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看她,脸色虽然疲惫,但目光坚定,想来是坚韧之人。
她如果是个儿子,想来能将谭家扶起来罢。
日头渐渐升高,谭振兴怒气冲冲地奔回家,蹭蹭蹭地回屋换衣衫,在汪氏面前将刘家人骂得狗血淋头,完了跑到后院找谭振学,义愤填膺地骂刘明章不是人,说休妻就休妻,把谭家当成什么了,真该出去让人评评理,要他秀才公抬不起头来做人,比起他的愤怒,谭振学则满脸忧愁,“怎能休妻呢,读书人最重品行,刚取得点成绩就休妻,背信弃义,他是连名声都不要了吗?”
“他要什么名声,我看他是小人得志。”想到自己被撕烂的衣服,谭振兴恨得牙痒痒,亏他特意换了件端庄气派的衣服,就这么白白给糟蹋了,想想就来气。
“那长姐呢?”
“与父亲还在后面,刘家人委实可恶,打人就打人,撕我衣服干啥,太无耻了,那样的人怎么能中秀才,二弟,你要争口气,把咱家面子挣回来啊。”
谭盛礼进门就听到这话,冷声道,“面子是自己挣的,别冠冕堂皇地把责任推给别人,多反省反省自个。”
谭振兴虎躯一震,乖乖颔首,“父亲说的是。”
“活干完了没,没干完接着干,唧唧歪歪做甚。”在他们面前,谭盛礼总有控制不住的怒火,谭佩玉被休固然可悲,更可悲的是娘家无人能为她撑腰,真是人弱由人欺,有功夫骂人,不如怎么想想强大起来,人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不被欺负。
躲在背后怨天尤人没用。
谭振兴讪讪,谭振学老实回答,“柴劈完了。”
“就没其他事了?”
谭家不种地,不养家禽,家务事并不多,两人理不清头绪,局促地望着谭盛礼,谭盛礼烦躁地摆手,“家里没事就去山里砍柴。”
不给他们找点事,真以为日子很清闲安逸,殊不知有人替他们担着罢了。
兄弟两不敢墨迹,问谭佩珠拿了刀和绳子就往外走,脚下生风,要多快有多快,生怕动作慢了挨打,谭振兴是真被打疼了,浑身上下就没不疼的,谭振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受了伤,问他,“大哥,你不疼吗?”
“疼啊,怎么不疼。”
谭振学纳闷,“怎么不和父亲说?”
谭振兴撇嘴,说了就能不干活吗?不会的,他看得出来,父亲有心要收拾他,岂会因为脸上挂彩就要他在家躺着?说出去不是令人耻笑吗,现在想想,刚刚在刘家时就该装死的,吓唬吓唬刘家,顺便借此名正言顺的在家休息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见他不答,谭振学又问,“大哥,你会砍柴吗?”
“你看我啥时候砍过柴?”说着,谭振兴反应过来,貌似谭振学也不会,兄弟两对视眼,再低头看手里的刀和绳子,欲哭无泪,“怎么办?”走得太急,都忘问谭佩珠怎么做了。
两人沿着小路往山里走,不肖半刻,瞄上了株枯木,谭振学有劈柴的经验,挽起袖子,双手握住刀,呀呀呀的砍过去,几下后,他满头大汗,“怎么办,好像砍不断?”
“来,换我试试。”谭振兴哈口气,牙呲欲裂地冲过去,抬脚乱蹬,“刘明章,还我的衣服来!”
谭振学:“……”
哗的声,枯木断了,竟然断了,谭振兴低头甩了甩颤颤巍巍的脚,“二弟,看到没。”
谭振学点头,看到了,脚比刀好使。
找到窍门,兄弟两信心大增,拿脚撇断树枝,用绳子绑好,雄心壮志地找寻下个目标。
在他们挥汗如雨,越战越勇时,谭盛礼正在书房思考今后的打算,谭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想要出人头地,走科举是最便捷的办法,只是科举艰难,意志不坚定的人少有成功的,谭家兄弟心性懒散,吃不了苦,想走科举还得好好打磨打磨。
谭家在他在世时最为兴盛,想不到数十年后,振兴家业的事情会再次落到他头上,造化弄人啊!
感慨之余,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看字迹就知道是谭振学手抄的书籍,谭辰清花钱大手大脚,手头并不宽裕,书籍又贵,谭辰清吝啬,嘴上义正言辞地鼓励支持儿子们读书,要他月月掏钱买书却是舍不得的,他又去翻书架的书,好多书是谭振学自己抄的,且都是些和科举有关的书籍,批注甚少,除了谭振学的字,还有个陌生字迹,字迹苍劲有力,已有几分风骨,家里就这么点人,除了好吃懒惰的谭振兴,就剩下谭振业了。
就字迹来看,兄弟两不分伯仲,他试图找谭振兴手写的书籍,翻遍了都没找到,包括谭辰清的也没有。
不愧是亲父子,表面清风雅正满嘴仁孝,实则最会为自己找借口,就他所知,谭辰清自结婚起就卖了手里的书籍,说法全身心地为谭家开枝散叶,以便把振兴家业的宏伟大志托付下去,不知道的以为他急需生儿子继承金山银山呢,虚情假意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扛着半捆柴火,以‘衣锦还乡荣归故土’姿态回到家的谭振兴发现,他父亲看他的眼神极不友好,他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绷住战栗发颤的双腿,四平八稳地走向后院,父亲常说,言行举止彰显读书人的气质,哪怕累得筋疲力竭,读书人的文雅不能丢,他咬紧牙关,哪怕到了后院,也是将柴轻手轻脚的放在地上。
谭振学有样学样,哪怕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仍是非常从容地搁下柴火,慢吞吞的解开绳子,摊在院子里晒着,完了收起绳子,拿到杂物间放好,确保没出任何纰漏,两人才敢去向谭盛礼复命,“父亲,我们回来了?”
“嗯,下午继续。”谭盛礼惜字如金。
兄弟两感觉双腿颤得快要不听使唤了,谭振兴微微弯腰按住,注意到他的动作,谭盛礼冷眼扫过去,“怎么了?”
“没,没事。”不好意思说扛回来的柴是用脚踹断的,太丢脸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不说,谭盛礼又问谭振学,谭振学老老实实说了始末,没办法,刀不好使,脚踹来得快,踹两下柴就断掉,两人满心欢喜以为找到窍门,下山时才发现,用脚过度,不听使唤了。
谭盛礼不予置评,柴回来就行,至于方法……随他们乐意。
下午再出门前,兄弟两拉着谭佩珠好好问了问,谭佩珠告诉他们,就是使劲砍,没有技巧可言。
好吧,兄弟两照做。
然而傍晚回家就后悔了,晌午只感觉双腿打颤不听使唤,这会双手都不听使唤了,握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四肢又酸又痛,比跟刘家兄弟打架还痛,在谭辰清跟前兄弟两还能忍着,各自回屋忍不住了,呜呜呜的又哭了起来。
夜里清静,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谭盛礼火大,“还有力气哭是不是?”
声音穿墙而过,院里顿时安静得再无半点声响,谭振兴委屈得不能自已,汪氏安慰他,“刚开始干活都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谭振兴:“……”妻贤夫祸少,他都是被汪氏给连累的,他抓过被子盖住脑袋,不想和汪氏说话。
一夜无话。
清晨,天微亮谭振兴就起了,连续两日,吓得他开门都产生阴影了,好在门外没人,院子里静悄悄的,鸟声蛐蛐声在叫,他太累了,琢磨着要不要回屋接着睡,到底害怕睡太晚遭毒打,迈着那软绵绵的腿走向上房,谭辰清房间的窗户开着,谭振兴瞅了眼,床上没人。
床上竟然没人!!
第9章 才高八斗
谭振兴太阳穴突突直跳,想到什么,惊慌失措地走向堂屋。
堂屋的门敞着,木棍好好地挂在那,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谭辰清虽未明说,但他知道这木棍是为他备的,万幸,谭辰清不是来拿木棍了。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去祠堂找人时,院门开了,谭辰清迎着晨雾归来,他顿了顿,瞄了眼墙上那根粗壮刚直的木棍,蹭蹭跑到谭辰清跟前,点头哈腰地喊,“父亲。”
谭盛礼面色平静,淡淡地点头,“起这么早作甚?”
“……”谭振兴抖了个激灵,快被问怕了,连续几日,但凡谭辰清问问题,必然有深意,可怜他脑子愚钝,绞尽脑汁也猜不到自己父亲的心思。
眨眼功夫,额头直冒冷汗。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耳旁竟听得有读书声,他顺势嘟哝,“祖宗遗训不敢忘,从今个起准备继续读书考科举。”
说完,手不安地捏着衣袖,像等待衙门老爷审判的犯人,害怕得屏住了呼吸。
“嗯。”
半晌,听得谭辰清不咸不淡地回答,谭振兴微微抬眸,谭辰清眉眼冷峻,但看着不像发火的征兆,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可不消片刻,他又懵了,他刚刚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读书考科举?他都成亲了,自有儿子继承他至宏伟远大的志向,哪儿用得着自己起早贪黑呕心沥血的读书……
等等,父亲莫不是看汪氏生了两个闺女,认为他命里无子又荒废学业不配做谭家子孙?
“……”
谭辰清的话是圣旨,他不敢不从,苦大仇深地踏进书房,谭振学已经在读书了,油灯映得他面庞唇红齿白,煞是好看,想到自己鼻青脸肿的丑样,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见到桌上的书籍,心更是跌至谷底,“二弟,你不想睡懒觉吗?”
明明昨晚也听到谭振学的哭声来着,以为他会酸疼得起不来呢。
“不想。”谭振学眼睛落在书上舍不得挪开,头也不抬地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谭振兴神情沮丧,“我来读书……考科举。”
“考科举?”谭振学错愕地抬眸,“父亲的意思?”
谭振兴楚楚可怜地点头,话是他说的,但观察父亲的态度,想来是赞成的,要不劈头盖脸地就训斥自己了,岂是淡淡的嗯一声完事。
谭振学满脸不解,想说父亲怎么又转性了,记得小时候,他们兄弟跟着父亲读书,在他们眼里,父亲学识渊博,考科举轻而易举,怎么就不去考呢,问谭辰清,谭辰清说男儿成亲后要集中精力传宗接代,待后继有人后,得耐心教诲他们不忘祖宗遗志,潜心读书考科举。
直白的说,就是谭家男子成亲后就不用读书,因为会有儿子替你读。
为此,谭振兴成亲那会很是欢喜了段时日,说总算脱离苦海不用起早不用熬夜了,这几年也确实如此,谭振兴很是沾沾自喜来着。
甚至还劝他早点成亲算了,结果,谭振兴好日子到头了?
那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毕竟谭振兴当时和汪氏成亲,图的就是不用读书考科举。
念及此,他略有同情地看着谭振兴,不知怎么安慰他得好,半晌,把手边的书递过去,“大哥,我的书给你。”
谭振兴快哭了,他命苦啊,儿子没有,读个书还得借兄弟的……正想哭诉两句,眼角余光瞥到窗外有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感激涕零道,“谢谢二弟了。”
转身时,佯装无意发现谭辰清,无比恭敬的颔首,“父亲。”
谭盛礼做了几十年考官,谭振兴是何水准一看便知,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谭振兴想考科举,还有得读。
他说,“八月县试下场试试。”
谭振学读的是《孟子》,成亲前就会背了,但时隔几年,内容忘得差不多了,读起来甚是费劲,何况窗外还杵着尊大佛,紧张又害怕,只感觉嘴皮子在动,念的啥根本就没记住。
八月离现在也就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了,谭振兴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论作诗他有几分心得,要他去考试绝对过不了,谭振学这般厉害的人物县试成绩都是卡在最后几名过的,何况是他,父亲是不是被刘明章刺激狠了,望子成龙的心情他能理解,但过犹不及啊。
谭盛礼丢下这话就走了,他收拾了几件衣服,都是上等绸缎缝制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让谭佩玉去镇上当铺当了。
手头拮据还不知节俭,认不清局势,一味的贪图享乐,必然会没落灭亡。
整顿家风,最先要整顿的就是好逸恶劳,追求享受的作风,衣衫再华丽有何用,自身修养不够,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人高看一眼。
谭佩玉看谭辰清穿过这几件衣服,今年开春后置办的,谭辰清极为讲究,嫌汪氏女工不好,买好布,专程请镇上的绣娘缝制的,单说每件衣服工钱就不少,如今要她拿去当掉,谭佩玉哪儿敢,“父亲……”
她自幼心思敏感,不禁猜想是不是自己回家给家里增添困扰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想着把衣服当掉,家里何曾如此缺钱过?
看她脸色惨白,谭盛礼直言,“与你无关,是我想明白了,咱家不过普通人家,衣食住行过得去就行了,过分的追求体面倒显得不伦不类。”这两晚,他想了很多,科举之路艰难,银钱要用在刀刃上,否则由着铺张浪费的作风延续,等不及谭振学他们赴京赶考,最后那点田地恐怕都败光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精打细算总没错。
“佩玉,你聪慧过人,你说,就谭家目前的情况,那两百多亩地能撑几年?”
谭佩玉不说话了,再看椅子上叠的衣服,心情复杂。
父亲,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懂得居安思危了。
谭盛礼没有再做解释,待谭佩珠端着饭菜进屋,谭盛礼与她说,“待会赶集,你与你长姐同去,买件好点的衣服,小姑娘就该穿得花枝招展的。”
谭佩珠眨了眨眼,想说借隔壁婶子的钱还没还,家里哪儿有银钱买衣服,看她疑惑,谭盛礼心情好了点,“你长姐会和你说的。”低头看到仰着脑袋打量自己的大丫头,心情更好,“大丫头也去吧,给大丫头也买两身穿的。”
儿子不争气该收拾,女儿贴心懂事该宠溺。
既是要把衣服换成钱,索性就全换了,包括谭振兴和谭振学的,兄弟两不敢多言,默默回屋把值钱的衣服都装了,谭振兴不敢相信,那件被刘家兄弟撕烂的衣服竟成了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好想放声大哭,又害怕招来谭辰清不满,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依依不舍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不死心地又拽回来,“长姐,死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