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子约先点头应下,才迟疑发问:“大小姐,早上二公子与那霍家大少爷……”
“他们应该是看出点端倪了,那盛粥的木桶分量对不上,”云知意无奈笑叹,宽慰道,“不怪你。事发突然,你行事已经很小心谨慎了。只是霍奉卿太聪明,也是我太大意。”
“那,会给大小姐惹麻烦吗?需不需要我先下手为强?”
宿子约问得一脸认真,把云知意给惊笑了:“你想怎么下手?可别乱来啊!这种事不是江湖帮派争地盘,可没有听风是雨、喊打喊杀的道理。”
原州两府相斗由来已久,对此朝廷不是半点不知,却始终没有寻到一劳永逸的根治之法。
究其根源,就是因为两府党争在明面上总踩着线来,即便要除掉谁,也会从律法规制上寻求突破口,谁都不会私自动手留下把柄的。
“明白了,大小姐放心。”宿子约点头抱拳。
云知意想了想,追加一句:“若你今夜看到霍奉卿出入州牧府,尤其不能轻举妄动。从前你与子碧到我家接我出游时,他似乎见过你一次。”
宿子约皱着眉头回忆片刻,不敢置信:“那是大前年的事了吧?就马车经过他身旁时照过一面,能记到现在?”
云知意噙笑:“可别瞧不起读书人的记性。八尺厚的书,读完过十年还能背个大概呢。”
——
酉时日沉,青山碧天俱染夕阳色。
傍晚秋风薄寒,温柔拂过衣摆掠向湖面,使原本平滑如镜的淡金色水面荡成无数细碎光芒。
云知意极目远眺,双手来回搓揉轻摩,助玉肌膏更好沁入肌理。
小梅陪侍在旁,替她捧着装盛玉肌膏的阔口小药罐,低声问:“大小姐为何对宿少侠说,今夜霍家大少爷可能会出现在州牧府?”
“霍奉卿卷入两府党争远比我以为的要早,我居然到今日才察觉。若我没猜错,上个月在试院密会后,霍奉卿就已答应为盛敬侑所用了。”
云知意贝齿轻啮着口中半软的薄荷蜜丸,哼声轻笑。
“我没有同意与盛敬侑合作,他却也没放弃从我这里打探线索。今日霍奉卿大概是奉了盛敬侑之命,特意前来确认我动向的。”
小梅听得目瞪口呆。
云知意转头笑望她:“很难懂?”
“奴婢驽钝,没听明白。”小梅惭愧地低下头。
“驽钝这件事,你大概是随了我。我也是在早上他和言知时走后才想通的,”云知意以舌尖抵了抵口中蜜丸,“你想想,这些年哪次不是我色厉内荏地逼到言知时跟前,他才勉强写两张字纸敷衍我?这回竟转性了,一次交来十页。”
虽然照样潦草敷衍,从墨迹来看却不是早上临时写的,更像昨晚就写好备用的。
“可、可二少爷说,是言大人让他来交功课的啊!”小梅震惊到磕巴了,“他若说的是假话,您只要一问、一问言大人,这不就被揭穿了?”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去问父亲吗?”云知意笃定嗤鼻,“霍奉卿拉着言知时,合伙将我算得死死的。”
“霍家大少爷不是……替您同窗带话来的吗?”
“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随意遣个霍家小厮来传就行的。他大费周章借这由头亲自来南郊,莫非是因为半个月不见,对我思之如狂?”
云知意笑出了声:“我猜,盛敬侑大概一面派了人盯州丞府官差,一面派霍奉卿来我这里打探形势。霍奉卿拉上言知时,是为了确保绝不会在我这儿吃闭门羹。我再如何,也不至于大清早将亲弟弟关在门外吧?”
盛敬侑既能坐原州牧这位置,便绝不会是个草包。
他既知道了云知意是“黑市赌档案”的查案诱饵,只要在关键时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再比对官差们在城中的行动,就能大致猜出黑市赌档案何时收尾。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务虚玩计、谋篇布局这一套,她真是谁都玩不过,永远慢别人半步。
小梅还是想不通:“可是,以二少爷那性子,怎么会乖乖任霍家少爷摆布?”
“八成被霍奉卿逮住什么把柄了。倒也不妨事,我只要这案子能顺利了结,别的不重要。”
这案子最多再三五日就能结,只要期间盛敬侑没出什么意外,就算事后被人知道她身边有宿家兄妹,也生不出什么风波。
“对了,雍侯世子几时启程离京的,有消息吗?”云知意问。
“雍侯世子与府中派给您的人同时离京。不过,他是乘自家船走的水路,料想会比咱们的人先到邺城。”
小梅早前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她口里的“府中”自是指京中的云府。
“若近日滢江无大风浪,雍侯世子约莫中旬前就能在南河官渡靠岸。届时大小姐是否前去相迎?”
云知意道:“不必。他是盛敬侑呈帖请来观礼‘送秋宴’的贵客,和我没相干。”
眼下没旁人在,小梅说起话来也没太大顾忌:“怎会没相干呢?若不是您托了六爷从旁相劝,雍侯世子哪会应盛大人之邀?盛大人自己心中不会没数的。”
被小梅称做“六爷”的,便是云知意的亲叔叔云孟冲了。
雍侯世子是个不出仕的闲散妙人,他性情有些古怪,万事只随心意,不太看谁人面。若无云孟冲与雍侯世子的那份忘年交情,就光靠盛敬侑那张请帖,雍侯世子会搭理他才怪。
云知意笑道:“我叔与雍侯世子是朋友,我以晚辈礼去迎倒也合情理。但我既要给盛敬侑送这人情,就没必要去抢他州牧大人的风头。若当众落他面子,送人情倒送出仇怨来了。”
小梅转念一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地笑了:“大小姐好像一夕之间沉稳许多,从前您可不管这些人情世故上的弯弯绕。”
云知意自嘲笑道:“年少轻狂嘛。所以吃了不少暗亏,自己还傻不愣登没个知觉。”
——
天幕墨黑之际,宿子碧就被兄长换回来了。
她很兴奋,一奔到云知意面前就没头没脑地咋呼开了:“今日城中简直是暗流涌动一锅粥!”
“怎么回事?”云知意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州丞府乌泱泱一大堆官员,天没亮透就捧着卷宗在州牧府外排队堵门,说是有许多公务要请州牧大人定夺!盛大人最初好像是要亲自出去办什么事,被这堆人缠得没奈何,只能憋屈地退回去了。”
宿子碧手舞足蹈地说完经过,不解笑问:“知意你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啊?”
云知意稍作思忖后,笑呿一声:“还能为什么?我这边进展顺利,黑市赌档案从今日开始就准备收网,州丞府怕盛敬侑出手抢功。他们懒得猜盛敬侑会怎么做,索性将他和他的人堵在州牧府内。”
堵他个寸步难行,纵有绝世妙计也只能坐地空想,干脆利落又没什么把柄。
毕竟台面上堵门的理由是公务所需,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盛敬侑就算看破也只能生吞下这闷亏。
宿子碧听得咋舌惊奇,末了又忍不住忿忿道:“这些官老爷怎么回事?成日里不忙着为百姓思量正事,净这么勾心斗角,有意思吗?”
“或许,有吧。”云知意苦笑垂睫,轻轻转动着右手腕上的玉镯。
上辈子她就不勾心斗角,一心一意为百姓思量正事,结果死到临头时却被痛骂为“狗官云知意”。呵,多有意思。
云知意哂笑自语:“或许我该抽空去找个大夫把把脉。”她怀疑自己脑子可能有什么问题。
死过一回都不长记性,还是走了同样的路,真是世间难寻的蠢货啊。
——
子时,州牧府内。
身着巡城卫甲兵服的霍奉卿站在盛敬侑面前,目光清冷地直视着这位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事者,半点不见卑下畏怯。
盛敬侑对此并无被冒犯的恼怒。
他初来原州不了解本地掌故,得不到大多数官员真正支持,百姓对他更是陌生到几乎一无所知,万事都无从下手。
他找准霍奉卿,是因其在庠学里出类拔萃,也是看重霍家世代在原州土生土长,且霍奉卿已故的祖父霍迁也曾任过原州牧。
当初在试院第一次面谈后,盛敬侑就很确定,这小子对原州的民情人心看得比寻常人透彻,这有助他少走弯路。他既要用人,自得宽容对方的年少傲气。
“我早告诉过您,不必纠缠黑市赌档案,您偏不信邪。”霍奉卿冷冷轻笑。
“您今早是想亲自调人强行接手这案子吧?结果呢?被州丞府的人堵得连门槛都没迈过。您信不信,就算今早他们没来堵门,您亲自出面,也调不来任何人。”
州牧这官在原州就是个摆设,官民都不买账,谁都有法子推脱他的命令,还不会留下破绽。
“调不调得来,我总得试试吧?”盛敬侑不是听不出他话里那淡淡的嘲笑,却没工夫计较这些。
“你也亲自去确认过了,云知意今早天不亮时出过一趟门。随后州丞府的人就来堵我,同时有官差微服出现在城中好几处地方!事情很显然和我的预判一致,此案收网就在近几日。若我再不能有所动作,这案子就要结在州丞府了!”
“那就让它结在州丞府,”霍奉卿嗓音从容平淡,“恕我直言,经过今早被堵门的事,您对原州两府之间的实力悬殊程度,还是认识不够。”
“你小子看着斯文,骨子里却孤傲难驯,狂得很啊,”盛敬侑气笑了,“什么意思?说我蠢?”
“这话可是大人您自己说的。”
霍奉卿没事人一般,不疾不徐道:“州丞田岭将原州各大实权机构把持极稳,您此时根本没有强力羽翼。若上来就撕破脸硬碰硬,之后便会像所有前任州牧一样,处处受钳制,再无一道政令出得了这府门。”
盛敬侑不是没看明白这局面,只是一时寻不到别的突破口,这才起急想咬住黑市赌档案。
本地官员抱团太紧,他这新官就是个空架子。
官员这头无从下手,他就迫切需要一桩实绩来争取民心。
如若不然,官场无人听他号令,百姓对他也冷漠甚至不知,后续他便什么也做不成,说不得哪日就被人寻到理由赶下台,灰头土脸滚回京。
“我一开始就说过,此案的功劳名声您是抢不来的。眼下已近收网,这案子您就别打主意了,让州丞府去顺顺当当结案。”
霍奉卿很冷静:“您的眼光该放在月底的‘送秋宴’,以及雍侯世子。”
这些道理盛敬侑都懂,只是人性如此,总要撞撞南墙才甘心。
“罢了,就听你这句劝。我不阻挠这案子,或许还让他们对我少些防备抵触。”
不过,对于霍奉卿提到的雍侯世子,他面上就浮起尴尬难色了。
“当初呈帖拜请雍侯世子来坐镇‘送秋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没料到他会应得这么痛快……”
霍奉卿恍然大悟:“所以,您意外请来这尊大佛,却没盘算好该如何‘用’他,使他的到来成为您初立民望的助力。”
“知道就行,说出来做什么?有没点眼力见儿?!”盛敬侑恼羞成怒地白他一眼,却又笑了,“听你这意思,你有法子?”
霍奉卿点点头,伸出手去摊开在他面前。
盛敬侑眼神古怪地瞟他一眼,从袖袋里摸出个阔口小瓶子,放到他掌心:“你这小子真的很有问题。敢和我谈条件,却只要这么个小瓶子?”
“私事而已。盛大人无需好奇。”
霍奉卿的这个答案让盛敬侑眉梢动了动,神情玩味。
上个月那场预审考,学子们入场时都需经过搜身关卡,将无关考试的物件留在搜身处。
有些小东西不紧要,考生们离场时或许忘了,也或许懒得再绕路取回,便留在小吏们那里随意处置。
早前霍奉卿提出,必须要找回这个瓶子才答应提前帮盛敬侑做事,这让他狐疑许久。
当他的亲信好不容易从一堆即将被扔掉的杂物里翻出这瓶子,他立刻找人验看。
验看的结果让人一头雾水:就是个寻常瓶子,瓶中残留的一点点干涸膏体只是姑娘家爱用的玉肌膏而已。
虽说邺城能用得起玉肌膏的人家并不算多,但两只手也数不完。盛敬侑实在想不明白这瓶子有何玄机。
虽觉古怪,但他眼下也没心思细琢磨这点小事,当即催促道:“说吧,雍侯世子到底该怎么‘用’,才能让我这州牧大人在邺城百姓面前露个大脸?”
霍奉卿接过瓶子握在掌心,面色坦然似白棉,出口奸计却黑如墨:“雁过拔毛,坑他撒钱就对了。”
第十二章
早上霍奉卿去南郊,确实是因为盛敬侑让他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
他不是没有办法推脱,可他还是去了。
毕竟半个月没见那姑娘,能去看她一眼,一起吃顿早饭,这机会他不想错过。
霍奉卿一向作息规律,今晚去州牧府见盛敬侑耽误许久,回家时已困倦至极,简单洗漱后便倒头睡去。
躺下不多会儿,就又做梦了。
这个梦大约是从去年冬开始的,每月至少一两回。每次梦境都是相差无几的重复,如此持续将近一年,梦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到烦躁。
每次都坐在这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每次面前的桌上都歪七倒八堆着许多小酒坛子。
每次坐在他怀里的人都是云知意。
每次,她都展臂环着他的脖颈,用迷离的眼神笑觑他,开口就唤——
“霍大人。”
梦里的霍奉卿照例不应声,就静静看着她。
烛台上没有点蜡烛,而是放着一颗硕大的火齐珠。灼灼红光笼罩在她周身,使她看起来与在庠学时不太一样。
腮畔抹霞,唇间含艳,眸底有诡异的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