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眉头皱得更紧,暗暗瞥了眼桌边兀自做针线活的郑鹭娘,忍着没有发作。
许是干活饿着了,饭菜上桌,唐恒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了一顿饭,想到此次回黔州自己凶多吉少,他估摸着找郑鹭娘商量对策,谭盛礼不怀好意,他们不谨慎提防恐怕连命都会搭进去,可郑鹭娘在生他的气并没有搭理他。
他想和郑鹭娘坐一辆马车,碍于郑鹭娘脸色硬生生没敢开口。
不情不愿的上了前面那辆马车,刚掀起帘子,就听谭盛礼冷冰冰的质问声,“因为劳累就目无尊长,礼仪欠缺,这不是恶习?”
他答应唐恒等他百年后将家产分给他,前提是唐恒要改掉身上的恶习,目无尊长,这样的人,谭盛礼是万万不会将家产分给他的,分给他他也守不住。
唐恒没有回答,身体乏累至极,上马车后就自己霸占了大半座,四肢懒懒散散的搭在坐垫上睡觉,听了谭盛礼的话,唐恒略心虚,收了腿规矩的坐直身体,“我就是太累了。”
“这不是理由。”
唐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到下个驿站休息,唐恒不得不向朱政袁安赔罪,别提多憋屈了,因为每到休息时,乞儿就会拿着砍刀邀请他砍柴,积雪没融化,又下了雨,到处湿漉漉的,唐恒几乎是精疲力竭地度过了这天,连谭盛礼选了个破败的客栈他都没力气反驳。
他和谭盛礼睡同屋,闭上眼再睁开就是天亮了。
天麻麻亮了。
桌上亮着烛火,他翻了个身,正准备接着睡,谁知被谭盛礼叫起,“该读书了。”
唐恒:“……”
他感觉谭盛礼是不是当教书先生当上瘾了,自己又不是他学生,为何处处受制于他,思来想去,也就是家产的事儿了,为了家产,他忍了又忍,“好。”
读书是不可能读的,因为眼睛都睁不开,往下自己读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谭盛礼在看书,感觉身旁的声音突然变了,抓起桌上的木棍就挥了过去。
“啊。”唐恒吃痛,瞌睡醒了大半,扯着嗓门接着往下读,读着读着眼皮又开始打架,然后又感觉胳膊一痛……
等吃早饭时,他半边胳膊都是麻的……痛麻的。
痛骂还不算,乞儿又要他去砍柴了,说进京时谭振兴他们起床就进山砍柴贴补家用,他不努力些,七老八十都拿不到谭家家产,乞儿的话是谭盛礼授意的,唐恒心里最想要的就是家产,若能借此约束他改过自新不失为一件好事,乞儿把刀递给唐恒,“谭老爷说你年长些,要照顾弱小,待会回来就由你挑柴了。”
唐恒张嘴就想说不,余光瞥到门口站着个人,手里的木棍格外惹人注目,他点头,“好。”
不说进山后乞儿拼尽全力的砍柴以致于柴火比昨天多了一倍,他走后,谭盛礼就去后院找郑鹭娘,后院有一口井,郑鹭娘蹲在井边洗衣服,衣服是唐恒昨日换下的,虽还在气唐恒,到底还是关心他的,谭盛礼叹了口气,见郑鹭娘起身去井边打水,他忙过去帮忙,“我来吧。”
郑鹭娘心里在想事情,猛地听到人声吓了一跳,见是谭盛礼,她动作利落地把拴着绳子的桶扔进井里,“没事,我自己来吧。”
谭盛礼是读书人,身子金贵,哪儿好意思劳烦他。
她用蛮力将桶拉起,问谭盛礼,“谭老爷来找问是否有事要问?”
第182章
倒不是心仪谭盛礼不想他娶其他女子,而是自己眼界狭隘冒犯到了谭盛礼,谭盛礼真要喜好美色,身边早就妻妾成群了,怎么会拖到现在,是她过于浅薄了,羞愧地说,“我……我随口问问。”
她听过很多女子为丈夫守节的故事,而男子不娶的太少见了,在她眼里,男子总是要比女子薄情些的,看唐恒祖父就知道了,唐恒祖母自尽于唐家,他祖父嫌晦气,欲扔卷草席就把人葬了,要不是唐家族里人坚决反对给他施压,唐恒祖母连口棺材连座坟都没有,同为女子,郑鹭娘为她感到悲哀,又惋惜她生不逢时遇人不淑,生在谭家显贵时多好啊。
像谭家大姑娘多好啊。
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谭盛礼回,“无妨,早先亦有人问过,谭某这辈子的初衷是教好几个孩子。”他无心走科举,是被赵铁生爱子的情怀打动,如今回想,他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路,自己如果没有报名参加县试,就不会有今日的声望,不会帮助到更多人。
没有声望,没人会信服你。
在他和书铺老板谈论书价时就意识到了。
“谭某没想过再娶,比起儿女情长,谭某希望教孩子之余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想到谭振兴对郑鹭娘的敌意,谭盛礼有些想笑,“不过就算谭某有这个心思,几个孩子怕是不同意的。”
郑鹭娘也笑了,“世人都知后娘恶毒凶残,大公子不喜欢我也是情有可原,以前是我冒昧了,我怕恒儿来谭家后不遭你喜欢,此刻想想,真是妇人之见。”待学生尚且能像儿子,何况是自己外甥呢,“恒儿就麻烦你了,我是个妇道人家,平日只关心他吃饱穿暖没,可人生于世,单是吃饱穿暖哪儿够啊……”
这些道理是郑鹭娘来谭家后领悟到的,谭家慢慢显贵,几位公子的生活却很节俭,她委婉地问过谭佩珠,谭佩珠的说法骄奢淫逸的生活会消磨志气,且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好的名声能流芳百世。
就像唐恒祖母,嫁进唐家后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后来出面经商更为唐家赢得无数赞誉,哪怕她结局不好,唐家人忌于族人到底以唐夫人的名义将其葬进唐家祖坟,如今的唐老夫人再怎么闹脾气都没用,谁让她名声不如唐恒祖母呢。
年轻时觉得没什么,等到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就开始计较了,毕竟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生前活得风光体面,死后却是不如唐恒祖母的。
“恒儿以后就托你照顾了。”
谭盛礼没打过水,但他看过谭振兴他们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有些吃力,不过好歹将桶拎了起来,气喘道,“恒儿是我外甥,应该的。”
郑鹭娘还想问家产的事,谭盛礼为人端直,认为受了唐恒祖母恩惠就要还,其实是唐恒祖母是自愿的,谭盛礼犯不着往心里去,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唐恒肯听谭盛礼的话全看家产的份上,如果谭盛礼出尔反尔,以唐恒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谭老爷,我与你说说黔州的事儿吧。”
唐家在黔州不算名门望族且随着唐恒祖父年迈,生意远不如前些年了,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家比普通生意人要有钱就是了,“其实不用我说谭老爷也能猜出来吧,不念夫妻情分要将发妻扫地出门的人既薄情又寡意,唐恒出生到现在,我上门求过他两次……”
一次是要钱送唐恒去私塾,唐老爷吹胡子瞪眼的很是生气,还是她搬出唐家族人来威胁才拿到了钱,遗憾的是唐恒没进私塾,那钱没两年就花掉了,第二次是绑架之事后,唐家人告官要让唐恒坐牢,她走投无路,不得不再次登门……
想到那次,郑鹭娘浑身冰凉,眼底升起憎恨的光,虽转瞬即逝,谭盛礼还是看到了,他说,“恒儿毕竟是唐家人,他们就任由他流落在外?”
“呵……”郑鹭娘冷笑,“恒儿已经不是唐家人了。”
想到谭盛礼不了解唐家恩怨,郑鹭娘慢慢平复心情,将唐家的事儿娓娓道来,现在的唐老夫人以前是个丫鬟,心肠歹毒,哪怕连生了四个儿子都不肯放过唐恒父母,平日没少暗地使绊子,姐姐姐夫忙,害怕唐恒遭了算计,日日将他关在家,以致于唐恒小时候很怕生人,胆小怕事得很……
唐家的事很多,到乞儿来找水洗手也没说完。
“唐恒呢?”谭盛礼朝外看了眼,不见唐恒人。
乞儿指着外边,“挑着柴在后边,谭老爷,我们是否要住两日啊。”唐恒做事慢腾腾的,比谭振兴他们差远了,乞儿想多教教他。
天气阴沉,郑鹭娘洗的衣服刚晾好,三五个时辰干不了,谭盛礼道,“那就明天启程吧。”
好不容易挑着柴回来的唐恒没来得及喘口气,谭盛礼就出现了,让他洗了手回房读书,唐恒:“……”还真是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不赶路吗?”黔州在绵州以南,远得很,谭盛礼是不是太轻松惬意了点?反观自己,唐恒气得不行。
然而气也没用,谭盛礼不可能听他的。
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唐恒觉得更累了。
第三天,当乞儿在外边脆生生的喊他,唐恒就知道,今天又是劳累的一天,他和乞儿商量,“昨天是我把柴挑回来的,今天该你了。”他也要报复乞儿,看他今天不多砍点柴累死他。
乞儿似乎不知他心里的想法,爽快的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唐恒暗暗和乞儿较劲,他已经不去想谭盛礼逼他读书的事儿了,要想分家产除了听话别无他法,倒是乞儿,年纪不大就敢挑衅他,若不把他压制住了,日后不得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同行六个人,其余四人都算长辈,唐恒拿他们没辙,再输给乞儿,他就是最惨的那个了。
有乞儿分散他注意,唐恒安分很多,谭盛礼也有更多时间跟朱政袁安讲课,闲暇之余,两人还会抄书拿到镇上的书铺卖,价格有高有低,两人不计较钱财,偶尔遇到喜欢读书的年轻人还会鼓励两句送他们两本书籍,就是唐恒私心重,见朱政和袁安想也不想把书送了人,等两人不注
意,过去偷偷把书要了回来。
路上的开销都是谭盛礼出的钱,他和乞儿都不辞辛苦砍柴贴补家用,两人竟在外装阔绰,他们不卖钱贴补家用,意味着谭盛礼往外掏的钱更多,拿等谭盛礼死后分到他手里的就少,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要把书拿回来了,他也没藏着捂着,拿着书去质问朱政为什么白白把书送了人。
又不是多富裕的人,装阔绰有意思吗?
朱政被问懵了,他和袁安去镇上闲逛,碰到趴在私塾院墙上偷听夫子讲课的孩子,想到家里的孩子,情不自禁送了两本书,一本《三字经》一本《论语》,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看唐恒拿着他送出去的书,朱政眉峰紧蹙,“唐公子把书要回来了?”
唐恒神气的哼了哼,“这是书吗?这是钱。”还是他表舅的钱。
朱政脸色不太好看,送书是他对那个孩子的鼓励和支持,唐恒将书要回来成什么样子啊,碍于唐恒身份,他不好过多指责什么,从携带的书籍里又挑了两本要给那孩子拿去,唐恒拦着不让,理直气壮的质问将屋里写文章的谭盛礼招了来。
谭盛礼问清楚始末,让朱政赶紧去,莫让孩子难过,孩子心思纯粹,如果因着这件事而对读书人有所误解而放弃读书就罪过了。
唐恒侧身让开,满脸不服气。
谭盛礼没有和他多说,唤他回屋,拿起木棍就揍了过去,唐恒痛得在地上打滚,刚开始还忍着不求饶,最后疼怕了,痛哭流涕的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出去和人家赔罪。”
唐恒还在地上躺着,明明谭振兴说谭盛礼揍人极有章法,先揍后背,然后揍屁股,这次不同,谭盛礼的棍子从四面八方挥来,连他小腿都不放过,他躺着不想动,但见谭盛礼严肃道,“谭家家产岂能落到你这种人手里,以后做事先想想,不挨棍子是最基本的。”
唐恒:“……”
朱政和袁安愿意帮忙赶车为他们提供了很多方便,照谭盛礼的意思是要给钱的,两人不要,让他讲书就行,诚心求学的人,落到唐恒嘴里竟成了好吃懒做的无耻之徒,谭盛礼补充道,“还有你朱伯,好好赔罪,他不原谅你我还打你。”
唐恒:“……”
被打得不轻,唐恒好几天都没恢复过来,怀恨在心的他恨不得趁谭盛礼睡着后将其杀了了事,但他舍不得,谭家刚显贵,家产能有多少啊,怎么也要等到谭振兴做大官,谭振学做帝师再动手,罢了罢了,做媳妇的也要多年才能熬成婆,比起她们,他算不错的了。
经过这件事,唐恒是真的不敢再惹谭盛礼了。
在朱政袁安面前他也赔着小心,很是毕恭毕敬。
朱政和袁安忍俊不禁,与谭盛礼说,“唐公子还是受教的。”
第183章
受不受教不好说,能屈能伸无人比得过就是了。
趁热打铁,等唐恒砍柴回来,谭盛礼给他布置功课,像乞儿那样天天都得做,做不完不准睡觉,唐恒心里存怨又迫于谭盛礼淫威不敢发作,字迹潦草连他自己都不认不出来。
检查功课时,唐恒俯首帖耳地站在桌边,为自己辩解,“我就说我字写得丑,临摹还行,写功课是不行的。”
他就不信谭盛礼认识!
谭盛礼拿着功课,看得很认真,就在唐恒怀疑他是否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连鬼画符的字都能看得懂时,谭盛礼把功课交还给他,语气温温和和的,“不碍事,重新写便是了。”
唐恒:“……”歹毒莫过于读书人啊。
他怕自己听岔了,细声询问,“全部?”
“嗯。”
唐恒郁闷了。
研墨时手下使劲用力以发泄心头委屈,谭盛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写?”
唐恒撇嘴,口不对心道,“不是。”
“笔墨纸砚都得花钱,若是各门功课都重写,算下来……”
唐恒心口跳了跳,不敢细算这笔帐,外出开销都是谭盛礼给的,他记恨朱政他们铺张浪费消耗谭盛礼钱财,如果他也不知节俭,此次回黔州后谭盛礼恐怕就没多少银钱了,他不敢再敷衍了事,再提笔时,真心问谭盛礼,“我的字是不是大了点?”
他看过谭振兴他们以前的功课,字又小又密,估计是想节省纸张吧。
这点谭盛礼对他要求不多,“能认就行。”
那就是大了,唐恒端直脊背,照着纸张还能认出的字重新写,边写边与谭盛礼聊天,“表舅,写功课多费纸啊,要不以后你布置功课我口头作答怎么样?”既节省笔墨纸砚又省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