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对小梅道:“明日、后日都不必再来接送。若我爹娘问起,就说待我考完回家再与他们细说。”
“是,大小姐。”小梅恭恭敬敬应下,再将唯一一把雨伞呈上。
霍奉卿抢在云知意前头接过伞去,她怔了怔,旋即笑笑,由他去。
两人上一次这么平静和气地肩挨肩,袖叠袖,亲密无间地同处伞下,似乎还是七八岁时。
那时云知意曾说过,“你是我在原州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长大后她才明白,自己和霍奉卿,是做不成朋友的。
并肩沉默着走在雨中,霍奉卿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求你。”
没头没脑两个字,云知意却听懂了。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有些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
万没料到,骄傲的霍奉卿为了及时探知她算学答卷详情,竟肯在她这死对头面前低头服软,说出“求”字。
“最后一题我来不及答,空着,”云知意噙笑斜睨身边人,“霍奉卿,我知道你为何这么重视我的算学答卷。”
霍奉卿倏地止步扭头,不可思议地瞪她,握伞的手紧了紧,修长手指骨节分明。
云知意笑得促狭,眼神不闪不避与他对上。
秋雨绵绵落在油纸伞上,又从伞沿坠至积水的地面。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乱如少年急促的心音。
霍奉卿的耳廓慢慢染了薄红。
那红如丹朱滴入水,迅速四散,沁向修长的脖颈,染至清冷的白玉面。
就连左眼尾那颗朱砂泪痣都骤添三分艳。
“啧,少年情怀,”云知意笑看漫天雨丝,“诶,还有半个时辰官驿就放晚饭了,咱俩就在这儿大眼瞪小眼?都是体面人,用饭之前总得先回房换个衫吧。”
霍奉卿闻言,似松了一口气:“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云知意唇角扬起促狭笑弧,“我不但知道,还要到处去乱说。”
“你知道个鬼!”
余光瞥见霍奉卿面上更红,云知意却分不清他是气是羞。
她从前完全没察觉,霍奉卿在私下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只可惜啊,那个让他脸红心跳的秘密,与她云知意没半点关系。
她一直都知道。
——
回房换过衣衫后,云知意心事重重往官驿饭厅去。
走到中庭花园,见廊下密密麻麻挤满人,三五成群扎堆闲聊,似乎都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
她疑惑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近前有位陌生少年扭头觑来,热心地解释:“方才官驿小吏说,今日送菜的遇雨延误了,晚饭要迟些才放。”
云知意回他一笑,颔首致谢:“多谢你。”
那少年略显羞涩地低下眼帘,又忍不住好奇:“你是邺城庠学的学子?”
云知意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这都能看出来?”
她换了不过分惹眼的素青锦,这布料并非邺城庠学学子专用,怎么看出来的?
“额心花钿啊,”那少年点了点自己的额心,笑觑云知意,“方才就见好些个你们庠学的姑娘也有类似额饰。只你的是金箔云纹,比贴花描的要贵气些。”
“原来如此。”云知意恍然大悟,颔首谢他答疑,未再多言。
——
云知意双手负在身后,以兴味的目光逡巡廊下众人。
她小时被养在祖母膝下,住在京中云氏大宅。本家同龄孩子多,打打闹闹,偶尔失手也是有的。
五岁那年,有两位堂兄因故扭打在一处,无意间殃及跟着堂姐妹们在旁看热闹的云知意。
她被不知谁的扫堂腿绊摔在地,额心正对小碎石杵了下去。虽后来用了许多金贵药膏,还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小姑娘爱美,年纪太幼也不合适涂脂抹粉,祖母便命人打了几枚精致小巧的金箔云纹给她贴在额心遮痕。
却不曾想,到了原州入学后,邺城庠学的部分同窗姑娘们竟也学起来,莫名其妙成了风潮。
不过,同窗们多用鲜花花瓣贴额再描过,以此表明自己与云知意有不同,并非纯然跟风。
这种小姑娘心思,上辈子的云知意只觉得好笑,如今却觉得可爱至极。
噙笑恍神间,云知意的目光落在廊下一隅,高高扬起的唇角稍僵,旋即自嘲轻哂。
那边,霍奉卿面前站着个鹅黄衣裙的姑娘,正眼巴巴仰头望着他。
都是同窗,云知意怎会不认识?
陈琇,邺城庠学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一同霸占同届考绩前三甲。
上辈子,云知意任“州丞府左长史”三年后,陈琇也成了“州丞府右长史”,两人除了公务没什么交情,在众人口中却莫名被凑成了所谓“原州府双璧”。
此刻只见霍奉卿说了几句话,陈琇便双手合十,眼唇俱弯。
十六七岁的少女是正当季的花儿,干干净净的面庞,澄澈见底的水眸,一笑便甜美如盛春莓果,让人心生亲近怜爱。
云知意用膝盖都能猜出霍奉卿说了什么。
先前霍奉卿不惜低头服软,在她面前说出个“求”字,刨根问底要知道她的算学答卷详情,不就是为博这小姑娘安心一笑么?
“怎么还不开饭?好饿。”云知意有些不耐烦地自言自语,以指尖轻挠额心金箔。
近旁那位外地考生再度扭头,笑道:“我还以为,寻常姑娘家都会饿得比我们慢些。”
云知意随口笑答:“或许我没那么寻常吧。”
——
在大缙一统天下前,云家先祖云嗣远就是封地占了半个原州的“青山君”。
原州现存的许多古老建筑,追根溯源起来,大抵都和云嗣远有点关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经历几代帝王至今,云家在原州除祖宅、祖坟外已没什么真正私产,但云知意那位远在京中的祖母仍官居鸿胪典客,位在九卿之列,家声不倒。
一等封爵,位同亲王。在原州这样的边境之地,云知意这家门出身简直显赫到高不可攀。
因此,同窗中虽有人会暗暗模仿她的穿着打扮之类,但多数人对她都敬而远之,不愿被以为趋炎附势。
云知意也不爱扎堆,只与同窗中最为热情豪爽的顾子璇熟络些,除此外在庠学内就没什么朋友了。
进饭堂时,顾子璇小步蹦跶着趋近云知意身旁,笑吟吟道:“你家里定又特意给你加餐了。我厚着脸皮沾个光,可好?”
看着顾子璇热情开朗的笑脸,云知意勾唇欲笑,却猛地薄泪盈眶。
顾子璇吓了一大跳,讪讪退了半步:“不、不愿也没关系……”
“没有不愿,”云知意低头揩了泪,主动挽住她的手臂,瓮声浅笑,“我是喜极而泣。”
顾子璇,上辈子死得比她还早、还惨。这一次,云知意希望自己能阻止甚至改变点什么。
至少,不要让旧事重演。
官驿小吏将云知意与顾子璇领到屏风后头单独的一桌。
小吏对云知意道:“令尊担心官驿餐食不周到,特地让人为您送来这蟹。据说是京中云府快马加急送来,让您早早尝鲜的。”
凡京中云府有的东西,祖母总是第一时间送来原州,指名道姓是给云知意的,连她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只是跟着沾光。
现下螃蟹正肉厚肥嫩,祖母这就赶着给云知意送口福来了。
“不愧是鸿胪典客云大人,这豪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气派!”顾子璇啧啧惊叹着,对云知意比了个大拇指。
看着桌上那满满一大盆蟹,云知意对顾子璇道:“这东西性寒,我俩吃这么多也不好。烦你去帮我请薛如怀过来,正巧我有些事与他说。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顾子璇坏笑,“但你和薛如怀不是向来不对盘么?莫非你打算用这盆蟹撑死他?”
邺城庠学无人不知,若说云知意的头号宿敌是霍奉卿,那二号宿敌就是薛如怀。
云知意和这俩人打过的嘴仗加起来,大概就和这盆蟹一样多。
云知意笑着推了推她的手臂:“我就是想着往日与他交恶过甚,若我去请,他定不肯来,这才借你的面子一用。”
“好咧!吃人嘴软,我跑腿就是。”顾子璇嘿嘿笑着,一溜烟儿跑去外头请薛如怀。
片刻后,顾子璇回来了。
不过,她后头不但跟着满脸狐疑的薛如怀,还有面无表情,手中端着个小碟子的霍奉卿。
面对云知意诧异的眼神,霍奉卿稍稍将手中小碟子举高些,神色淡漠、语气平静:“晚饭想吃些醋,来找你借点蟹。”
第三章
多年来,云知意与霍奉卿在考绩总榜前三甲上的争夺呈胶着之态,两人憋着心气儿相互较劲,又都年少气盛,唇枪舌战是难免的。
可薛如怀常年徘徊在考绩总榜中后段,平素又多与街面上的三教九流往来,按理说与云知意交集不大。
但事实却是,他与云知意明面冲突的次数之多、交恶之深,仅次于霍奉卿。
原因很简单,薛如怀是邺城庠学旗帜最鲜明的“霍奉卿拥趸”。
他维护霍奉卿向来不遗余力,攻击范围不限特定对象。
只要有人与霍奉卿不对付,哪怕仅仅是为某道题目就事论事的争执,接下来也必定遭到薛如怀或明或暗的“二次攻击”。
谁也不懂薛如怀这份盲目的狂热从何而来,反正云知意与他的梁子就这么结下的。
此时,当云知意慢慢从“借蟹吃醋”的惊愕中定神,以目光在霍奉卿与薛如怀之间打了个来回,浅浅扬笑。
霍奉卿表面虽冷淡,心中对薛如怀这个朋友却是珍惜的。
他性子孤高清冷,对人的好往往都在不动声色的点滴间。就像此刻,用这么蹩脚的理由跟来,无非就是想确认她是不是打算找薛如怀的麻烦。
毕竟在过往无数回交锋中,薛如怀从没在她这里讨到过半点便宜。
想明白了这层,云知意没趣地指指桌上那一大盆蟹,对霍奉卿道:“请便,拿了赶紧走。”
“吃饭就好好吃饭,别欺负人。”
霍奉卿慢条斯理装了两只蟹在小碟子里,目不斜视,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薛如怀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云知意则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就凭薛如怀在她面前屡战屡败的记录,霍奉卿担心谁欺负谁,还用说吗?
——
云知意招呼顾子璇与薛如怀落座,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但薛如怀很戒备,压低声音恶狠狠质问:“云知意,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突然托了顾子璇邀他来共桌而食,且没有对霍奉卿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很诡异!
“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子璇用一只蟹堵住了嘴。
顾子璇笑里藏刀地做起和事佬:“云知意既主动请你来,定会说明缘由。你无缘无故撂什么狠话?”
她将门出身,动起手来自带三分威慑。而且她的话在情在理,并没偏帮哪一方,薛如怀只得讪讪收声。
“边吃边说。”云知意放下净手的巾子,从容地掰下一只蟹腿,开门见山。
“薛如怀,你在南渠街那间黑赌档里具体做些什么,我不问。反之,你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霎时间,不但薛如怀面色转白,连顾子璇都惊出满脑门子薄汗。
薛如怀重重咽了几回口水,瞠目瞪向云知意:“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嗓音听起来好似冷厉,实则藏着几许自乱阵脚的惊恐。
邺城庠学是原州的官属最高学府,其间学子本身已是原州地界上百里挑一的佼佼者。
像薛如怀这种与同窗相比中等偏下者,若放到普通学馆、书院,那也是出类拔萃的。
因此故,邺城庠学是原州各府各司增补年轻官员的主要来源。
原州各界对这里的学子寄予厚望,他们所受的约束自比外间寻常学子严苛许多。
薛如怀身为庠学学子,涉入黑市赌档,还不止是单纯地“偶尔前去玩乐”。这事若被查实,除问罪下狱外,按律还会受到“五年之内不得参与官考”的重处。
最可怕的是,有了这个污点,即便他在五年之后走运通过官考,也再难得到重用。如无奇遇,最多就在偏远乡镇做个小吏到终老。
“你这事,我不评判对错,也不会追根究底问什么。你既冒着前程尽毁的风险涉足其间,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虽我俩过往有积怨,但都是年少轻狂的幼稚意气而已,出了庠学山门根本不算事。明年就是州府‘选士正考’了,我无心断你前途。”
云知意心有不忍,尽量将话说得坦率真诚。
“在此次考试结束后,你必须尽快将自己在那里的痕迹抹干净。实不相瞒,州丞府已暗中部署,很快就要着手彻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坊之事了。”
她的语气神情都十分笃定,薛如怀听得心惊胆战,肩背垮了下去。
安静多时的顾子璇惴惴拭汗,小心发问:“州丞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能问吗?”
“我正好是协助官差做饵的人选,”云知意似笑非笑地斜睨顾子璇,“此事如今就你俩知道,别说出去。”
薛如怀总算定下心神,抬起眼帘,目光紧紧攫着她的面庞,哑声问:“为什么保我?”
——
上辈子的云知意,从求学到入仕,人缘一直不好。
普通人就算木讷少圆滑、不擅人情世故,也很难做到像她那样树敌无数的程度。
究其根源,一是她拒绝抱团,二就是她事无巨细都要争出个是非黑白,对错之间不容含混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