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云知意认死理,明白向云氏求援会伤父亲的颜面,也会让母亲因此更疏远自己,所以咬紧了牙,至死都没向祖母求援。
这次不会了。上辈子吃了大亏,足够她谨记“谁的颜面也没有命重要”这个朴素道理。
“爹,其实我什么都想好的。只是母亲身体不好,我怕她真动大气,刚才在她面前没敢多说。”
云知意咬了咬唇,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我打算先去城北官驿借住几天,等小梅带人将南郊的云氏祖宅收拾出来,我就搬过去。”
她既是云氏子弟,认真论起来就不是真正的“言家人”。
按礼法规程,她的继承权在京畿云氏,父亲这边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实际关系,言氏家业将来只会属于她的弟弟妹妹。
十余年来,她的吃穿用度、一应开销,全是祖母派人从京中送来原州,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
奇怪吗?在亲生父母跟前反倒是“寄人篱下”。
“等我搬去云氏祖宅,之后不管惹了什么麻烦,您都千万别出头。若实在敷衍不过,跟着别人骂我几句都行。邺城人人皆知我是京畿云氏,向来不受您与母亲过多约束。等我搬出去,旁人在明面上就更不能因为我而指摘您。”
上辈子她不舍与言家划清关系,非要跟弟弟妹妹争这本不属于她的家。最后三人闹得僵极了,父母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好些年。
上一次的今日,母亲发脾气赶她出去,她负气住了三天客栈,最后被父亲哄着劝着接了回来。
可此后第五年,随着言知时、言知白长大,她与弟弟妹妹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
母亲实在怕亲姐弟三个会当真反目成仇,最后竟是跪下求她搬去云氏祖宅的。
那一走,云知意至死没再踏进身后这扇宅门。
如今她还是决定搬出去,却不再是为了置气。
毕竟她接下来要做很多事,搬出去,是为不给这个家招来丝毫麻烦,也是不想重复一次曾经的难堪。
既走运重生,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同样的错,她绝不会犯两次。
这一次不需要等到母亲暗自承受数年痛苦煎熬,再狠下心跪地求她离开。
就借今次的机会,她自己走。
——
言珝对云知意向来疼爱又纵容,从不说半句重话。这次却被气得暴跳如雷,追着她吼得震天响,险些上手揍了。
“你敢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云大小姐活了两辈子,却是头回将亲爹惹出这么大肝火。她有些狼狈,应付得异常生疏。
“爹,您冷静下来,我的意思是……”
“我冷静个屁!我孩子都要离家出走了!”
“不还有言知时和言知白吗?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认您……”
“你别说话!再说话我真要揍你了!”
父女俩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动静,不但自家人纷纷跑出来关切,隔壁的霍家也给惊动了。
“爹!亲爹!”云知意尴尬扭头,躲着霍家门口那堆探究的目光,使劲推着父亲。
“咱们回家,回家再骂。好不好?”
“回什么家?你不是翅膀硬了,出息大了,要搬出去自立门户吗?!”言珝气冲冲吼着,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重重踏着步子进了家门。
十二岁的妹妹言知白闻讯赶来看热闹,探头探脑在旁起哄:“长姐真要搬走啦?”
言珝性子和气,云昉对两个小的又溺爱,一向都是云知意在学业上对他们要求多些。
平时有父亲给云知意撑腰,两个小的在她面前敢怒不敢言,心里烦这长姐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云知意惹得父亲大动肝火,言知白哪忍得住心中的幸灾乐祸。
“那,长姐让我每日临的字帖,往后是不是不必写了?南院那座朱红小书楼,是不是也能让给我了?”
云知意正手忙脚乱安抚父亲,这妹妹跳出来火上浇油,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冷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
“字帖你爱写不写!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字丑如狗刨,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以往云知意虽严格督功课,却没这么凶冷地吼过人。猝不及防的言知白愣在原地,眼里旋起泪。
烦躁的言珝也将矛头转向她:“哭什么?一天天的,让你读个书好似做苦役,若那小书楼给你,无非也就躲在里头偷吃点心睡大觉!那是你长姐读书的地方,不会给你当猪圈用!”
接连遭受来自长姐与父亲的双重暴击,言知白再忍不住,抹着泪就跑去找母亲告状,任婢女在后头追个上气不接下气。
向来清静文雅的言家宅院,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鸡飞狗跳。
言珝没心情管小女儿,转头对云知意沉声喝道:“给我滚进书房说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不要命的事!”
——
书房内,父女俩对桌而坐。
云知意双手扶着桌沿,目光低垂,看着鞋尖上缀着的小珍珠。
“爹,您的新任顶头上官,前日瞒着人见了霍奉卿,昨日又偷偷找过我。”
言珝有些意外,稍敛怒容,既惊且疑:“新任州牧盛敬侑?他找你做什么?叙旧?”
“我七岁离京来原州,中间这十余年和他又不曾互通音讯,也就大前年秋季长休到松原游玩时偶遇过一回,有什么旧可叙?”
云知意晃了晃脚尖。
言珝很快明白过来,怒气重新高涨。“盛敬侑什么意思?!”
像云知意、霍奉卿、陈琇这种常年虎踞邺城庠学前三甲的学子,只要不出大错,将来在原州官场必有一席之地。
新老交替是官场常态,谁提拔的年轻后生就算谁的门生,这也是不成文的默契。
所以,原州各方势力中但凡有远见的主事者,都会想到提前在他们三人身上押宝。
若是别的任何一个老狐狸提前拉拢云知意,就算被外间知晓,问题都不大。但盛敬侑在暗中单独面见云知意,那就非常不合适!
言珝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有不到一年你就要官考,他与你有私交渊源,若真为你好,就更该格外避嫌!在原州考个官对你来说本是手到擒来,他这么一搅和,旁人不得以为你是靠云家攀了他的后门关系?!”
“可不是么?我从小就烦他。再正大光明的事,到他手上都会被做得鬼鬼祟祟。当年我叔揍他不知多少回,总也改不了这德行。”云知意小声附议。
言珝稍感安慰,灌了口茶平心后,没好气地询问:“盛敬侑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我谈条件,让我将州丞府暗查黑市赌档的所有部署都告诉他。他说,若我配合这次,将来无论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他都会在暗中鼎力扶持。”
云知意挠了挠额心金箔。上辈子真没这出,这让她很烦。
“爹,您说他是不是鸡贼?无非就一个空架子新官,明年还在不在任都难说,好意思红口白牙许诺我好处。”
“他想截胡?”言珝若有所思,“如此看来,此人虽初次领官职,倒也并非全无章法……就是这手段不入流了些。”
盛敬侑自小长在京城,在原州既无人脉又无民望,若不积极笼络年轻后生储为己用,他这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官”还是被州丞府架空的命。
所以他敏锐地向霍奉卿、云知意、陈琇提前发出延揽讯息。
但光笼络人才显然不够。
他得尽快有一桩亮眼且轰动的实绩,以此给原州百姓拜个码头,也稍稍从州丞田岭手中夺过些许实权。
若成功截去州丞府整顿黑市赌档的事,这不就首战告捷?
“你答应了吗?”言珝扶额,看着同样发愁的女儿。
云知意闷闷摇头:“我没想好。”
“绪子,”言珝轻声唤了她的乳名,“此次京中派来盛敬侑,想来是希望他有所作为的。原州政坛格局或许会有所改变,你需要谨慎打算才好。”
“我知道,若选了站在盛敬侑那边,无论最后两府谁输谁赢,我都能全身而退。而选择了州丞府,我至少有一半的风险。”
云知意缓缓抬起双手,合掌捂住脸揉了揉。
她在这件事里的利弊得失一清二楚,如今多了上辈子七八年的为官经历,她原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爹,不管最后我选靠哪边,都必须尽早搬去云家祖宅。云氏会在背后护我,却未必会护您,我不能给您惹麻烦。”
——
下午考完最后一门,霍奉卿回北城官驿收拾了自己客房内的物品,等家里派马车来接回家时,太阳都已落山。
才进大门,他弟弟霍奉安就冲上来,挤眉弄眼地怪笑。
“大哥,你回来晚了,错过隔壁一场天大的热闹!言大人气得咧,差点在家门口打孩子。”
“胡说八道。言大人怎么会打孩子?”霍奉卿轻瞪弟弟一眼,“是言知时又飞檐走壁,还是言知白又逃学躲懒?”
“都不是。是云大小姐要离家自立门户!”弟弟得意地宣布了惊天谜底。
霍奉卿愣住:“哪个云大小姐?”
“原州还能有哪个云大小姐?就隔壁的云知意……啊!”霍奉安猛地捂住脑门,疼得龇牙咧嘴,“大哥,你怎么突然打人?”
“‘云知意’是你叫的吗?”霍奉卿脸色极其冰冷,转身就往外走。
霍奉安揉着发红的脑门,对着他的背影委屈嘟囔:“她不就这名儿?不然我该叫她什么?”
第八章
霍奉卿出门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着灯笼与月光就大致看清了言家的镇宅石狮,以及姿仪懒散斜倚在石狮旁的少年言知时。
言知时目视前方,神思恍惚,左手不停将钱袋高高抛起,又稳稳接在掌心。
乍见霍奉卿,他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淡笑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霍奉卿不答反问:“你怎么在家门外站着?”
“乱糟糟的,”言知时指指自家宅门,笑得吊儿郎当,“吵得我脑仁儿疼,出来躲清静。”
“你家出什么事了?”霍奉卿不动声色地问。
言知时撇撇嘴:“谁知道?言知白满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绷着脸不说话。我娘这边哄一句,那边劝一句,我反正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她……”霍奉卿顿了顿,“你长姐呢?”
“照旧在小书楼里呗,”言知白嗤鼻轻笑,“世家之风,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该干嘛还干嘛。”
霍奉卿看看天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
邺城各街巷住什么人、家宅规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规矩的。
这条街住户不多,都是如言、霍这般,家里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言家宅子本是循规蹈矩的两进院,院中建筑最高不过两层。但在云知意被送来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紧贴南院的墙起了座突兀的三层朱红小楼,成了整条街最显眼的存在。
小楼并不如何奢华,但那份居高临下的气派,在邺城这偏远州府已足够彰显京畿云氏的世家尊荣。
墙这头就是霍奉卿的书房,所以他算是亲眼看着朱红小楼拔地而起,也亲眼看着二层阑干前凭空出现那玉色衣袍的小姑娘。
不管再过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春夜。
他夜读半个时辰后惯例出来歇眼,一抬头就见朱红小楼上有个陌生小姑娘正负手凭栏。
虽她的衣袍布料让人远远一看就知贵重,样式却利落极简,通身无累赘华丽珠翠点缀,仅眉心有片小小金箔。
小姑娘身量不算特别高,站姿笔挺,孤影独立无仆从环伺,偏生气势惊人傲然。
月华沾衣为饰,清风绘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无需大肆张扬排场,她站在那里便是“矜贵”本身。
那是将满八岁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历三代初显贵气,经十代而积威仪”的世家风采。
面对突然出现在夜色中的邻家小少年,那夜的云知意没有半点惊慌,只是好奇地歪头打量,明眸微眯,莹莹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长?
——听说你自幼敏慧过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见贤思齐,时时以你为榜样自律,所以小楼修得离你家近了些。
——往后同在庠学,若霍家兄长被我夺去风头,可千万别哭鼻子。
小姑娘笑音脆润,字字从高处抛来,仿佛有人自云中洒下一把珠玉。
她话里有三分试探,五分挑衅,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让人暗生恼火。
小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时隔多年,她当初说过的每个字霍奉卿都记得,却不太记得自己如何作答。只能想起一句——
什么霍家兄长?小小年纪,少学那些酸文假醋。叫奉卿哥哥。
当时小云知意不屑地做了个鬼脸:呸,脸真大。
那模样可丑死了,哪还有什么世家小姐的风采?但霍奉卿却看笑了。
——
摇头甩开记忆中的尴尬往事,霍奉卿双颊不争气地烫了起来。
好在有夜色掩护,不必担心被楼上突然出现的小混蛋看穿。
那头,云知意正趴在阑干上,眼神古怪地俯视他。
“看我做什么?”他冷声掩饰着霎时的慌乱。
云知意从善如流,将目光徐徐移向秋月。“当年我住进来时,除家人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这里看到的最后一个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后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想去哪里?你父母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