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学不感兴趣,“小妹,你说父亲什么意思啊,真的不考科举了?”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自祖父死后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自己给忘了?那可是大不孝啊。
谭佩珠低头,脸上轻轻冷冷的,“大哥,父亲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不然待会你问问?”
谭振兴要有那个胆就好了,算了算了,父亲不是说修德行吗,那就好好修,修好德行再说。
劈柴不难,谭振学越劈越上瘾,到后边连外衫都脱了,他负责劈,谭振兴负责把柴火码好堆到柴篷,兄弟两配合默契,没有半点抱怨,而这时的谭盛礼正蹲在地里与人闲聊,从谭辰清嘴里听的多是些牢骚,参考价值有限,详细情形得问村里人。
他容貌温和,气质儒雅,和镇上有钱人家的老爷没什么区别,村里人多敬畏他,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况他问的多是徭役赋税,物价以及庄稼收成,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眉眼自信从容地给他解释,谭盛礼为人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很得人好感,想到谭盛礼是读书人,懂的知识多,向他请教增收的方法,谭盛礼没有架子,从改善土质,到防治害虫,说得头头是道,不说管不管用,至少人家舍得告诉你。
大丫头在路边摘野花,担心她摔着,谭盛礼不时会看两眼,目光柔和,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
读书人眼界广阔,换得个恶婆婆,不知怎么骂呢,村里大多是重男轻女的,司空见惯了。
想到大丫头亲娘是汪家女,年轻媳妇们不由得羡慕起汪氏来,谭盛礼给长子说亲,不图对方家世,只图人品,光是这点就不知比人强了多少倍。
人多是随波逐流的,有一个人说谭家的好,其他人就纷纷附和起来,几番话下来,把谭家捧得像朵花似的,怎么看怎么好。
谭盛礼受之有愧,谭家回祖籍这么多年,不曾为父老乡亲做过半点好事,哪儿担得起他们的赞美,看大丫头摘花入了迷,越走越远,他喊了声,抬脚追了上去。
走了两步,只看小径上匆匆跑来个少年郎,看到自己,使劲地挥手,“谭叔,谭叔,佩玉堂姐出事了,我爹喊你赶紧过去看看呢。”
来人谭盛礼没见过,既喊他叔,想来是族里的亲戚不假,他答了声好,先把大丫头送回家,得知要去兴山村,谭振兴尤为感兴趣,“父亲,我也去吧,姐夫考上秀才,我还未当面恭贺他呢。”若不是昨天早晨挨了打,他就让汪氏出门借钱备礼亲自去兴山村贺喜了。
谭盛礼所有所思的看他几眼,“你想清楚了?”
谭振兴点头如捣蒜,喜上眉梢道,“父亲,你等会,我回屋换套衣服。”他要穿那身靛青色祥云纹的长袍,奢华富贵方能衬出他谭家长子才华斐然温文儒雅的气质来。
刘明章是秀才公又如何,他家祖上是出过天子帝师的!
谭盛礼面色沉着,摆手,“去吧,我等你。”
都火烧眉毛了,谭振兴竟还有心情换衣服!!
传话的谭生津心急如焚地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刘家摆流水席请了他爹,他爹回来说镇上有户人家有意和刘家结亲,虽没明说,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对方是瞧上刘明章了,刘母贪慕虚荣,势必不会留谭佩玉在刘家了,本想抽空给谭家提个醒,得知谭辰清落水病了就没提,害怕雪上加霜要了谭辰清的命。
谁知刘家那边等不及,短短几日功夫就闹休妻了……
第7章 冲动过后
兴山村离惠明村差不多两刻钟的路,谭生津隐晦地将刘家情况说了,让父子两心里有个底。
殊不知,谭振兴想歪了,认真整理衣衫的同时,一惊一乍道,“啥意思,他刘明章刚做秀才公就迫不及待的要纳妾了?”
朝廷就男子纳妾有严格规定,普通老百姓和商户不得纳妾,有功名在身者得根据等级来充盈后院,刘明章是个秀才,不得超过两房妾室,谭振兴没想到他刚考个秀才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纳妾?不是存心膈应人吗,明知道谭振学落榜他还招摇过市,得瑟个什么劲儿啊。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难矣哉!”
谭生津:“……”怎么感觉自己鸡同鸭讲,真要纳妾就好了,谭佩玉是正室,谁都欺不到她头上,偏偏人家是要休妻另娶,娶个对前途有益的。
想解释两句,看谭辰清冲他摇头,谭生津摸不准这位堂叔是脖子不舒服,还是听懂他意思了,想了想,到底没把话揉碎了说。
左右到刘家就真相大白了。
刘家近日门庭若市,上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刘家有四子,有两子过了县试,刘明章又已是秀才,前途不可限量,据说学政大人考察其功课后对其称赞有加,推荐其入县学,不日便会去县里求学,专心后年的乡试,兴山村上百年才出这么个秀才,上至白发老翁,下至襁褓婴儿,无不对其推崇备至。
刚进村,便听到刘家语声喧哗,待走近了,更是看院子里围满了人,谭生津看到他爹也在其中,松了口气,“爹,辰清叔他们来了。”
院子里骤然安静,人们纷纷回头,心照不宣地往旁边挪,人群散开,地上的情形就映入眼帘,披头散发手脚被束缚的女子,随处散落的衣物,以及零零星星的几个铜板,谭振兴认出是谭佩玉,捂嘴惊呼,“长姐。”
他衣着华丽,五官秀气,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刘明章,你别欺人太甚。”
纳妾就纳妾,竟如此对待他长姐,欺负谭家没人了吗?
他急步上前,解开束缚谭佩玉的绳子,目光发狠地瞪向高处屋檐站着的刘家众人,刘明章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并不言语。
刘母罗氏双手叉腰站在旁侧,居高临下地俯视道,“到底谁欺负谁啊,她嫁到我家几年肚子都没个动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章念及夫妻情分想与她和离,她竟死缠着不放,既是这样,只能将她给休了。”罗氏是个泼辣的,要不是顾及刘明章秀才身份,恐怕早骂开了,哪能这般好脾气地和谭振兴说话。
可她眼里的鄙视令谭振兴倍感耻辱,他扶起谭佩玉,踮起脚,学罗氏双手叉腰的模样俯视回去,“议亲时你低声下气地求我们把长姐嫁到你家,短短时日就过河拆桥翻脸无情,你们家有没有羞耻心啊?”谭振兴是想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的,转而想到对方是个农妇,说再多都是浪费唇舌,不值得。
“谁没羞耻心,就她的年纪,搁村里哪个汉子瞧得起,我儿娶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不好好珍惜,进门几年连个蛋都生不出来,抱只母鸡回来都比她强。”罗氏嘴皮子利索,谭振兴听出她话里的讽刺,顿时气得面红耳赤,死老婆子,竟说他长姐不如只母鸡,士可杀不可辱啊,气得眼泪直往外涌,偏又不想被人看笑话,吸着鼻子,眼眶红红地瞪着罗氏。
见状,罗氏愈发嚣张,“我哪句话说错了,别给脸不要脸,识趣的就赶紧走人。”要不是明章再三强调要她注意身份,早把人捆了直接送回谭家了,肯给他们机会上门接就谢天谢地吧。
儿子争气,罗氏脸上尽是苦尽甘来的傲气,毫不把谭振兴放在眼里。
长姐如母,欺负他长姐就是欺负他,是可忍,孰不可忍,谭振兴抹了把泪,撸起袖子,啊啊啊啊的尖叫着冲了过去,“叫你说我长姐,我和你拼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谭振兴还是第一次跟人打架,只是他没有罗氏的速度,罗氏整天在地里劳作,动作敏捷,轻松就躲开了,谭振兴扑了空,情绪愈发激动,见刘明章气定神闲的站在那看他笑话,又尖叫地扑向刘明章。
在场的人:“……”
尽管不厚道但真憋不住想笑,就没看到哪个男人打架前扯着喉咙嚷嚷的,尤其没动手自己先哭上了,谭家长子还真是……斯文秀气!
刘明章自幼读书,反应比不上罗氏,被谭振兴扑倒了,脸上挨了两拳,但谭振兴也没讨到好处,刘家兄弟就站旁边,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拳打脚踢,谭振兴痛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哭声如五月闷雷,振聋发聩,滑稽得令在场的人偷偷捂嘴轻笑,还是谭生津父子两担心谭振兴有个好歹,忙上前拉架,谭辰风是惠明村村长,十里八村都说得上话的人,见他出面,刘家兄弟给面子的收了手。
刘明章脸上挨了两拳,红了,谭振兴情况比较惨,发髻散了,衣服破了口子,鼻青脸肿的,乍然瞧着有些触目惊心,尤其配着他痛哭流涕的画面,众人忍俊不禁,肆无忌惮的笑起来。
笑着笑着,在某刹那间骤然安静下来。
“佩玉。”谭盛礼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这时候,院子里的注意到谭家老爷子也在,只看他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直缀,衣摆被风吹动,却整齐不乱,眉眼温和却不失严厉,浑然天成的威严让人们不敢直视其衣冠,人们眼神恭敬而谨慎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父亲。”谭振兴咬着唇,委屈地喊了声,谭盛礼却不看他,低低地又喊了声,“佩玉。”
姿容狼狈的谭佩玉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旁,“父亲。”
“回家吧。”
短短三个字,简洁有力,像腊月天的暖阳,照在谭佩玉心头,她先是怔住,良久才重重地点头,眼圈不自主的红了,谭盛礼慢慢地抬手,帮其理顺发簪,粗厚细嫩的手拂过谭佩玉鬓角,谭佩玉眼泪夺眶而出,谭盛礼道,“别哭,谭家虽不及从前显贵,养女儿还是养得起的。”
他明白罗氏为何要拿绳子绑住谭佩玉手脚,防止她想不开自尽而已,谭家出过和离当日在婆家自尽的女儿,罗氏便想当而然的以为谭家女儿皆那般决绝。
“振兴。”谭盛礼眼神扫过哭成泪人的谭振兴,眉峰微蹙,“走了。”
不待谭振兴回答,刘明章已整理好仪容,直直走向谭盛礼,“承蒙谭老爷子指点过文章,不甚感激,今天的事我不予追究,往后刘家与谭家便无任何瓜葛了。”
先挑事的是谭振兴,以刘明章秀才的身份,告到县衙谭振兴是免不了要蹲牢房的,谭盛礼脸上波澜不惊,连个眼神都没甩给刘明章,“振兴,回家了。”
还在抹泪的谭振兴:“……”他被揍得这么惨,就这么算了?
看谭辰清和谭佩玉转身走人,他也顾不得疼了,爬起身,屁颠屁颠地追上两人,待出院门后,猛地想起什么,捂着嘴提醒谭辰清,“父亲,长姐的衣物没拿。”
“不要了。”
谭振兴揉了揉疼得僵硬的颧骨,又说,“还有铜板。”
“不要了。”
谭振兴:“……”钱都不要了,父亲真够硬气啊,虎父无犬子,想到自己的表现,颇为得意,“父亲,刚刚我没给你丢脸吧。”
谭盛礼侧目,眼神幽暗,看得谭振兴心里发毛,声音不由自主弱了很多,“父亲……”好吧,他承认,哭相不太好看。
“痛不痛?”谭盛礼突然问。
谭振兴老实地点头,实话实说道,“好在出了口恶气,若不是咱家,哪有他刘明章的今天,忘恩负义的东西。”冲刘家的地位,镇上的私塾如何会收他们,是谭辰清从中引荐,把刘明章推荐给谭振学私塾的夫子,所谓强师出高徒,刘明章有今天,他家要占大半的功劳,刘明章倒好,不知恩图报就算了,竟背信弃义要休妻,“父亲,不能白白便宜了刘家人啊。”
“那当如何?”谭盛礼问。
谭振兴哪儿知道,总不能送谭佩玉回去吧,闹到这步田地,可能吗?不说他们会如何虐待谭佩玉,其他人会瞧不起他们的,两家撕破脸,休妻已是铁板铮铮的事实,恬不知耻的折回去不是明摆着给人羞辱吗?
到底意难平,他问,“父亲,就没其他办法吗?”想想怎么这么不甘心呢。
“你想怎样,刘明章是秀才,见到县令都不用下跪,咱家最出息的也就是个童生,在外说不上话,得罪刘明章只有吃亏的份儿,你不怕?”
谭振兴不说话了,怕,怎么不怕,安乐镇总共四个秀才,刘明章是最年轻的,潜力不可估量,光是得罪刘明章还好,就怕他伙同其他几个秀才给他们使绊子就遭殃了,要知道,科举考试要三名秀才出面做保才能报名,今年他三弟就要下场了,出问题怎么办?
想清楚其中利害,谭振兴瞬间焉了,“父亲,刚刚我是不是太冲动了,要不要回去给他赔礼道歉啊。”话完,看他父亲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顺着他视线望去,只看衣服被扯烂了,两片布被风吹得贴着胳膊,露出脏兮兮的里衣,他啊啊啊啊捂住胸口,“我的衣服怎么成这样了,呜呜呜……”
谭盛礼:“……”
他怀疑谭家男儿和女孩性格生反了,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出来!
第8章 打磨品性
谭家男儿懒惰懦弱,娶的妻子却死心塌地,谭家姑娘心灵手巧,嫁的夫婿却朝秦暮楚,委实令人唏嘘。
谭振兴像受欺辱的小媳妇捂着衣服狂奔在蜿蜒的小路上,嘴里忿忿地骂着脏话,谭盛礼心下摇头,与佩玉道,“是谭家无能,害你受了许多苦,往后恐有诸多闲言碎语多,你别往心里去,安心在家住着就是了。”
世人待女子严苛,谭佩玉无子是原罪,人多口杂,谭盛礼告诉她是不希望她多想。
“父亲,我给谭家丢脸了。”
“如何会这般想?丢谭家脸的不是你,是你父亲与兄弟他们。”家中男子撑不起门户,女孩在夫家被欺负乃常有之事,怪不到女孩身上,怪只怪家中父亲兄弟无能,他又说,“你自幼乖巧懂事,深究起来,是你父亲与兄弟给拖累你了。”
谭辰清稍微争口气,女儿不至于被作贱成这样。
“父亲……”谭佩玉诧异谭辰清会这般说,她以为父亲会嫌她给谭家列祖列宗抹黑,不肯认她了呢,自古被休回娘家的女子都过得不好,否则她姑婆不会宁死都不回来。
谭盛礼也想到那个秀外慧中的女子了,轻声叹息,“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刘明章年少成名心难免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与他断了也好,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在京城,多少考生高中后就与家乡的糟糠妻和离另娶的啊,刘明章心高气傲,为人不仁,抛弃谭佩玉是迟早的事,与其白白守着段无望的婚姻,趁年轻早点解脱出来是好事,他把道理说给谭佩玉听,谭佩玉心思通透,“父亲,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