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错,父母有着比先生更重要的责任,先生以戒尺惩戒,父母呢?
谭振兴提到了木棍,聊到了谭家从惠明村到京城的点点滴滴,直言没有祭酒大人时常以木棍揍之就不会有他的今天,这让很多人不禁反思,平日是否对孩子太过纵容,他们自诩温文儒雅,瞧不起武将动不动就揍人,家里孩子做错事,多罚他们抄书或面壁思过,但谭振兴说远远不够,得让他们尝尝苦痛的滋味,人哪,尝到痛才会害怕。
讳疾忌医里的蔡桓侯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刚开始扁鹊苦口婆心的劝他医治,蔡桓侯不当回事,还是后来浑身泛疼才害怕了,忙派人到处寻扁鹊,结果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而亡……
道理太过深刻,诸位大臣不得不慎重待之,故而夏试前就来书铺买了木棍,无意和身边同僚说起,发现都有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为人父母的心情果然是相通的,有位穿着青色长袍的大人道,“大公子,犬子资质平庸,还请令尊多费心思。”
此人姓陶,礼部官员,膝下只得一子,平日骄纵得不行,就说前几日儿子嫌出城劳作辛苦故意装病在家偷懒,他非但没呵斥,反而让管家去医馆抓了两副药,以防让谭盛礼察觉儿子装病的事儿不高兴,现在想想,自疚得很,“大公子,犬子懒散,还望令尊严厉教诲”。
谭振兴拱手,“陶大人莫担忧,父亲既是祭酒,必不会置学生不顾,只是他新官上任,人微言轻,就怕少爷们不给面子,所以还得陶大人鼎力支持才是。”
他态度真挚,在场的人齐齐应承,“责无旁贷。”
和他们聊这些谭振兴是心虚的,被父亲发现自己借他的名义做生意,想想屁股就隐隐泛疼,他岔开话题道,“不知诸位少爷平时读什么书?”
忙给众人推荐书架的书……多是修身养性的书,府里多的是,故而买书的人不多,谭振兴又给他们推荐谭振业的字帖,陶大人买了两副,问谭振兴,“可有祭酒大人的字帖?”
“暂时没有。”谭振兴都没敢说书铺的事儿,哪儿敢问谭盛礼要字帖啊,他翻开字帖,解释说,“三弟的字和父亲相差无几,令公子临摹这副字帖就很好。”
在场的都见过谭盛礼和谭振业的字,确实差不多,只是谭振业的笔画更为尖锐些,少年意气风发,临摹谭振业的字更为容易,在场的大人们便道,“那买两副吧。”
“我要四副。”
“我七副字帖吧。”
谭振兴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堪比天上的太阳般灿烂,掌柜在旁边看得嘴角抽搐,前两日大人们成群结队来买木棍,数钱时谭振兴笑得太狂放以致于脸颊抽筋差点去医馆请大夫,此刻又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掌柜小声提醒,“大公子,小心脸抽筋。”
谭振兴:“……”
到底还是收敛了些,日照书铺自开张生意就不错,来的有达官贵人有平民百姓,虽不敢说日进斗金,但进项比绵州平安书铺那时好很多,等送走客人们后,谭振兴习惯性地拉开抽屉数钱,掌柜整理好书架的书后,凑到柜台边问谭振兴,“大公子,要不要再弄些木棍来卖啊?”
谁能想到,堂堂书铺,卖得最好的不是文章书籍而是木棍呢?他真的佩服东家…小公子的脑子,太聪明了。
“不着急,卢状他们不是在磨吗?”
书铺的木棍全出自卢状他们之手,说起来还是谭振业有办法,有天见自己揍卢状突然来了灵感,让他备些木棍放书铺卖,还问他认不认识好的木匠。
请木匠得给工钱,那多浪费啊,谭振兴觉得不划算,直接吩咐给卢状做,熟知卢状惰性,他定了每日必须完成的数量,完不成就揍人,据说卢状勤快得没少熬夜……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卢老头和张氏他们帮忙,近几日卢家上下都在家里磨木棍。
掌柜道,“还是不够。”
“那我待会催催他们。”事在人为,卢家人多像卢状熬夜的话,书铺怎么会缺木棍呢?
掌柜点头,正欲去后边拿些字帖出来,突然看谭振兴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和东家犀利阴翳的眼神不同,谭振兴的眼神透着茫然,掌柜不解,但听谭振兴问,“我数到哪儿了?”
掌柜:“……”
“罢了,重新数吧,我三弟呢?”
掌柜躬身,望了眼外边街上,声音顿时恭顺许多,回道,“大公子忘记小公子进国子监读书了?”
谭振兴想起来了,停下动作,蹙眉,“他天天要去国子监,书铺谁看管啊?”虽说有掌柜打理,谁知道掌柜是不是坏人,做假账贪书铺的银钱怎么办,谭振兴坐不住了,“书铺的账册呢,拿来我看看。”
掌柜:“……”
谭振兴说风就是雨,掌柜不敢相信他和谭振业是亲兄弟,只是谭振兴有吩咐,他不敢不从,指着下边落锁的抽屉,“账册在下边抽屉。”
“行,我看看,你忙你的去吧。”
掌柜:“……”小公子何时回来啊,怎么感觉大公子不太靠谱呢?
被掌柜念叨的谭振业此时坐在藏书阁的窗户边看书,手边堆着好几本厚厚的书籍,旁边站着几个姿势别扭的同窗,他们以书掩嘴,窃窃私语的交谈着,“这位就是谭家小公子?怎么看着阴气沉沉的?”
谭振业是今日来的国子监,坐在最后排,冷冰冰的不搭理人,贵为谭家走狗的杨严谨主动上前攀谈,谭振业态度也不冷不热的,硬是将杨严谨衬成了小厮侍卫。
“传言说谭杨两家没有来往,但杨严谨和谭家公子交情不错,看小公子的态度,和传言不太一样呢!”
倒三角眼的少年轻哼,“你以为谭家人人都像那位大公子没心没肺呢,祖上恩怨岂是说解就解的?”在场的几位都和谭振兴打过交道,那就是个傻子,次次看到杨严谨就傻乎乎的笑,不知道的以为他是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了呢,“还记得谭家人来京咱们给杨严谨出主意羞辱谭家人不?”
“记得啊,杨严谨不是没照做吗?相反,还将人请去酒楼奉为座上宾,彼此相谈甚欢来着。”有个穿着国子监学生服的少年漫不经心来了句,他低着头,嘴角勾着丝不怀好意的笑。
许是他的声音低沉得太特别,认真看书的谭振业不经意地抬眸扫了他眼,眼神波澜不惊,吓得几个少年以为他听到了什么,不自在的往后挪,哪晓得后边有人,屁股相撞,疼得惊呼尖叫,转头就破口大骂,“没长眼睛是不是?”
被骂的少年家族势力不低,且出身武将世家,哪受得了旁人谩骂,扑过去就动起手来,半个没说,拎起拳头就揍人。
学生斗殴是国子监不允许的事儿,柳璨闻声而来时,场面极为混乱,吩咐人将他们拉开,顺便去请监丞和孟先生,监丞是个火爆脾气,比孟先生更甚,就没学生不怕他的,听说监丞要来,学生们惊慌失措的站好,向柳璨认错,“柳先生,学生一时冲动,还请柳先生责罚。”
柳璨叹气,“待会和监丞大人说吧。”
众学生叫苦不迭,靠墙站了半会,但听外边传来声咆哮,“能耐了啊,夏试成绩丢尽国子监脸面,不好好反省竟有心思打架。”随着声音传来,只看门口走来个身量矮小的男人,男人穿着身黑色对襟直缀,剑眉倒竖,手里的戒尺沉重地拍打着自己手掌,学生们不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僵硬地行礼,“熊监丞好?”
“看我脸色像好的吗?”熊监丞抿着唇,缓步踏进书阁,视线阴恻恻地掠过斗殴的学生,“谁挑的事儿?”
无人应答。
“耳朵聋了是不是?”
仍旧无人应答,熊监丞似乎耐心告罄,挥起戒尺,学生们识趣地抬起手,紧咬着牙,五官扭曲,但没人敢退缩,硬是挨了五戒尺,戒尺落在手掌发出清脆的声音,看得人不寒而栗。
惩戒还没结束,熊监丞罚他们去园子里干活,天气炎热,花草焉哒哒的,要他们给花草浇水,浇完才准回家。
换作平时没什么,可他们身上带着伤,走路都艰难,何况是做体力活,他们几乎是哭着下去的,好不容易熬到回家,没来得及喝口水,自家父亲又拎着木棍出现了,不问他们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拎起棍子就打,身体弱的撑不住,直直晕了过去。
这日子,简直没法活了。
不过就是夏试考砸了,父亲用不着六亲不认吧,别是受小人唆使……想到这种可能,有脑子的少爷们拐弯抹角问府里人打听……结果真让他们打听到了,木棍是在日照书铺买的,这日照书铺啊,背后东家是谭家人。
少爷们:“……”
真的是老天要亡他们啊。
这日上课,学生们都唉声叹气的,最后排的谭振业被前边人挡住了视线,最前排的少年回眸瞥了眼,和身后的人说,“谭祭酒自诩博览群书厚德载物,却以权谋私敛财,你们就乖乖吃下这个闷亏?”
“不然还能怎样?”别看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真要他们和先生对着干却是不敢的,尤其是和谭家人,“我算有点明白杨严谨的心情了。”遇上谭家人,只能认栽,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在书阁你不是说杨严谨请谭家公子去酒楼做客吗?我让小厮打听过了,情况并非咱们看到的那样。”
谭家人是杨家人卡在喉咙的刺儿,不拔不快,他们也为杨严谨出谋划策,谁知去年秋试看到谭家公子两人很熟悉的样子,只以为杨严谨怂不敢对付谭家人,实则不然,杨严谨兄弟约谭家公子去酒楼是想拿钱打发他们,哪晓得遇到谭家大公子是个蠢货,误解了杨严谨的意思,以为杨严谨真心帮衬他们而感恩戴德……
“我父亲钦佩祭酒大人品行,我若顶撞半句……”他回眸瞅了眼自己身后,叹道,“只怕会被逐出家门。”逐出家门前还得被揍个半死。
说来也怪,廖逊在时,父亲虽敬佩廖逊但不会因自己在国子监不听话打自己,但自从谭盛礼来了后,父亲就特别关注自己学业了,听小厮说,父亲备了十来根木棍,一碗水端平,他们几兄弟都有,他道,“还是楚学士人好。”
楚天夏试考得也不好,没见楚学士打人啊。
他露出艳羡的眼神,楚天扬唇笑笑,“爱之深责之切,令尊是为你好。”语毕,感觉身侧有人经过,楚天下意识地抬眸,眸色震了下,见谭振业垂眸冲自己笑,楚天表情僵了瞬,正欲回以一个笑容时,谭振业越过座位去了外边。
“楚天,你是不是认识谭家小公子啊。”
楚天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认识。”
众所周知,楚天家的宅子是帝师住过的,楚天父亲贵为翰林院学士,是太子老师的热门人选,只是楚家人低调,以致于很多人都忘记他们家和谭家人也是有渊源的。
估计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谭振业问楚家时,谭盛礼都没反应过来,谭振业如实道,“在藏书阁听楚天议论杨家和谭家语气有异。”
“祖上少有往来。”谭盛礼道,“时过境迁,以前的事无须再提。”
“是。”
谭振业目光敏锐,对方要魔是妖他一看便知,楚天看似和善,言语间却暗藏玄机,分明和谭家有仇。回家后,他又去问谭振兴打听楚学士的事儿,谭振兴道,“楚学士人好没有架子,同期进士没有不敬重他的。”
“是吗?”
“嗯。”谭振兴纳闷,“你怎么问起楚学士了?莫不是……”他四下瞅瞅,哑声道,“是不是害怕他抢了父亲位置?”
太子老师啊,最近热议的事儿。
谭振业掀了掀眼皮,欲说点什么,却听前院传来厚重的敲门声,声音急促,伴着呐喊,“表舅,表舅……”
“走错门了吧。”谭振兴嘀咕,跑出去开门,见是不认识的人,“这是谭家。”
“嘿嘿嘿,你就是我大表哥吧。”
第159章
谭振兴:“……”
长得贼眉鼠眼就罢了,张嘴就乱攀关系,谭振兴心下不喜,碍于自己庶吉士身份,彬彬有礼道,“不是!”
谭家没什么亲戚,敢称他为大表哥必然是秦家那边的人,可秦家人都在桐梓县,怎么会到京城来,而且秦家也没读书人啊,眼前的少年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风尘仆仆的模样,看着像哪儿来的落魄书生,谭振兴道,“走错门了。”
“没有没有。”少年咧着嘴,眨着那双精明的眼眸,“你就是我大表哥。”
谭振兴:“……”
“我不是。”谭振兴瞪眼,语声刚落,就看少年熟稔的走向门口,大力地推开门邀请,“四姨,进去吧。”
驾轻就熟的模样看得谭振兴沉了脸,这才注意旁边阴影里还站着个妇人,正低头整理略微凌乱的衣衫,许是听到少年唤自己,缓缓抬起头来,“你表舅是讲究人,掸掸衣衫的灰,将包袱带上。”
谭振兴:“……”世间竟有如此厚脸皮的人,谭振兴算大开眼界了,“这位夫人,此乃谭家,你们怕是走错门了。”
妇人愣了下,随即乐呵道,“没走错,我与恒哥儿就是来找你们的。”整理好衣衫的她顺手拎起地上的包袱,笑眯眯道,“走吧,我还没见过恒哥儿表舅呢,也不知他是否如传言说的好看……”那痴迷仰慕的模样看得谭振兴浑身起鸡皮疙瘩,欲扬手拦住妇人去路,伸至半空时,却见对方恍然大悟道,“大公子,你没见过恒哥儿吧,也是,都多少年了,谭家恐怕都不记得恒哥儿祖母了。”
好奇心害死猫,直觉告诉谭振兴别多问,哪晓得妇人自顾往下说,“论辈分,你得唤恒哥儿祖母一声姑婆呢。”
姑婆……谭振兴整个人如遭雷击,要知道,谭家人自诩行事磊落无愧于心,唯独那位姑婆,宁肯死在夫家也不忍和离给谭家丢脸的姑婆,他回眸望着门口的少年,语气无比冷静,“唐家不是商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