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悦目的皮囊当真能使人忘忧解愁,古人诚不欺我。
她若有所悟地笑道:“有事想问我?”
霍奉卿睨她一眼。“等你吃完,出去说。”
为免他久等,云知意仓促结束午饭,起身轻道:“我不够时间午歇了,这就往试院去。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嗯。”霍奉卿看了一眼剩下大半的餐食,薄唇微抿,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许多考生还在官驿内将醒未醒,从官驿通往试院的街巷有些冷清。
云知意步履缓慢,嗓音沉柔:“想知道什么?”
霍奉卿以眼角余光瞥她:“上午的书法,你考砸了?”
这问题让云知意措手不及,她原以为这人是想知道盛敬侑和她谈话的内容。
稍稍懵了一下她才想起,面前的霍奉卿并不是后来那个城府莫测的“霍大人”。
此时他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好胜意气,比起盛敬侑空口承诺的“将来前程”,显然是眼下考绩排名的高低更值得他重视。
回过神来,云知意自嘲地笑笑:“书法我怎会考砸?又不是算学。”
霍奉卿微微蹙眉:“那你交卷出来时为何冷脸瞪我?饭也没吃几口。”
“原来那时你以为我迁怒瞪你,所以才板着冷脸还击?”云知意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咳,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时她被书法考试的题面勾起许多回忆,交卷后下楼又与霍奉卿意外相逢,心中百味杂陈,确实板着脸。可哪是在瞪他?
“我那不叫‘还击’,只是‘惯例自卫’。你哪次不是一考砸就找茬迁怒我?”霍奉卿冷淡乜她,语气却柔和许多。
云知意轻挠下颌:“我没那么蠢坏吧?考砸了就迁怒你,我图什么?”
“我也一直想问你图什么。”
霍奉卿轻声嗤笑,有理有据地展开陈述:“三年前的仲夏,你政论答跑题,隔天就拿苦瓜糖球来骗我吃。”
“啊?”云知意有些懵,一时难以确定自己是否真做过这么无聊的事。
霍奉卿继续补充:“前年开春小考,你算学有两题没来得及作答,交卷后就找我吵架。”
云知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么,混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又赖我,”他一本正经接着道,“还有今年初,小考放榜,你我并列总榜第二,你……”
“停!你什么记性?翻起旧账来还巨细靡遗了。”云知意以指尖抵住额心花钿,尴尬到头皮发麻。
搜肠刮肚想了片刻,她终于有了一点点关于“苦瓜糖球”的模糊记忆。
“我想起来了!苦瓜糖球的事,似乎是因为那段时间你眼睛泛红,我以为你上火。”
霍奉卿半信半疑,眉梢略抬:“哦,真是承蒙你的关怀了。改日你自己试试那东西有多难吃。”
云知意好笑嘀咕:“既觉得我没安好心,你不吃不就行了?又没人强行塞你嘴里。”
“要你管?”霍奉卿白了她一眼,轻咳两声,“输人不输阵,懂不懂?”
“奇怪的少年斗志。”云知意抬头远目,笑望晴空。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日的天空格外干净。
午后秋阳洒在静谧无人的街巷中,巷子两边墙头上探出许多明艳的拒霜芙蓉。
青石板上,少年和少女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细长长,随着身移影动而若即若离。
霍奉卿望着地上的影子,唇角偷偷扬起,又很快抿唇压了下去。
接连两日,云知意的言行都很反常,他猜,她是憋着劲想在盛敬侑手上那两个名额里压他一头。
呵,想得倒挺美。
——
虽有好几次小意外,但为期三日的预审考总体还是平静度过。
放榜要等到下月月底的“送秋宴”。在此之前,外地来的考生仍居官驿,邺城本地的考生则可各自归家。
最后一门考完后,云知意便与顾子璇结伴而行。
“方才没瞧见你家中婢女到官驿呢?你房中那些东西不收回去?”顾子璇怀里抱着一包果脯,边走边和云知意分享。
云知意拿了一颗,漫不经心地咬了小口,笑笑:“我就是回去看看形势。闹不好,过几天还得再借住到官驿来。”
顾子璇大惊,左右四顾,压着嗓子道:“你做什么了?听着怎么像要被家里扫地出门?”
“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的事,”云知意凑到她耳边,也低声道,“我家里大概会激烈反对。”
顾子璇默了片刻,了然点头:“你爹是州牧府的官,你却去掺和州丞府的事,父女俩是得拧起来。”
云知意的父亲任原州牧辖下“治中从事”一职,是州牧府高等佐官之一,主众曹文书,说来算个不小的官。
可惜原州牧这位置似乎风水有问题,通常三五年就换个人,闹得原州百姓只知诸事有“州丞大人”做主,都快忘了“州牧”才是原州真正的最高主官,也连带州牧府官员全成了摆设。
如此,州牧府与州丞府的关系自然微妙。
虽说眼下云知意还只是学子,但她接下州丞府临时派的差事,多少会让人觉得她心中偏向州丞府,闹不好将来要和自家父亲成政敌。这种情形,与家里是得有一争。
“庆幸你爹是文官,最多也就训你个满头包,”顾子璇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笑道,“这要换了我爹,能打断我的腿。”
云知意以舌尖轻舐下唇,笑而不语。
若这事与上辈子没差错的话,她爹是不会打断她的腿,但她娘,或许会有此意。
——
云知意有个小两岁的亲弟弟言知时,还有个小五岁的亲妹妹言知白。
弟弟妹妹都随父姓,云知意是唯一从母姓的。
在云知意出生三个月时,她母亲随夫婿言珝来原州赴任,就将她留在京中云府。
她在祖母膝下长到七岁才被送来原州,于是就成了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受母亲冷淡的。
并不曾苛待她,也没至于不闻不问,就是不会像对弟弟妹妹那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已。
上辈子云知意为此对母亲耿耿于怀,这辈子却多少能理解些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她觉得,有些事想必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彻底大改。
果不其然,云知意的母亲听闻她接了州丞府临时派差,反应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不管你找什么借口,这差事必须推掉。”
母亲的嗓音隔着雕花门扉传出,虽一如既往的温雅,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云知意跪在门口,双手交叠于地,额角触在手背上,保持着行归家礼的恭敬姿势。
“请母亲见谅。此事,我不推。”
紧闭的门扉被猛地从里拉开,力道之大,竟扇起一阵凉风。
母亲云昉站在她面前,衣饰俭朴素雅,怀中抱个小手炉。
云昉身骨柔弱,比寻常人畏寒,每年才入秋便需抱着手炉度日。
若无必要,她通常都关在门窗紧闭的房中,直到开春复暖才会出门走动。
见女儿还跪姿恭敬,云昉有些惊诧,嗓音放柔:“起来说话。”
云昉是外嫁女,婚后便成了“言家妇”。
可云知意却记在云氏家谱上,若两人不是亲生母女而是寻常陌生人,云昉是万万受不起这一拜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很少对母亲行此大礼,如今重活一世,总想将上辈子没做好的事全都补齐。
“是。”她缓缓站起,腰身笔挺。
云昉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知意,平日你爹纵你护你,遇事时你就不记得替他多想想?你接下州丞府的差事,让他在州牧府同僚中如何自处?”
“母亲不必太过忧心。爹虽温和斯文,却有他立身处事的智慧,”云知意耐心回应,“而且,我有法子,不会给爹惹……”
“他是有能力应付,但若你不接这差,他就不必多余费这番神!”
云昉急怒轻咳两声后,忍气又道:“你学业尚未完结,急着趟这浑水做什么啊?你别忘了,这里是原州,不是京城。”
云氏再是家声煊赫,终究也在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云昉是外嫁而非招赘,云知意的父亲言珝对云氏来说并非内亲,他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云氏没必要出手相护。
云知意明白母亲的顾虑,也懂父亲的难处。可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这件事,她势在必行。
她罕见地对母亲换了亲近的称呼:“娘,我明年就……”
“闭嘴!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云昉急红了眼眶,怒道,“若非要接这差事,你就别回来了!”
若换了从前的云知意,这会儿必定与母亲争执起来了。
不过今非昔比,她不气不恼,只是对着母亲背过去的身影笑道:“您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说翻脸就翻脸,道理讲不通就背过身去‘不听不听’,这不合身份啊。”
“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云昉又恼又疑地回头瞥她一眼,眉心蹙紧,“家门外站着去!想好了怎么拒绝那差事,再进来见我。”
云知意认命地笑笑。
确认无误,这事没变,改成卖乖也无用,照旧跟上辈子一样被扫地出门。
第七章
黄昏时,言珝散值回家,一下轿就见长女托腮坐在门口石阶上。他神色微变,随手挥开随行小厮,三脚并作两步地迈上去。
“入秋地上凉,你坐在风口干什么?”
“爹,您可回来了。”云知意仰头笑得热切,目光细细扫过他略有皱纹的斯文俊面,扫过他鬓边若隐若现的几缕白发。
上辈子她死在了槐陵,没能回邺城见父亲最后一面。这辈子,她要多看他很多眼,把上辈子缺的都补回来。
言珝心疼道:“你的婢女去哪儿了?这怎么照顾的?!”
“我吩咐小梅去收拾东西了。有锦垫,不凉。”云知意笑吟吟掀起身上披风一角,让他眼见为实。
“我被您夫人扫地出门了,正等您回来话别。”
一面是爱妻,一面是长女,言珝只能无奈笑笑,坐在云知意让出的半边锦垫上。“怎么惹恼她了?”
“言大人,求您管管您夫人行不行?一遇到跟您有关的事就不讲道理,六亲不认,凶得很呢。”
云知意摸出个小瓶子,分了颗薄荷蜜丸给父亲。
“我夫人护我,我却与她作对?那也太不识好歹了,”言珝乐呵呵接下女儿的馈赠,“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知意咬扁口中蜜丸,垂眸正色:“爹,学政司提请州丞府,暗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档的事,您知道么?”
“嗯?州丞府瞒得还真紧,”言珝斜睨她,“你卷进去了?”
他虽是州牧府官员,但一向明哲保身,甚少正面涉足两府争斗。听闻此事,他最关心的只是自家女儿在其中牵涉到什么程度。
“学政司向州丞府举荐,让我做饵协助官差查黑市赌档,”云知意看着自己的鞋尖,“我答应了。”
“为什么?讲讲你的道理。”
“只有您愿听我的‘为什么’。母亲从来不问,我要说,她也不爱听。”
云知意眼眶有些烫,却是笑着的。
——
当世本就没多少新鲜玩乐,所以《大缙律》并不禁止赌档赌坊,允许百姓偶尔小赌怡情,做为辛苦劳作之余的一种消遣调剂。
但正经的赌档、赌坊需由东家提前上报官府,且需配合官府接受每季核查账目、不定期暗访实勘,确保遵守“单局输赢不超过十金”、“东家向赌客放贷利息不超过一成”这些法令,以免百姓因赌资过大、利息过高,闹出家破人亡的悲剧。
所谓“黑市赌档”,就是未向官府上报,私自在暗中经营的。
这种赌档,东主既不遵法纪,当然不会考虑“赌资过大、利息过高可能会害死人”这些事。
“爹,此次查黑市赌档,名义上是学政司提请,彻查庠学学子涉入其间。但您知道的,没那么简单,”云知意脚尖动了动,“您有几个同僚,可能涉案。”
因为这几日某些细节和上辈子有出入,她不敢说得太笃定。但上辈子确实有几位州牧府中阶官员因此身败名裂、丢官下狱。
“若有人涉案被查实,那也是咎由自取,与你个临时受命、协助办差的小姑娘有什么相干?”
言珝笑着摸摸女儿的头顶,宽慰道:“你向来比爹有锐气、有担当。既你觉得这事该做,那就放开手脚去做,无需顾虑我。我虽尸位素餐、无所建树,自保却是会的。”
“您别总这么说自己。原州官场水深,有些事我能做,您却不能。”
这话不好听,却是事实。
眼下的云知意只是庠学学子,并无官身,在原州却能享“非正式场合见州牧以下所有官员皆可免跪,只行常礼”的特权,这是循礼法规程而来。
因为云知意记在“京畿云氏”门下,而京畿云氏的家主是世袭九卿之一,真金打定的贵族门楣。背靠如此家世,整个原州都没几人受得起她大礼跪叩。
而她父亲言珝是庶族,母亲云昉外嫁庶族子弟,按规矩也从云氏名下划出,改入言家门,随夫成了平民。
云知意的弟弟妹妹随父姓,当然也一样。
在必要时,云知意有资格向京中的祖母求援,请求动用云氏人脉、资金,她爹娘与弟弟妹妹就无此权。
所以,有些事云知意做就做了,旁人再不满,明面上也不敢给她小鞋穿;若是换成言珝,那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