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我若真想做什么,我爹娘哪管得了?”云知意仰望穹顶,一直笑着,“我要搬去南郊云氏祖宅啦。往后再没人丢石子过来扰你夜读,高兴吧?”
霍奉卿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冷冷轻笑:“高兴。”个鬼。
看来是不打算解释搬走的缘由。
不过他也不追着问。两人剑拔弩张好些年,也就近几日才突然融洽和缓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争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十年来,云知意虽尽力融入,在言宅处境却始终莫名尴。此事外间旁人不会察觉,霍奉卿却因毗邻的缘故多少能窥见端倪。
每次夜读时出来透气歇息,只要见她站在楼上对着京城方向发呆远眺,霍奉卿就会没来由地烦躁心惊。
如今只是搬去云氏祖宅,不是离开邺城,不是回京,这样就好。她在那边应该会自在些,毕竟那里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声提醒:“别以为搬出去就可以懒怠学业。明年官考,你我之间就要定胜负了。”
她没应这话,只弯腰垂首,将双臂交叠在阑干上,下巴杵着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问你个事行吗?”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喁喁似与人耳语。
“你尽管问,”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无趣地皱了皱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会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恼。“几时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驿继续借住,祖宅许久没住人,还得费些功夫收拾。”
云知意站直,神色变得认真:“对了,你知道薛如怀家在哪里吗?我只依稀记得在城东,却不知具体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时皱紧:“你打听别人家住址做什么?”
“既你这么问,看来是知道。是这样,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没课,我有别的事,不会每日去庠学。拜托你帮忙悄悄转告他一声,我之前说过的事,让他千万抓紧办。”
这答案并未抚平霍奉卿的眉心:“什么事?”
“我是救人,不是让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帮我提醒他就行,”云知意双手合十,噙笑恳求,“别细问,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响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听去了。
——
在城北官驿,云知意闭门三日未出。什么也没做,除了发呆就是蒙头睡。
她遇事向来果决,但这次关于“要不要与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犹豫迟疑,到了要以浑噩昏睡来短暂逃避的地步。
上辈子她最初答应协助查黑市赌档,原因很单纯。
州丞府官差给她看了一些证据、记档,她得知黑市赌档这事几乎每天都损害着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她想,若能早一天将这些地方都查封干净,或许就能多挽救几个赌徒的家人,让他们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没饭吃,不必面临“卖儿卖女、典妻当夫还赌债”的惨剧。
哪怕这案子后来毁了薛如怀前程、给顾子璇带来麻烦,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亲,云知意都没后悔过。
那次彻查意外翻出几位州牧府官员涉事的铁证,使民意哗然。
州丞府为安抚百姓,索性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之后很多年,黑市赌档在原州销声匿迹,再不曾死灰复燃。
后来云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对黑市赌档案如此积极重视,不过是党同伐异,进一步抱团打压州牧府。
借她这利益不相关的学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线,只为不落人口实而已。
但她不在乎这种利用,州丞府怀着什么目的办这案子,她不关心。
黑市赌档违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该存在的错事;彻查此案的结果对大多数百姓有益无害,这就对了。
哪怕这事导致不少官员对她暗怀不满,她依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读书人不劳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无功勋却能得尊荣,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古往今来书上都这么写,夫子们这么教,父母尊长也做此期许。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对饱读诗书的年轻士子们也是这样托付的。
可有时真遇着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却总有人冷嘲热讽兼之语重心长——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该为父母、亲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辈子云知意为官七八载,从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听过类似的劝阻。
她本以为,在落得“一心为民却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场后,重来一次的自己绝不会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经过多日的挣扎与纠结,她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重来一次,她依然无法背弃十七岁时的鲁直初心。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说真信这话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经因此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她居然依旧深信不疑。
云知意拥被坐在床头,烦躁地薅乱发顶,自嘲苦笑。“我可真是个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痴啊。”
第九章
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时平旦,残月遥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邺城还在残梦中,城外的南河渡码头已热闹非凡。
漕运司小吏们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对每艘货船上的物品有无可疑违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流程。
船工们肩挑背扛,汗水湿透鬓发,却不曾被那些摞起来比他们还高的沉重货物压垮,每张饱经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上都是笑。
船老大们忙着妙语送船客,或与等候在岸边的货主们对单验货,不见长途水路颠簸后的疲乏与不耐烦。
平凡的人们,就这样喧哗勤劳地开启了新一天。
云知意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静静望着码头上的喧闹浮生。
她不是英雄,也自知成不了名动青史的大人物,可骨子里终有几分痴愚。
当斗转星移、人生重来,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选择另一条路。
哪怕上辈子最终被陷害、被误解、被仇恨,书上写的、师长教的,她还是信。真蠢,不是吗?
噙笑自嘲间,有位咬着炊饼的麻衣中年汉悄然近前,停在了她身后。
云知意敛神回眸。
中年汉将剩下的小半炊饼塞进口中,抱拳行礼。云知意淡淡颔首致意,又将目光转回码头。
“云大小姐果真打定主意了?”中年汉问。
云知意远目轻笑:“一直没个定准的,不是郝当家你吗?此前中间人也在你我之间奔走传话月余,近半个月里你我也已面谈三回,可你却始终含糊拖延。若今日仍有犹豫,之后就不必再见了。邺城不只你手里有赌档,我抱着真金白银,找谁买不是买?”
“这……我直说了啊,”郝当家道,“您堂堂云大小姐,无端端的,怎么想起要买个小赌档?”
“之前已托中间人对您解释过,为表诚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父母闹翻了,眼下已搬出来自立门户。明年我就要官考,之后仕途上需打点的开销处太多,且是长期,所以我得有个来钱快的产业。”
云知意眺望着热闹的江面,拢了拢身上披风。
“你急着变现,我急着置产,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痛快交易。拖拖拉拉将近两月还没谈成,实话说,我的耐性已耗尽了。”
郝当家语带狐疑试探:“您若缺钱,京畿云氏哪会坐视不理?”
“我京畿云氏如何向族中子弟分配钱银,”云知意回眸,笑眼冷厉,“你真敢听吗?”
世家贵胄的事向来讳莫如深,郝当家这样的油滑老江湖自不会真想刨根问底,不过试探而已。
若她被牵着鼻子走,真给出个细节翔实的理由,那只会加深郝当家心中的疑虑。
听她此言,郝当家果然没再追问,终于掀了底牌:“我最早开出的条件,是出让南城那间赌档一半股。可您却坚持要占七成,这让我很为难。赌档虽是我牵头经营,但还有几个小东主占股,若我答应您,就得将他们挤出局。两边我都得罪不起啊。”
“看来中间人传漏了话?我原话是,我要占七成股,却一次付你九成的钱,”云知意直视着他,“之后每月盈利我也只分七成,另两成你要算作经营成本还是留作己用,都随你。”
郝当家惊愕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我要的结果是:那间赌档从今后始终我七你三,台面上的事照旧由你全权做主,我只管看账本分红,”云知意道,“我盘间赌档在名下,这事冒了多大风险,你应该想得到。若太多人裹在里头,我心里不踏实。懂了吗?”
郝当家恍然大悟,搓着手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那,今日能成交吗?”云知意再度背过去,两指夹了一张银票举在颊边,“这是定金,取与不取,你痛快点。”
郝当家恭敬取走那张银票,若有所思道:“您就不担心我收了定金却不尽心办事?若我转头又将赌档卖给别的下家,黑吞了这笔钱,您也没法报官不是?”
“你儿子还在淮南府大牢。实不相瞒,淮南府狱曹刚巧是云氏门下客,”云知意从容浅笑,“从这里走水路到淮南,最多就半个月。虽我没本事帮你将人捞出来,但只要传个口讯去,保你下个月就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官差之所以锁定郝当家来下云知意这个饵,正是因为他的独子在别州犯了事。他急着卖一间赌档的部分股权,好换大笔现银去打点捞人。
郝当家闻言咽了咽口水,嗓音紧绷:“若我……将你杀了呢?这会儿码头上可有我的人。”
云知意岿然不动,仍旧目视江边:“那你试试。”
郝当家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他惊骇瞠目,右膝骤软,踉跄打跌,单腿跪地才勉强稳住。
他面色刷白,慌张环顾四下。
每棵树看起来都无异样。这让他嗓子紧了紧,忙不迭赔笑:“玩笑而已,冒、冒犯了。”
云知意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请郝当家尽快与那几个小东主斡旋。你要的现银早就备妥,希望你在三日内拿契书与账本来换,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
郝当家应诺叩首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小树林。
——
稍顷,云知意转身道:“子碧,你下来吧。”
有圆圆脸的青衣少女自枝繁叶茂的树梢翩跹而下,落地无声。
上一世云知意没有动用近在咫尺的宿家人,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任人暗算宰割。
在官驿昏睡三日,最终决定还是要查这案时,她就第一时间命人往宿家传了讯。
宿家在距邺城不远的松原,寒门平民,却世代习武,通常以揭官府悬赏通缉令、帮忙抓嫌犯领赏为生,也会接大户人家短期保镖随护之类的活。
其祖上曾受云氏救命之恩,以血盟誓世代为云氏效命。但后来云氏举家迁往京城,而松原远在北境,宿家就不太派得上用场。
十年前云知意从京中到了邺城后,云氏家主发了话,让就近的宿家听候她差遣。
从前云知意不过半大小孩儿,哪有什么正经事用得上他们?无非就每年秋季长休出外游历时让宿家派人随行,既是保护也是陪同。
宿家年轻一辈里,武艺最出色的后生叫宿子约,每年都被指派保护云知意。
但他毕竟是个少年郎,孤男寡女单独出行难免有不便之处,于是每次都带上妹妹宿子碧。
云知意比宿子碧长一岁,十年来,两个小姑娘虽每年就只相处一个多月,称不上同道知交,但情谊还是真挚的。
下树后,宿子碧奔到云知意跟前,口中忧心喋喋:“当真信得过他?万一他安抚不了那几个小东主呢?万一他转头就将这消息闹得满城皆知呢?万一……”
“没有万一。都说了他儿子还在淮南府的牢里,不然也不会找上他。”云知意笑着打断宿子碧没完没了的疑问。
“他名下不止南城一家赌档,要安抚那几个小东主不难,将他们的占股转到别间就是。对他们来说,只要每个月分红不变少,来自哪间赌档都一样。”
宿子碧笑眼弯弯地点头,又问:“既都一样,那你为何坚持将那些小东主挤去别间赌档?”
“虽他们不会在意红利来自哪间赌档,但既需转股别处,这位郝当家就得给他们个明白的交代。我一直坚持这条件,就是为了逼他亲自去与那些人面谈。有官差会暗中跟着顺藤摸瓜,解释所有涉事的人,以及还未被官差查到的其余赌档,全都逃不掉。”云知意耐心解释。
“真是个虽简单却狡诈的圈套啊!”宿子碧笑眯眯竖起大拇指,边走边道,“这主意是邺城官差们事先盘算好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云知意答:“我与官差们商量着来的。”
官差们也不白领俸禄,办案自有章法。只是郝当家这类人是做不法营生的,很警惕,若无云知意的身份和她得当的临场应变,不太可能这么快取信于他。
“那你也够厉害的!这事前前后后最多才不到两个月吧?就将他引入了瓮!”
宿子碧拊掌赞叹,圆圆脸上满是钦佩:“往年都在你长休出游时才相见,我只知你豪爽随性,这才是头一回见识云氏姑娘的真正威风!”
“人都有许多面的,做正事和闲散玩乐自然不同,”云知意漫不经心地笑道,“稍后你还得辛苦些,去州牧府换子约回来补个眠。记住,若州牧府有异动,你只需尽快将我事先写的字条暗中丢进州丞府,不要露面。”
连日来,宿子碧与哥哥宿子约轮换日夜,暗中蹲守在州牧府外盯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