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聊了会儿,瞅着时辰不早了,谭盛礼这才起身回房,到走廊时,见卢状在夜风中捂紧了衣衫,低叹道,“进屋看书吧。”
卢状打了个哆嗦,咬着唇道,“是。”
眼看要去国子监任职,谭盛礼抽空去了趟廖府,廖谦他们几兄弟为父守孝,诸事不得高调张扬,廖谦已过殿试,前程无须他担忧,谭盛礼放心不下廖谦几个弟弟,他们还没考取功名,性子不定,如果荒废这三年以后就再难静心读书了,谭家就是典型的例子,谭盛礼道,“你们在家好好读书,不懂的多问你们兄长,若还有疑惑,可差人送到谭家来……”
廖逊最小的儿子只有几岁,父亲去世,他懵懵懂懂,见哥哥们拱手,他有模有样的跟着拱手,谭盛礼又说,“兄弟友恭,令尊虽然不在了,你们兄弟互相扶持互相帮衬,廖府就永远还在。”
廖谦弯腰作揖,“是”
“你是兄长,肩头责任重大,廖府就靠你了……”谭盛礼问他平时在家做些什么,得知他每天都有抽时间为弟弟们讲授功课,谭盛礼放了心……学生的后人,比谭家后人强。
离开廖家,谭盛礼算了结了桩心事,准备接手国子监的事儿,国子监共设六门课,礼节,乐器,骑射,驭车,书法和算学,除骑射外,其余课都有至少两名教书先生,国子监学生人多,分班而学,因此教书先生多,其中最受欢迎的为算学,因科举改革,算学成为炙手可热的课,教授这门课的是位老先生,姓叶,看谭盛礼的目光极为不善。
谭盛礼作为祭酒,不用亲自授课,但这天,叶老先生说身体不适要他代为讲学,态度清高,明显看他不满,谭盛礼不知缘由,依言去给学生讲学,这段时间他打听过几位教书先生讲学的习惯,叶老先生学识渊博,以《九章算术》为例讲学,内容复杂,领悟力强的学生功课答得很好,反应迟钝的则转不过弯来,老先生的课,最受欢迎,但也最让学生头疼。
谭盛礼以鸡兔同笼为例讲,他按自己的方法来,除了讲方法,还讲论述正确错误的法子,虽是叶老先生讲过的内容,但学生们听得很认真……
讲学结束,谭盛礼布置了功课,内容和算学无关,而是问他们想成为怎么样的人。
答应廖逊后谭盛礼就在想这个问题,普通百姓想出人头地唯有读书走科举,而国子监的学生出身官家,生来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纵使不走科举,只要不败家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差,教这些人,光让他们读书是不够的,至少,朝廷建国子监的初衷不是让其成为科举的附属……
谭盛礼让他们回去后好好想,五日后交上来。
为此,叶老先生颇有微词,认为谭盛礼借题发挥,叶老先生门生无数,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收了龚苏安这个学生了,据说叶老先生甚是开心,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龚苏安,叶老先生最近收了两名学生,就是方举人了,方举人殿试落榜后参加了朝考,算日子该出结果了……
谭盛礼不知叶老先生因何不喜自己。
“新官上任三把火,祭酒大人好魄力,在我叶某的算学课布置无关紧要的功课……”
谭盛礼拱手,态度谦逊,“刚刚我问过老先生,你说功课由讲学的老师布置,这才越俎代庖还望见谅。”
谭盛礼确实问了,叶老先生不喜欢他,哪儿肯听他说了什么,不耐烦地敷衍两句,却不想谭盛礼来真的,他哼了哼,让人搀扶他回家,顺便向谭盛礼请了五天病假,谭盛礼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要他安心调养身体,等好了再来。
明眼人都看出叶老不喜欢他,但谭盛礼自始至终都以礼相待,不卑不亢,教乐器的先生瞧不起叶老先生倚老卖老的做派,小声和谭盛礼道,“老先生的那位学生不是个简单人,学问不高,心机却深不可测……”定是那位和叶老先生说了谭盛礼的坏话。
要知道,叶老先生是个直脾气,出了名的护短,国子监除了廖逊无人治得住他,单说廖逊,叶老先生没少指着其鼻子骂,廖逊心胸宽广不和他计较罢了,他又说,“叶老脾气大,但为人直爽,等他看清楚你的为人必掏心掏肺的对你好。”
他姓柳,柳家以前也算名门望户,后来家道中落,柳璨不得不去书院教书,偶然与廖逊相识,被廖逊推荐进了国子监,国子监的学生个个来历不小,他刚来时遭了不少冷眼,多亏廖逊他才坚持到现在,谭盛礼是廖逊提拔起来的,出于护短的心态,柳璨也是向着谭盛礼的。
对于叶老先生收的那位学生,他没有打过交道,但从只言片语里不难瞧出其为人。
“许是有什么误会吧。”谭盛礼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多言,记得不错的话,方举人和蒋举人他们今日就会启程回绵州,往后几十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委实没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不过谭盛礼感谢柳璨和他说这些,“多谢了。”
“廖祭酒于我有恩,我相信他的眼光。”
谭盛礼拱手,柳璨还礼,“祭酒大人无须客气,天下书院以国子监为首,作为国子监教书先生,理应同气连枝,友爱谦恭,否则岂不让天下读书人笑话……”
“柳先生说的是。”
第142章
柳璨年龄与谭盛礼相当,但长相斯文柔弱,看着比谭盛礼年轻些,谭盛礼初来乍到,担心他不识路,柳璨领着他逛国子监,国子监不大,但假山水榭亭台楼阁错落雅致,院中花草简洁美观,无不透着浓浓的书香气,莫名让人心情平静,作为最高学府,让天下读书人最羡慕的不仅仅是名师,更是国子监丰富的藏书,便是爱读书如柳璨,入国子监几年都不曾阅览完所有书籍。
藏书阁在国子监正中央的位置,那儿绿荫环绕,环境清幽,走廊和甬道没有人,静悄悄的。
阳光斑驳,在地上洒落明暗交替的光,依稀可见飘舞跳动的灰,书阁外没有把守的人,他们畅通无阻进了书阁,书阁大门敞着,里边也没人。
底楼书架不多,但排列得格外整齐,连那书架的书都异常整齐,许是没人的缘故,感觉空落落的,谭盛礼有点不习惯,京城各大书铺时时都有人,尽管安静,但能感受到人呼吸的气息,藏书阁连个人影都没有,太空了,空得察觉不到人气。
柳璨道,“除了教书,我还负责平日书籍借阅,祭酒大人可要清点书籍?”
依国子监规矩,每半年会清点藏书阁的书籍,以防有人顺手牵羊夹带回家,牵扯到藏书,谭盛礼慎重对待无可厚非,说话间,他走向左边窗户旁的书桌,上边放着几本册子,是近半个多月书籍外借的情况,谭盛礼唤他,“此事稍后再说吧。”
柳璨顿住脚步,回眸看谭盛礼,见其望着书架,不知在想什么,眉头轻轻蹙着。
底楼书架放的书是学生们翻看借阅最多的书籍,谭盛礼走向其中排书架,随意抽了本书出来,是国子监四季试的优秀文章,他放回去,走向另外排书架,抽了本不同颜色封皮的书,仍然是四季试有关的文章,见状,柳璨小声解释,“这楼放的是国子监历年四季试最好的文章诗词,祭酒若想找书,去楼上瞧瞧吧。”
说着,他扬手请谭盛礼上楼。
“藏书阁平时可有人打扫?”谭盛礼随口问了句,没有聊找书的事儿。
柳璨走在前边,低着头回,“廖祭酒在时,请了两个人专门负责打扫藏书阁……”说着,他仰头向上看,“他们应该就在楼上。”
谭盛礼在三楼楼梯口看到了人,是两名老者,身上的衣衫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此时跪坐在地上,趴着在抄书,听到脚步声,两人齐齐抬眸,迎上谭盛礼的目光忙起身行礼,“见过祭酒大人。”
谭盛礼颔首,低头瞅了眼矮桌上的纸,视线落在两人身上,询问,“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学生姓袁,名安,这是学生同乡,姓朱名政……”两人低着头,神色显得无比恭敬,“学生们负责打扫藏书阁,闲来无事就抄书打发时间……”身量微胖的袁安躬身作揖,“不知祭酒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祭酒大人责罚。”
说着,两人屈膝欲给谭盛礼下跪,谭盛礼扶住他们,“我随柳先生闲逛至此,两位无须太隆重……”
“学生这就收拾……”袁安垂着脑袋,眼神遗憾的扫过未写完的字,弯腰欲整理收拾,还差两页,差两页就抄完了,他们本想在谭盛礼来之前就抄完的,到底还是差了两页,后悔没有再快点……
柳璨站在旁边没有帮腔,两人家境贫寒,机缘巧合遇到廖逊,廖逊怜其出身,在国子监给两人找了差事,负责藏书阁的清扫事宜,两人手脚麻利,天不亮就起床忙活,待天亮时就抄书,顾及身份有别,他们不敢像其他人在桌前坐着,而是跪坐在地上抄书……
廖逊曾让他们坐凳子上慢慢抄,奈何有人说三道四,两人不想给廖逊惹麻烦,几年来都是跪坐在地上写字,屁股不曾沾过凳子片刻,柳璨心底是同情他们的,也敬佩他们坚持不动摇的毅力,因此刚刚在楼下没有出声提醒两人,谭盛礼有容人之量,不会与之计较的。
果然,谭盛礼俯身看了两眼,制止他们说,“再有两页就抄完了,不用管我们,继续抄吧。”
闻言,两人震惊的抬眸,眸光清亮,谭盛礼笑道,“旁边有书桌,坐着抄吧。”看两人字迹,丰筋多力,气晕流畅,颇有前朝某大儒的风骨,谭盛礼道,“姿势不端正对身体不好,两位坐着吧。”
两人面面相觑,感激道,“谢祭酒大人关心。”
他们以学生称谓自己,应该也是读书人,初次相见,谭盛礼不好意思过问隐私,没有问他们是否考取了功名,只问了几个和藏书阁有关的问题,“书阁的书籍平时也是两位整理的?”
“是。”
“两人整理得很好……”
简短地和他们聊了两句,谭盛礼随柳璨去了楼上,藏书阁共四层楼,书籍包罗万象,不过谭盛礼发现,楼下的人经常有人翻阅,书上有明显的痕迹,而楼上的书看着新得多,连厚度都薄了不少的样子,他问柳璨,“学生们不怎么上楼看书?”
下边两层楼设有看书的桌凳,四楼则全是书架和书,胜在袁安他们尽责,书既没有腐朽也没落灰。
“他们爱看的书都放在楼下,方便借阅,很少有人来楼上。”柳璨自进来那天起就没怎么见学生上楼,倒是袁安和朱政爱在楼上待着,他问谭盛礼,“可是觉得楼上太冷清了?”
同样的光照着,楼下还算亮堂,楼上则冷冷清清的。
谭盛礼嗯了声,走向最边上那排的书架,抽了本书出来,叹气道,“走吧。”经过楼梯口,见两人仍在原处趴着写字,他放轻脚步,不忘提醒柳璨轻点,莫惊扰了他们。
阳光暖融融的照着两人后背,头上的银丝闪闪发亮,两人轻手轻脚下了楼。
柳璨看他手里拿了书,问谭盛礼是要将此书捎回家还是就在国子监翻阅,带回家不得超过五日,在国子监翻阅的话则没有日期限定,谭盛礼道,“过两日就还,不带回家。”
柳璨找出册子记录好,见上边记着很多人的名字,谭盛礼道,“我能看看吗?”
柳璨将其递给谭盛礼,谭盛礼翻了几页,将其还回去,又叹了口气,柳璨不明所以,问他,“可是有不妥的地方?”
“国子监不该是这样的。”
柳璨更不明白了,此后两日,他发现谭盛礼天天都会来,次数还很多,以致于有些学生害怕撞上他,都不敢来藏书阁借书,本来借书的学生就少,如今更少了,柳璨不懂谭盛礼想什么,只知道谭盛礼吩咐人在四楼安置了两张桌椅,让袁安和朱政光明正大的坐着抄书。
因为此事,称病在家的叶老先生回到了国子监,找谭盛礼理论,袁安和朱政不过布衣出身,身上没有功名,待遇和国子监学生差不多,有失体统,叶老先生气得脸红脖子粗,谭盛礼仍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叶老先生的拳头仿佛打在棉花上,拂袖扬长而去。
又请了几日的病假,叶老不在,谭盛礼便替他讲学,却非算学,而是讲藏书阁的书,他在书阁拿了本褐色封皮的书,问学生们里边的内容,无人答得上来,别说内容,听说过书籍名的都寥寥无几……
翌日,他仍然从藏书阁挑了本书,仍然没有学生能回答上来。
谭盛礼不动声色,让他们先把自己布置的功课做好,每个人必须教,国子监不乏有些性情顽劣的官家子弟,平日的功课没少请人代写,这次却是不敢,谭盛礼品行正直,备受读书人推崇,在这种人面前,他们不敢心存侥幸寻作弊的法子,老老实实完成功课。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多数人想成为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为朝廷分忧的官员,有那少数人志向不同,有想做衣食无忧的懒散少爷的,有想做游历四方的隐士的,答案千奇百怪,谭盛礼看得很认真而且速度很慢,不像以前看文章看完点评几句就完事,他既要看他们写了什么,还要结合他们父辈的官职来衡量他们的内容……
看功课的这几日,他天天去藏书阁找书问学生们,这天,他特意从二楼上挑了门磨损较为严重的书拿去问学生,照样安静非常,其中有几个学生跃跃欲试,却是不敢回答,因为谭盛礼手里的书是某朝著名的游记,众所周知,沉迷游记小人书的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他们要是说了,不是明摆着告诉其他人自己纨绔吗?
纨绔归纨绔,但没人敢当面承认。
谭盛礼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翻开游记读了几行,问可有人去过文章里的地方。
这本游记很有名,记载着东南西北的大好河山,还囊括了各地风俗民情,谭盛礼记得自己初读这本书时,废寝忘食,心情激荡,立志走遍书里描绘的地方,后来忙碌倒是给忘了。
他的声音不高,无人应答,谭盛礼略感惋惜。
这时,坐在倒数的杨严谨缓缓举手,“我……我知道书籍名和内容。”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严谨慢慢站起,“此书乃前朝祥明居士所著,据说他多次科举落第,愧对父母而离家出走,无意探寻到山川河流的美妙,记录在文,交寒饥迫时卖与书铺,反响惊人,书铺找到祥明居士,希望他能写更多类似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