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宿子碧正在厅门前的回廊下踱步,一扭头见云知意来了,便迅速近前:“知意……”
  “出什么事了?”云知意打断她,开门见山。
  云氏祖宅是云氏先祖云嗣远主持修建,实际规模极其宏大,几乎占了邺城南郊望滢山半个山头。
  如今这大宅里外都是云氏从京中派来的人,上山道又沿途有护卫暗哨,完全不必顾忌隔墙有耳的问题。
  宿子碧便省略了礼节过场,直言道:“大哥让我回来转告你,槐陵县城里‘打娘娘庙’那帮神棍,恐怕是在乡镇山中以活人秘行不法之事。”
  云知意闻言,顿时凌厉瞠目,语气冷凝:“怎么回事?说清楚!”
  ——
  元月下旬,宿子约受云知意委托,带人再往槐陵去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宿子碧亦同行帮手。
  为监管方便,宿家兄妹就与工匠们一道,在小通桥附近的河边扎了简易帐篷。
  半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宿子约闲来无事,便带了妹妹往见龙峰深处随意逛逛,这一逛竟意外发现两名躲在某个隐蔽山洞中的小女孩。
  “大哥与我发现她们时,她们已在山洞里过了四个月,饿得没了人形,”宿子碧痛心地闭了闭眼,“两个都是还不满十二的小孩。”
  兄妹俩原以为是这两个孩子家里没了大人,无人照拂才流浪山间;又或是她们家中实在养不起,就将她们遗弃在山中自生自灭。
  哪知在给了吃喝,又好一番温言亲近,总算得到两个孩子信任后,兄妹俩听到一个让他们心中发毛的真相。
  “年前入冬时,有人带着‘王女娘娘小神像’在槐陵最北的山下开坛祭祀,附近三镇辖下几十个村子都有信众前去。那两个孩子说,‘打娘娘小神像’当场附身显灵,通过祭祀者之口,宣称‘王女娘娘需要年岁不超过十二的童男童女一百对’……”
  云知意听得咬牙忍怒:“你们遇到的那两个孩子,就是被家里‘上供’的?”
  宿子碧苦涩叹息:“对。神棍说,凡上供子女被‘王女娘娘’选中之家,不出七日定能得到王女娘娘的赏赐。据那两个孩子的说法,最开始她们村只有一户人家半信半疑,试着将左足微跛的十岁女儿送进山。五日后,那小女孩没出来,夫妇二人的枕边就平白多了一包银角,村里风传足足有两百枚。此事传开,邻近几个村镇就陆续有不少人家闻风而动。”
  槐陵贫穷,两百枚银角在最偏远的村镇能引发人心贪念到何等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宿家兄妹遇见的两个小女孩是同村人,在同一天被各自父母送进山。
  “她俩虽年岁不大,但还算机警,没有听从神棍之言站在原地等‘王女娘娘的神使’来接。等家里大人放下她们离开后,她们立刻寻了荒僻山间道跑了,”宿子碧咬了咬唇,“两个都是猎户家的孩子,多少知道些在山中求生的窍门。怕逃回家还会被再送进北山,便一路顺着山间小道躲躲藏藏地瞎跑,误打误撞就绕到了见龙峰下。”
  可毕竟只是两个小孩子,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有家不敢回,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只能躲在山洞里,靠嚼野菜草根过活。
  “那两个孩子如今在何处?”云知意问。
  “暂时还藏在山洞中,我与大哥每日悄悄给她们送吃喝,没有让旁人知晓。”
  宿子碧咬了咬下唇,半掀眼帘偷觑云知意。
  “大哥说,你之前特地叮嘱过多次,不管见到槐陵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只需通知到你。可他实在没忍住,悄悄向槐陵县府投了密告信,告诉县府‘乡镇上有许多孩子被送进北山后不知所踪’。”
  云知意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欣慰地点点头。“子约办事我向来放心,他这么做是对的。”
  她想起冬日里在槐陵时,客栈掌柜夫妇,还有代任县令田岳都提到过:出了县城通往各乡镇的山中有极猖獗强悍的“山匪”。
  当时田岳说,他自被急调到槐陵代任县令后,曾数次派出治安吏进山剿匪,却都无功而返。
  如今想想,田岳究竟是真的尽力却无果,还是他根本就在借“剿匪”的声势,帮着山中那些人以“山匪”的事行吓阻之实,让寻常百姓不敢轻易往深山去?
  云知意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同时一心二用地问宿子碧:“你大哥投过密告信后,槐陵县府做何应对?”
  “接到密告信的前三日,槐陵县府毫无动静,”宿子碧暗暗磨牙,“第四日,便有官差在槐陵街头一个个寻人比对字迹。幸亏大哥是用左手写的密告信,况且我们这几个月都在见龙峰下扎营,他们一时不会想到出城来查。”
  这事气味很不对。槐陵县府的做法看起来不像是打算解决问题,反倒更像急于解决密告此事的人。
  所以宿子约才让妹妹疾驰邺城来禀云知意。
  “知意,现在如何是好?”宿子碧忧心忡忡地望着云知意。
  面对她这个问题,云知意缓缓闭上眼,一时答不上来。
  如此看来,槐陵县府十有七八是与山中那些人沆瀣一气的。而暂代县令的田岳在其中的角色,究竟是人是鬼?是否值得信任?
  云知意不敢妄下定论,更不敢将赌注押在田岳身上。
  冬日里在槐陵时,云知意答应过霍奉卿暂不插手“打娘娘庙”的事,以免破坏他与盛敬侑“徐徐图之”的大局。
  可后天就是“取士正考”,如今她又只是个尚无官身的学子,若单纯靠自己,能动用的手段太有限,要迅速解救那些小孩就很难做到“不打草惊蛇”。
  按理说,眼下的云知意还不是官员,与那些孩子又非亲非故,无论槐陵出什么事,都不会是她的责任。
  可如今有一百对童男童女正被陆续送往槐陵北山,不知要被驱使去做什么用。
  已被送进去的孩子是否还活着?接下来还有多少孩子面临被送进山中去的命运?待到凑够一百对这个数目,山中那些人真的会就此收手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云知意细思极恐,实在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子碧,你先返槐陵,问问那两个孩子的意思,若她们不打算回自己家,你就立刻设法将她们送到邺城,”云知意想了想,“别被人发现,直接带往城郊南河渡码头。我会派人将她们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妥善安置。”
  “那,别的孩子呢?官府有人会管这事吗?”宿子碧眼里涌动着无力的悲伤,“槐陵县府与那帮神棍像是一丘之貉,显然靠不住。州府呢?邺城这头的州府有人会管吗?”
  若是前世,即便别人都不管,云大人也一定会管。可如今的原州,并没有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
  云知意笑得苦涩:“或许,会有吧?”
  ——
  今日的邺城庠学内,临考学子们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忐忑又焦虑的氛围让讲堂内异常沉默,夫子连问了几次“还有谁需答疑”,始终无人应声。
  夫子见状笑着摇摇头,索性宣布:“既你们已无疑问,那今日就提早散了。明日早些前往城北官驿入住,后天早上直接进试院。”
  又说了一番勉励鼓舞之言后,夫子便离去了。
  大家纷纷起身收拾书本,叽叽喳喳议论着,也陆续离开。
  顾子璇凑过来道:“知意,你也紧张吗?我瞧着你今日一直走神。”
  “多少有点吧,”云知意扯了扯嘴角,“你快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咱们在城北官驿见。”
  “行。诶,咱们可说好的啊,等到廿九那日考完了,隔天就上你宅子里大吃大喝!”顾子璇笑道。
  云知意轻轻颔首:“好。”
  目送顾子璇离去后,云知意回头看向后座的霍奉卿:“你跟我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霍奉卿立刻抿住唇畔逐渐成形的笑弧,点头。
  两人收拾好各自书本出了讲堂,照例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没有拖泥带水,一坐稳就直视着霍奉卿:“如今槐陵出了一桩事,但槐陵县府有鬼。你觉得,盛敬侑会不会管?”
  她知道,眼下盛敬侑在原州根基不稳,若非十分有利可图,他不会,也没必要急着插手槐陵之事。
  她问“盛敬侑会不会管”,其实是想知道,霍奉卿有没有办法劝服盛敬侑插手。
  霍奉卿本以为她要与自己说什么私密体己话,没料到当头就是如此尖锐的话题。
  他愣怔片刻,忍住失望叹息的冲动,不咸不淡地问:“槐陵出了何事?”
 
 
第三十八章 
  云知意大致将宿子碧早上对自己说的话复述一遍,见霍奉卿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冷峻,心中隐隐升起些许希望。
  若他能说服盛敬侑去救那些孩子,就不必她去横冲直撞。
  毕竟,盛敬侑再是空架子,名义上也是朝廷任命的当前原州最高主官,这种事由他挺身而出去做主,怎么都比她云知意这个还有两日才官考的学子要名正言顺。
  “你先前说,宿子约已将此事暗中密报给槐陵县府,而槐陵县府却派官吏在街头排查投书密报之人?”
  霍奉卿见她点头,便接着道:“既如此,盛大人不宜妄动,我也不会建议他正面插手。最好静观其变,看田岳会不会将此事上报州丞府。”
  各地县府的具体事务,大都是呈报给州丞府的。
  只要问题是在州丞府权限之内就能解决的,州丞田岭只会在结案后将卷宗捧给州牧盛敬侑盖章,根本不会给他太多插手的机会。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试探地问道:“若是槐陵县府并不向州府上报呢?”
  “那就说明,槐陵县府很清楚北山里在搞什么鬼,甚至邺城这头的老狐狸们也很清楚。”
  霍奉卿强压着心底那丝烦躁,偏头避开云知意的目光,力持镇定地冷静分析。
  “这件事,盛大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贸然强出头,而是要先搞清楚,山中那些人要这百对童男童女究竟何用,再顺藤摸瓜查清背后涉及哪些人、具体有什么利益。”
  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胜。这是霍奉卿与盛敬侑早就定好的基调。
  过程或许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中间为了大局势必有所取舍与牺牲,这件事霍奉卿比谁都清楚。
  可当眼下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取舍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踌躇要心虚。
  云知意淡垂眼连:“好,既盛敬侑不方便直接插手此事,那我来。我只救那些孩子,别的事上不给你们添乱,这总可以了吧?”
  霍奉卿倏地扭回来瞪她:“你想过自己会是什么后果吗?!”
  “想过。那些期望通过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赐重金’的信众,若知晓是我救了那些孩子,会因一条财路被断而对我恨之入骨;邺城这头藏身在后的老狐狸们被我损害了利益,将来也必不会与我为善。”
  云知意忍了半句没说的是:若此事背后的秘密利益足够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对她起杀心。
  霍奉卿回视着她,神情复杂:“既道理都很清楚,你为何还要管?眼下局势,你最多只能救出那些孩子,却无法一举将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霍奉卿,你听我说,”云知意打断他,认真道,“等到几年后你们完成布局,足以将背后所有人一锅端掉时,今年被送进去的两百个孩子,说不定已经白骨垒成山了。”
  谋篇布局必有所牺牲,这个道理谁都会说得斩钉截铁。可若自己就在被牺牲之列,天下便没几个人敢拍着胸脯大声认这个理。
  两百个活生生的孩子,这种牺牲太过残酷。
  他们的父母已经放弃了他们,若再无人肯援手庇护,他们大概就要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什么好事都还没遇上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霍奉卿心里明白,云知意说的没错。大局重要,那两百个孩子的分量却也不轻。
  若当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载后才去救,谁敢保证那时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事发突然,这个节骨眼上,霍奉卿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应急之法,只能先问云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这事云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强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面树敌,为了尽量减少对你们布局的影响,我不会借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后,我便设法从别处调来一批可靠人手,同样扮做山匪,潜入槐陵北山搜寻。一旦找到神棍们的窝点,就伺机将他们的钱财与那些孩子一并抢走,直接将事情做成匪帮冲突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计谋无双的法子,但在眼下这救人于水火之际,却是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动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从外地调来人手同样扮做山匪,将槐陵的水搅浑些来办。
  如此一来,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报官,邺城这头的官场老狐狸们即便心中有所揣测,也不敢撕下脸面,光明正大去查。
  虽在一定程度上会打草惊蛇,但只要云知意找来的人足够谨慎可靠,不留下关于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众的恨意就不至于直接对准她。
  而藏在幕后的对手也未必能立刻断定“打草人”是谁,若拿不到实际把柄,他们就只能将此事当匪帮冲突,吞下这哑巴亏。
  “霍奉卿,你既长远谋局,往后定会遇到无数突然打乱你通盘计划的人和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说服每个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让你知道了我会怎么做,至于后续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该去费心周全的。”
  云知意从前为官做事的准则更倾向于具体实务:看到了问题,能解决一桩是一桩;见到有人陷入危难,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会因此得罪什么人,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她是从未忌惮过的。想都不会去想,兵来将挡则罢。
  如今她只救那一百对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执强出头,这已是在尽量配合霍奉卿与盛敬侑的大局。
  至于救了孩子们后,山中那些人是否会因此改变行事地点和方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关联何等利益和人物,该如何去跟进追踪和把控局面,这是谋局者该担当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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