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定睛一看,是公公,汪氏想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小声道,“父亲,你醒了啊?”
  在谭家,称呼是有规矩的,不能像普通人家唤爹娘,而是称父亲母亲。
  哪怕汪氏嫁进门四年,仍不太习惯。
  谭盛礼回头,看是汪氏,眉头皱了皱,“谭振兴呢?”
  汪氏指了指屋子,“还睡着呢。”
  不睡到日晒三竿他是不会起的,汪氏已经习惯了,谭家除了还在读书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几乎都是爱睡懒觉的。
  谭盛礼轻轻嗯了声,让汪氏回房间躺着,把月子坐满,其余的事别管。
  子孙不孝他来管。
  薄雾散开,太阳升起,暖暖的洒下金黄的光,至半墙时,谭振兴醒了,他踢开被子,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像平常般出门找吃的。
  推开门的刹那,明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哇哦,又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刚想吟诗两首,突然,脑子一片空白。
  因为。
  他父亲握着根手臂粗的木棍,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外,面目扭曲得几近变形,他双腿打颤,下意识的抱住脑袋,双膝跪地,泪如泉涌,“父亲哟……”
  “闭嘴!”
  谭盛礼火气积攒几十年,可恨其他子孙不在,否则挨个打,他挥起棍棒,毫不犹豫地落在谭振兴背上,“满口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结果整日贪吃贪睡虚度光阴不思上进不求进取,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谭振兴疼得嗷嗷大哭,想说是不是打错了人,他昨天已经挨过打了,“父亲……”他嚎啕大哭,“我是老大啊。”
  老二在隔壁屋。
 
 
第4章 考察考卷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孝子。”
  谭振兴:“……”他做错什么了?
  棍子落在后背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谁家妇人在捶打衣服,抱着木盆出门洗衣服的谭佩珠驻足,眼珠转了转,怯怯地垂头,喊了声,“父亲。”
  谭盛礼闷闷地点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稍霁,可谭佩珠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身形绷得紧紧的,父亲从不打大哥的,男儿要振兴家业传宗接代,身子娇贵,这两日不知怎么了,昨个儿打了几下不过瘾,今早又拎着棍子在门外守着,连早饭都没吃。
  莫不是打人如饮酒,沾上就戒不掉了?
  好奇心使然,她偷偷拿眼神瞄她父亲,恰好父亲也在看她,四目相对,谭佩珠打了个寒颤,脚底生凉,连呼吸都忘了。
  “佩珠。”谭盛礼直起身,揍人也是个力气活,几下谭盛礼就气喘吁吁了,“把盆给你大哥,让他去。”
  “啊?”谭振兴瞠目,要他去洗衣服,他不会啊。
  谭佩珠也震惊,谭振兴是家里长子,要继承家业的,累坏了怎么办,父亲从不让大哥做家务的。
  “洗衣服去。”谭盛礼握着棍子走向堂屋,留下苦大仇深的谭振兴跪着没动,肩膀抽抽搭搭地喊,“父亲。”
  谭盛礼头也不回,“不洗衣服你做什么啊,佩珠要照顾你媳妇和孩子,你不去谁去啊。”谭家男儿个个懒得像头猪,空有野心而不付诸行动,功名岂是做梦就能梦来的?
  谭盛礼大发雷霆,谭振兴不敢辩驳,灰溜溜的摸着爬起来,后背像火烧似的疼,忍痛接过木盆,刚接过手又赶紧像烫手山芋似的推了回去。
  木盆里有孩子换下的尿布,臭烘烘的,臭得他作呕,谭盛礼转身,看到他捂嘴,作势又挥棍子,谭振兴哆嗦,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只留那双黑漆漆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自个父亲。
  “磨蹭什么?洗不干净就别回来。”
  谭家男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儿家还娇气,他要不把这种歪风邪气纠正过来,谭家往后还得更没落。
  谭振兴垂头丧气地走了,走到院外,越想越不得劲,没考中秀才的不是他,凭什么让他像个农夫似的干活啊,他回望着青色的院墙,不甘心地提醒,“父亲,二弟还没醒呢。”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滚。”
  院里传来声如洪钟的咆哮,谭振兴不敢耽误,抱着木盆蹭蹭蹭地往山下跑。
  山路两侧有地势不平的山地,地里有庄稼汉子干活,看他惊慌失措,不由得纳闷谭家又起啥幺蛾子了。
  说起来,谭家也怪,据说祖上出过鼎鼎大名的人物,因守孝回的村,回村后就在山腰老宅建新房,很少下山与村里人走动,尤其是谭家的男人,神秘得很,轻易不抛头露面的,说是要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很少出门溜达,可几十年过去也没听说他们考个秀才回来,邪门得很,前些年村里的老童生拍着胸脯吹嘘谭家儿子何等的厉害,秀才手到擒来,结果呢,考了好几年也就是个童生。
  要知道,惠明村不缺童生,老童生考了几十年都还是童生呢。
  谭家儿子要中,恐怕难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别看他们没读过书,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扯远了。
  言归正传,此刻看谭振兴抱着木盆,站在山脚岔口踟蹰不前,他们懵了,同辈的谭家族人开口呐喊,“振兴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谭振兴充耳不闻,惠明村旁边有条河,村里人都蹲在河岸的石阶洗衣服,多是妇人,要他和她们凑堆唧唧歪歪闲话家常不如打死他算了,怎么说他也是个读书人,身骄肉贵,与农妇并肩洗衣服像什么样子。
  可父亲的话又不能不听,对了,沿着河边走,找个隐秘不被人发现的地把洗衣服洗了不就完事?
  想到此,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拂手拍了拍衣服的灰,直起腰杆,昂首挺胸的往河边去。
  而他不知,地里到处是干活的人,再隐蔽的地儿能有多隐蔽,不到半个时辰,谭家长子在河边洗衣服的事就漫山遍野传开了。
  男人洗衣服不算什么,有那父母过世照顾幼弟幼妹的儿郎,死了婆娘的鳏夫,还有妻管严的庄稼汉子,亦或者疼爱媳妇的丈夫,貌似都和谭振兴不沾边吧,况且谭家搬回惠明村几十年,何曾看谭家男人干过活啊。
  这是天要下红雨了啊。
  村里妇人八卦,消息灵通,很快就联想到刘家中秀才的事了,刘家和谭家是亲家,刘明章考上秀才摆三天流水席,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独独不见谭家人露面,兴山村的人说刘明章亲娘不喜欢谭家闺女,过门三年肚子都没动静,眼下刘明章成了秀才公,势必要重新找门亲事的。
  从这次故意疏远谭家就看得出来。
  谭家老爷怕是听到风声拿儿子撒气呢。
  撒气不管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谭家除非出个秀才公压制住刘家,否则休妻是必然的。
  谭盛礼并不知谭家成为村里人茶饭后的谈资,他在京城出生的,从没回过绵州祖籍,倒不是说他不念旧,而是自他祖父那辈就搬离出去,他祖父志向恢宏,博学而笃志,不愿子孙回祖籍谋事,在京城站稳脚跟后就在京郊买了块坟地,希望谭家扩充坟地,世世代代葬在那。
  他祖父说,青蛙在井底待久了想象不到外面天地的广阔,绵州地势险峻,山路难走,他这辈好不容易走出去,不想子孙再回来。
  岂料后人不争气,终究还是回来了。
  望着木桌上蒙灰的牌位,谭盛礼眼角发涩,拿起祖宗的牌位,轻轻擦拭,从最后一排的老祖宗,到他自己,再到他的子孙,每个牌位都擦拭干净,摆放整齐,又找扫帚将祠堂里里外外清扫了遍。
  吃过午饭,他再次来到祠堂,久经关闭的木门敞着,投进去几束光亮,微尘在光影里飞扬,他低头理好仪容,百感交集地顺光而入。
  双腿弯曲,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谭辰清跪过的蒲团,上边还残留着酒的味道,夹杂着鸡肉的嗖味,倏然,他双手撑地,额头贴着地面,重重地磕了3个响头,再多的誓言皆是虚妄,只愿列祖列宗泉下能安息,别惦记这些不肖子孙了。
  不值得。
  劝慰,忏悔,反省,待他走出祠堂时,太阳渐渐西斜了,谭佩珠抱着个婴儿,坐在树下轻声细语的说着话,手帕盖着婴儿的眼睛,只露出口鼻,斑驳的光落在她身上,莫名的温暖人心。
  谭盛礼的眼神跟着柔和下来。
  谭家没落,最亏欠的就是谭家的女人,他叹了口气,过去瞅了眼孩子,婴儿是谭辰清孙女,取名谭世柔,因着谭辰清不喜欢女孩,洗三没有办,家里添增人口是喜事,庆祝庆祝也好,不过孩子还小,等百日宴再办,他让谭佩珠告诉汪氏不用多想,生女孩谭家也欢喜。
  谭佩珠懵懵懂懂的,不知听进去多少,逢屋里默写答题的谭振学唤他,谭盛礼进屋,这间屋子是书房,临窗有三张木桌,是谭辰清给三个儿子准备的,谭振学坐在中间排,谭盛礼过去,仔细阅读他的答题。
  院试主考四门,贴经,墨义,诗文,杂文,谭振学勤学苦读,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贴经和墨义应该没啥问题,至于杂文,读过政府公文照着中规中矩的写基本不会出乱子,难的是诗文,不过谭盛礼让他把诗文和杂文都默写下来,看看到底哪门没过。
  谭振学的字灵动飘柔,有种江南女子的婉约感,不够苍劲有力,却别有番特色,给人的感觉干净舒服。
  今年院试的诗文是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为题,听着像是春天的盛景,实则不然。
  对谭盛礼而言,这道题目并没任何难度,看似写春景,实则指冬日雪景,谭振学没有答错方向,格律声韵勉强凑活,诗文虽平和,但在文风不盛的巴西郡算中上水平,谭盛礼又考察他贴经墨义等功课,俱没有问题。
  谭盛礼皱眉,不该是这样啊。
  谭振学有点怕他,看他坐在桌边,食指摩挲着桌面凝眉不言,不由得心头发紧,想到堂屋墙上多出的那根木棍,他沉吟许久,小声交代,“贴经墨义没过。”
  说起来他也不知是何原因,看着考卷他就浑身冷得发抖,背过的文章通通记不住,握笔的手直冒冷汗,好多题都是不会的,贴经和墨义考得其差,倒是杂文和诗文轻松得多。
  “贴经和墨义没过?”谭盛礼皱眉。
  谭振学不敢含糊,老老实实把原因说了。
  “前两次也是因为这个?”
  谭振学悻悻地点头,这个原因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要不是他大哥的哭声太过凄厉,他不会说的,“父亲,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谭盛礼问。
  谭振学摇摇头,不说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想说是不是他被诅咒了,要不然怎么每次的遭遇都差不多,而且那种感觉很奇怪,拿着考卷什么都不会,走出考棚什么都会了,像被施了诅咒。
  看他吞吞吐吐的,谭盛礼没个好气,“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遇事多反省,多从自身找原因。”
  “是。”谭振学颔首,恭敬道。
  谭盛礼哪儿会不知道谭振学的问题出在哪儿,追根究底,考试太过紧张所致,他曾做过两届会试监考官,见过无数因自身原因无缘殿试的,走着进抬着出的比比皆是,考生承受力弱,遇到难题就手忙脚乱乱了阵脚,答题张冠李戴不知所云,更有紧张得心痛猝死的。
  谭振学的情况不算严重,加以调整,考个秀才不难,不过谭盛礼不急于指点他,读太多的书德行不好又有什么用。
  “既是贴经和墨义没过,之后再好好巩固,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是。”
  谭振学的情况让谭盛礼稍微有所慰藉,总算有个上进治学的了,他看得出来,谭振学资质普通,靠的是勤奋刻苦。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发愤图强胜过半途而废。
  说到半途而废,他瞅了眼日头,快申时了,那位去河边洗衣服的人还不见回来,恐怕又躲哪儿偷懒去了?不是谭盛礼偏听偏信,谭振兴性格随父,阳奉阴违乃家常便饭,不好生管教又是个给列祖列宗蒙羞的人物。
  他没有出门找人,只要他敢抱着盆脏衣服回来,有的是棍子等着他。
  棍棒底下出孝子,武将嘴边常挂着的话,以前他不赞成,自从他过世后没几年,儿子做主变卖家产举家南迁,他就后悔没狠狠揍他们。
  好在,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第5章 长子失宠
  河边搓衣服搓得手软的谭振兴还不知自家父亲的想法。
  他从没洗过衣服,动作笨拙不说,双手使不上劲,想敷衍了事洗洗得了,转而想到父亲那句‘洗不干净就别回来’又怂了,不敢掉以轻心,只得继续搓,搓不干净又找棒槌捶,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大有愚公移山的架势。
  太阳落山,暮色四合,地里的汉子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家去,唯独河边那抹身形仍在孤军奋战,汉子们无比困惑,今日谭家长子不知抽什么风,洗衣服就算了,一洗就是一整天,晌午都不曾离开,就他抱着的木盆,顶多四套衣衫吧,半个时辰完事的事,谭家长子硬是洗到现在。
  有人好心提醒,“谭少爷,快天黑了,不若回家明早再来吧。”
  谭振兴蹲的位置曾掉过孩子到河里,天色昏暗,视野受阻,周围又没个人,他要掉水里,只怕不好活。
  谭振兴哪儿敢回家,这会满心都是这衣服太他祖宗的脏了,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最脏最臭的尿布被他扔了,如果再把这个也扔掉的话,被他父亲发现,少不得又是顿毒打,别看他父亲力气小,揍起人特别有劲,他浑身像被车轮辗过似的,又疼又酸。
  汉子们看他不应,心头犯嘀咕,莫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吧。
  庄稼汉性格朴实,又念及租赁了谭家田地,便好心走近了提醒,谭振兴蹲在草丛后,那有个圆石,够容纳两人,谭振兴盘腿坐在世上,手里的衣服被他搓得没滴水了,时间太长,快干了。
  “谭少爷?”
  猛地蹿出个人,正打瞌睡的谭振兴吓得汗毛倒竖,啊啊啊的尖叫起来。
  庄稼汉:“……”
  “谭少爷,是我,天快黑了,该回家了。”
  谭振兴仰头,夕阳的余晖快散尽了,他也想回家啊,又累又饿的,今天连口水都没喝呢。
  “哎,你说这衣服怎么就洗不干净呢?”明明谭佩珠抱着盆出门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轮到他怎么就这么难,他竟是连谭佩珠都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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