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而云知意从来不是“谋局者”。
  见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动,云知意舒心许多,语气愈发从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谋局者本就该在事前预判到无数种可能的变数,相机而动、因势利导,对不对?这次我与你下的是一盘明棋,若你和盛敬侑连我这样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个满盘皆输,那你们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们真能肃清原州官场积弊?对不对?”
  霍奉卿稍加思索后,无奈轻哂:“对,是这个道理。”
  “那么,就这样了?”成功说服了他后,云知意如释重负,勾唇笑弯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紧,“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务必保护好自己,要让整件事完全不会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随时将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吗?”
  同在一盘棋上,既是对手又是队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限度策应并保护她。
  “好。”云知意被他眼底的担忧与呵护惹得心念大动,一个没忍住,倏地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盖了“印鉴”。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开时,霍奉卿悍然出手,毫无预警地按住她的后脑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许久的淡樱色柔软。
  意外的是,云知意并未挣扎,也不退却,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辗转反侧,相濡以沫,霍奉卿终于尝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烫的薄唇贴在她唇畔,灼灼呼吸与她起伏不定的绵甜气息交缠至深。
  红脸照着红脸,明眸映着明眸。他们就这么静默对望,各自平复紊乱呼吸。
  其实他俩都清楚,云知意所提的法子虽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担几分被暴露的危险。
  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万无一失的方法,天底下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绝对不会出错。
  “傻姑娘,你眼下并非官身,那群孩子也与你无亲无故。即便顺利事成,也不能轻易让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么好处,却要冒险一搏,值得吗?”
  云知意红着脸望着他笑,眸中氤氲迷蒙:“唔,眼下我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至于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为什么要做官?这个问题,去年送秋宴时游戏抽签,她的答案没有让雍侯世子满意,也没有让自己满意。
  如今霍奉卿又将问题再拓展叠加,她就愈发说不清。
  她上辈子吃过是吃过大亏的。
  怀着满腔赤忱去做问心无愧之事,并没有得到太多感激,甚至没有得到太多尊重。
  许多人在背后笑她虚伪、嘲她假义、鄙她无谋,她都知道。
  到最后,就因为一步踏错,她曾经全心全意所为之人还回报了她最大恶意。
  值得吗?图什么?
  ——
  承嘉十四年三月廿八,原州“取士正考”第二日上午,考试科目是“文采”这一门。
  最后一题的题面,是以《少年行》为题,任写一篇诗词或赋。
  云知意反复看着那题目,怔忪沉思良久,心中渐次豁然。重生以来时常困扰着她的几个问题,终于有了明确而清晰的答案。
  她生来就尊贵富足,不必汲汲营营,锦绣前程就唾手可得。那为什么还要寒窗十余年来考官?
  为什么吃过一次大亏,连命都丢了,有幸重来却依旧死性不改,还是丢不开自己心中所信?真值得吗?图什么?
  她想,就算这辈子选择了随钦使历练,让自己变得更好之后再正式踏进仕途,或许还是避免不了上辈子那样的遭遇,依然会有人在背后嘲讽、讥笑、质疑、鄙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学会多少曾经不懂或不屑的圆融手段,她骨子里的有些东西都不会变。
  没有同道不要紧,要遭受无数背后讥讽与质疑,也不要紧。
  云知意之所以是云知意,正因知而信,信而行。
  这一次,她会学着保护自己,却还是不会放弃走自己所信之道。此生坦荡,俯仰无愧,天知地知,足矣。
  心念大定,她笑着提笔蘸墨,以开蒙半师、帝师成汝那铁画银钩般的笔法,力透纸背地写下了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
  少年行
  少时不羁性恣狂,烈马荒原逐黄羊。弓含明霞簇映霜,驰骋秋风踏云上。
  也曾高岗振袖,又临清流濯足。顾盼尊荣,执盏临风。
  无朋簪花独醉酒,孤影纵歌唱月明。膏粱锦绣,浮生繁华,尽我少年享。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第三十九章 
  三月廿九下午考的是史学,这是最后一门。
  交卷后出了试院,今年原州官考就算尘埃落定,只需静候四月十三“立夏揭榜”。
  有些人一出试院大门就开始抹眼泪,甚至抱住等候在门外的家人、亲友痛哭失声;有些人如释重负,与同窗友人勾肩搭背地嬉笑,一扫紧绷与沉重。
  云知意急着赶回去跟进关于槐陵的事,没工夫发泄情绪,匆匆穿过或哭或笑的人群往外“下马落轿石”走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薛如怀与陈琇正不知为了何事在道旁僵持。
  陈琇面上神情倔强又紧绷,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隐隐打颤,眼里泛着点点泪光:“一定是你错了,你史学向来不好的。”
  薛如怀单手叉腰,没好气地笑道:“你哭什么啊?不是你自己来问我最后一题如何作答的吗?我只是说了我的答案。至于你对还是我对,回去翻翻书不就知道了?再不济,揭榜那日也就见分晓了啊!”
  “你、你不懂……”此时陈琇眼眶里的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声音哽咽不稳。
  薛如怀手足无措地眼神乱飞,不经意扭头瞥见云知意,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挥手,扬声唤道:“云知意,你你你快来一下!”
  从前的云知意绝不会管同窗之间的闲事,大家也不大敢随意叨扰她。可近来她与薛如怀交情已不同以往,算得是朋友了,薛如怀待她的态度就亲近随意许多。
  云知意惦记槐陵之事,忙着回家听消息。
  可薛如怀这么一喊,又见陈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便强行按捺下心中焦急,举步过去稍作关切。“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知意,你史学最好,我记得《缙公子奏》你是能通背全文的,”薛如怀道,“你来评评理,这奏报中,缙王李恪昭对他父亲的称谓究竟是‘公父’还是‘父王’?”
  今次史学考题与云知意上辈子的记忆有出入,最后一题是“默写《缙公子奏》后半段,并试举其间暗含了后来缙王李恪昭时期的哪些新政”。
  《缙公子奏》是缙王李恪昭结束质子生涯归缙后,为与两个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就当时的局面写下这封奏报呈交老缙王。
  后世史家一直认定,这封奏报是李恪昭成为“储君候选之一”的重要转折点,其中有许多想法就是后来李恪昭全面推行新政的思想雏形。
  这次的史学最后一题对寒门学子不太友好。
  因为《缙公子奏》的全文并不常见于寻常书册,庠学统一的史学课本里也只有后半段。他们即便默写对了,也未必能列全其中暗含的新政雏形。
  陈琇如此焦虑,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奏报中暗含的新政她已注定列不全,若默写再出错,这题就算是答废了大半。
  面对薛如怀忐忑的眼神,再看看陈琇惊疑不定的泪目,云知意心下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是‘公父’。”
  “我就说我是对的吧?”薛如怀舒了口长气,“备考时奉卿特地提醒过我好几次,我不会记错的。”
  “怎么会、怎么会是‘公父’呢?缙王李恪昭的父亲,那不还是缙王吗?你们合伙吓我的,对不对?”陈琇眼中的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云知意与陈琇哪辈子都无私交,但相互敬而远之,从不曾正面冲突交恶,也没亲近到会恶作剧吓唬人。
  云知意史学出众,这谁都知道。陈琇其实并非信不过她,只是不愿面对“自己这题真答废了”这个事实而已。
  “我吓唬你做什么?”云知意耐着性子细细解释,“在缙王李恪昭扫定天下前,天子分封诸侯的等级是‘王、公、伯、候’四等。缙国国君的世袭封爵其实一直是‘公’,只不过后来天子式微,缙国国力又跃进五大诸侯之列,所以外间才尊称李恪昭的父亲为缙王。这个‘王’未经天子封王典仪认可,只是口头尊敬,当时的正式官文上还是严格按照规制称其‘缙公’,他的孩子们上呈奏报时,自也要按规矩称‘公父’。”
  她是好心解释,却将陈琇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都给彻底扑灭。陈琇的性情本就有些怯柔敏感,这次又是关乎一生前程的“取士正考”,闻听此言后,当场就哭到蹲地上去了。
  云知意和薛如怀双双傻眼,劝了半天也不见成效。
  “怎么办?我书法本就很弱了,眼下史学再错一题……”陈琇哭到抽噎,话都说不下去了。
  书法、史学素来是寒门学子的死穴。
  因为家境出身的问题,他们能得到读书机会就已很不容易,偏这两门功课在开蒙时的家学基础对后来影响很大。
  陈琇已付出了极大努力,但在史学这门功课上还是做不到游刃有余。
  上次预审考云知意跌到第四,陈琇也不曾有落井下石言行。此刻见她十分介怀,云知意便蹲在她面前,拍拍她的肩,投桃报李地给予安慰。“没那么严重。你、我还有霍奉卿,咱们三个向来名列总榜前茅,再怎么说也比一般人强多了。就算史学错一题,你还是考得上。”
  上辈子榜首是霍奉卿,她第二,陈琇第三。这次就算陈琇史学错一题,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云知意挂心着关于槐陵的消息,看看天色已不早,陈琇又像一时三刻平复不下来,便道:“你是太过紧张了。眼下我有急事,没法再与你细说。若你明日得闲,可与顾子璇、薛如怀一道来我家,我请你吃饭喝酒,到时再慢慢聊。要是有难处,大家也可以帮你想想法子。”
  说完,递给薛如怀一个眼神。
  薛如怀接替了安抚陈琇的重任,云知意便赶忙离去了。
  薛如怀看着眼前哭到站不起的陈琇,匪夷所思地叹气:“你再怎么失手也能进甲等榜,得个一官半职。退一万步说,哪怕今年真没考中,大不了明年接着考嘛。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若今年没进前五,不能在州府得个好官职,家里就不会让我再读书了,”陈琇双手捂住满面泪,无助呜咽道,“会被嫁人,换聘礼来供弟弟读。”
  薛如怀平常在同窗中间混得如鱼得水,对陈琇家中的情况自是略知一二。
  他闻言惊怒瞠目:“就你那个连官学都考不进的弟弟?他花那么多钱在私学里混得个不知所云,你和他谁是读书的料,你家里掂量不出来吗?!”
  “我娘说,姑娘家不如男儿郎后劲足。若我不能官居高位,只能在微末小官的任上慢慢熬,那还不如早些嫁人。”她愈发绝望地捂紧了脸,瓮声泣道。
  “狗屁。后劲足不足,跟是男是女有个什么关系?!”薛如怀咬牙,“就按云知意说的,咱们明日一起去她家,大家帮你想法子。”
  ——
  回到南郊的宅子后,云知意直奔后山鸽房。
  贴身婢女小梅今日未随她去试院,正是因为遵她之命,一整天都在鸽房里接收各路消息。
  云知意推门进了鸽房,正坐在桌案前与文书说话的小梅立刻起身禀道:“大小姐,宿家回话了。您要的两百人已就位,宿家家主也与希夷山中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事宜;只是,临川的昌繁邱家暂无……”
  正说着,便有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冲着房中咕咕咕。
  文书赶忙去取鸽子交上的小信筒。
  展开巴掌大的信纸一目十行后,文书对云知意道:“大小姐,昌繁邱家的人马已就位,四月初一便启程赶往希夷山,四月初七之前定能与宿家派出的两百人会合。邱家家主说,既您慷慨许他家一株‘龙血参’,他们定然使命必达。”
  “龙血参”是外海岛国特有的一种药材,在大缙十分罕见,据说有“瞬时补血、稳魂护心”之效,却是千金难求。
  云知意并不过问邱家要这东西做什么,反正这玩意只能救人不会害人,给就给了。对方有所求,她手上又正好有,一拍即合。
  “昌繁的人马由谁领头?”云知意谨慎确认。
  文书再看了一眼信纸上的蝇头小字:“邱家二公子邱祈祯,十五年前与北狄人作战损了左臂的那位。”
  “从一帮神棍手里抢两百个孩子,出动邱祈祯也算大材小用了。”
  云知意如释重负地笑着长吁一口气,又吩咐文书:“立刻给邱家回信:请邱家家主安心,无论此次是否成事,‘龙血参’都会随后送到。”
  ——
  出了鸽房后,云知意便对小梅道:“让家医将那株龙血参取出来给你,立刻派人送去昌繁。”
  小梅应诺,却有些不舍地嘀咕:“那株龙血参,二爷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从沅城码头的外海客商手中买到,是要给您将来成婚生子时保命用的。”
  当世女子生儿育女风险大,大都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
  历来因产子而丧命的例子屡见不鲜,“龙血参”这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外海珍药自就成了世家贵胄、豪绅巨贾竭尽所能搜罗的救命仙丹。
  “我又没急着成婚,生什么子?”云知意没好气地笑睨她,“我平白借邱家之力办事,若不给足够的好处,人家凭什么要尽心尽力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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