呢,他狐疑道,“父亲何时与你说的?”
  不会是夜里睡觉说的梦话吧?
  “傍晚。”
  谭振兴斜眼,上下觑视着乞儿,“乞儿啊,进京后我怎么看你像变了个人呢,都学会逗我了……长幼不尊,该打。”
  乞儿:“……”
  他以为谭振兴会欢呼得跳脚,谁知谭振兴压根不信。
  “你别以为现在告诉我这话我会感激你,除非亲耳听父亲说,否则我才不信你呢。”谭振兴摆摆手,忙碌不已的样子道,“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儿要做呢。”
  乞儿:“……”
  果然别想知道谭振兴心里想什么,回去和谭盛礼说起,乞儿直言,“薛夫子说为官者最忌喜怒形于色,振兴哥情绪看似都写在脸上,心里想什么却无人知晓。”这样来看,谭振兴很适合做官。
  谭盛礼没有多言,而是问乞儿过两日要不要随他出城,又到清明祭祖了,他在京里,总该去扫墓。
  “我能去吗?”清明祭祖,他非谭家子孙,他去不太合适。
  “去吧。”
  谭家人的坟在山里,山路崎岖难走,谭振兴嘴巴歪了歪,想抱怨两句,又怕谭家祖宗听到,硬是忍着没发作,他提着篮子,里边装的是香蜡纸钱,害怕两侧的枝桠将香蜡折断很是小心翼翼的护着,周围树木高大茂盛,时不时就能碰到其他扫墓祭祖的人们,看衣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和谭振兴想的不同,祖上两位帝师,德高望重,他以为祖宗们的坟墓会在清幽雅致竹林,那儿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鸟语花香,风景宜人,周围或许有其他人家的坟,毗邻为友,会是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埋在那……
  万万没想到,别说达官贵人了,家境稍微好点的人家他都没看到。
  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想起某种可能,“父亲,坟地风水如何啊?”
  会不会是这片山头风水不好,以致于埋在这的子孙后人都像谭家落败了啊,这样人们穿着朴素的事儿就解释得通了。
  谭盛礼在前带路,他走得很慢,听到谭振兴的话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谭振兴不死心,再遇到几个祭祖下山的汉子时,心思微动,把篮子交给谭振学,上前询问对方祖宗可有为官。
  “祖宗要是做官,我们混得再差也不至于在土里刨食,我们家啊,地地道道的庄稼人。”
  谭振兴:“……”
  他祖宗想什么呢,和庄稼人埋在同片山头,难怪他们搬回祖籍,说不定就是祖宗坟地风水不好造成的。
  挤到前边,想和谭盛礼说几句,眼下拿不出钱就算了,他日手里宽裕些后,想方设法给祖宗们换个地方,祖宗们住得舒服,才会显灵保佑子孙后人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谭盛礼说,“到了。”
  顺着谭盛礼的视线望去,杂草丛中的荒地里,凸起几个小山包,小山包前立着石碑,石碑刻着祖宗们的名字,哪怕亲眼所见,谭振兴也不敢相信,他心目中的帝师死后竟住在如此僻静的山林,“父亲,不是哪儿吧。”
  那儿已经有人了,他们弯着腰,在认真的清理杂草,或许是同名同姓的人罢。
  大抵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除草的汉子们直起身来,盯着他们看几眼后,拱手,“是谭老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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