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此次前来原州巡察的钦使共正副三位,正使是丞相司直沈竞维,左副使是吏部从事乐昌、右副使是工部从事王绍。
  三人之间各有分工,在原州巡察的路线与侧重目标并不重叠,选用随行人员时考量的长才自也不同。
  两位副使从乙等榜上各点了四位待用学士,薛如怀就在工部从事王绍点用的四人之中。
  而那沈竞维,竟出人意料地只点用了云知意一个。
  沈竞维行事非常奇怪,确定人选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让人传话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月十四的簪花宴。
  ——
  “簪花宴”是原州府专门为当年通过官考、即将走马上任的年轻新官们设的庆贺官宴。
  云知意虽是今年官考的榜首之一,但她领了“待用学士牌”,并未得正式官职,按理说今年的簪花宴与她无关。
  可万万没想到,沈竞维带她办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簪花宴上露面。
  面前白衣胜雪的沈竞维是个毫无争议的美男子,站在人群里就如珠玉跌落瓦砾那种。
  身量挺拔,斯文雅致却不显羸弱;肤如美瓷,唇似绯樱,晶亮眸子仿佛浸在山泉中,笑似勾魂月牙,肃如寒天星子。
  这顶尖的外貌确实让云知意觉得赏心悦目,但也仅止于赏心悦目了。
  “沈大人,您此行职责既是代天子微服巡察原州,如此张扬地出现在簪花宴,合适吗?”云知意实在很好奇这人对“微服”二字的理解。
  沈竞维挥袖轻掸身上白衣,慵懒睨她:“你瞧着这是官袍?”
  “什么?”云知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不答反问闹懵了,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既非官袍,那就是‘微服’没错了。”沈竞维颔首,气定神闲地宣布。
  语毕,见云知意似欲争辩,他开门见山地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受云少卿之托,带你一年教你个乖。你既决定要跟着我历练,就多看、多听、少废话。”
  他口中的“云少卿”就是云知意的祖母。云知意强行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改口道:“好的,大人。”
  沈竞维长睫微扬,又有话了:“既是‘微服’,你称我‘大人’这就不合适。我虚长你几岁,在家中排行第九,之后你跟在我身旁听差,就唤我‘九哥’吧。”
  这个人真是处处古怪,好似想一出是一出。云知意索性彻底放弃与他讲道理,一径顺着他:“好的,大……九哥。”
  簪花宴照例设在撷风园。
  此次簪花宴上的新任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有十三人出自邺城庠学。
  也就是说,两三个月之前,这些人还是和云知意同坐在一个讲堂内的同窗,如今与她却是“官”与“待用学士”的区别了。
  除了随州牧在槐陵办差的霍奉卿之外,眼下十六人中的过半数已在各自席位就坐。
  当云知意跟随沈竞维步入撷风园内园的瞬间,列席者全都惊诧莫名地看了过来。
  原本笑声盈耳的内园忽地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在往这头聚集,气氛陡然别扭到令人头皮发麻。
  沈竞维旁若无人地扭头,对跟在身后半步处的云知意轻笑:“小云,你尴尬吗?”
  云知意心口一窒,气息不畅:“您是指,我看着同窗们这般风光?或是说,我被昔日同窗这样怜悯地看着?这两件事我都没什么可尴尬的。但您突然叫我‘小云’,这就让我尴尬到快要窒息了。”
  今日跟在沈竞维身后,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不会因一时的得失高下而心绪起伏。
  沈竞维懒声隐笑:“看来,之前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脸皮这么厚。”
  望着他悠哉哉行往主座的背影,云知意偷偷咬牙握拳。
  这家伙的嘴竟比霍奉卿还吐不出象牙。若他不是钦使,真想叫人拿麻袋来,套住他头就一顿暴打。
  ——
  去年“送秋宴”时,雍侯世子曾当众与云知意约定,今年簪花宴会再来听她关于“为什么要做官”的答案。
  所以在时隔大半年后,雍侯世子又一次来到了邺城,成了簪花宴的座上宾。
  此时州牧盛敬侑还在槐陵督办北山匪帮案,州丞田岭便成了簪花宴上唯一的主事官,自是陪在雍侯世子的左手座。
  说起来,槐陵县府此刻正在风口浪尖,而田岭的儿子田岳又是代任槐陵县令,田岭自也就成了被街头巷尾微妙热议的人物。
  田岭执掌原州州丞府三十多年,使得原州人万事只认州丞却不知州牧,能力、手段可见一斑。最近这半个月大概可以算是他出仕以来民意声望的最低谷,但他完全没有旁人臆想中的消沉或焦躁,谈笑风生,一切如常。
  “本以为钦使会要忙着展开巡察,没料到您竟拨冗莅临小小簪花宴,实在是怠慢了。”田岭起身向沈竞维执礼,口中告罪再三。
  沈竞维笑笑:“田大人不必如此。沈某不请自来,唐突打扰,多谢田大人海涵。”
  见田岭不着痕迹地向自己投来疑惑目光,云知意只能回给他一抹更疑惑且无奈的笑。
  看我也没用,我也不懂他来干什么的。
  沈竞维对他二人的眼神往来似无察觉,兀自又道:“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是早前听闻去年送秋宴时,小云与雍侯世子有约在先,便在出城前带她过来履约。”
  这话让田岭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两下,虽照旧笑脸相迎,可看着他的眼神显然没了方才那般松弛。
  沈竞维却并不在意田岭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而是转头对云知意道:“做人要有言而有信,是吧?”
  云知意狐疑了霎时,总觉他目的没这么简单。
  可她都被带到雍侯世子面前了,话也被说成这样,她也只能将事情应下。
  于是她上前对雍侯世子行了礼:“世子……”
  雍侯世子笑眯眯地抬手制止了她:“本月初刚到邺城时,你们学政司的章老已给我看过你今年文采一科的答卷。云家小姑娘,最后一题那首《少年行》便是你的答案,对么?”
  “世子慧眼。”云知意从容有礼地答道。
  雍侯世子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笑道:“少年意气最是可贵。不过,读书学子中,十之七八者下笔皆能做到坦荡正气,但那究竟是为讨巧于考官,还是真正言为心声,这就不好说了。”
  云知意留心到,他说这话时,看似浑浊的目光淡淡扫过了沈竞维。
  她并不知雍侯世子与沈竞维有何渊源,也无意再卷入这些细枝末节,便只说自己的事。
  “诚如世子所言,冠冕堂皇的道理,读过书识得字的人都能写善言,确实有些人写得出却未必做得到。不过,您信不信我不重要,我行我所信,与旁人无关。”
  质疑、嘲笑,甚至背后攻讦与诋毁,她曾花了短暂的一生去领教。如今重来,旁人的认同与否更无法损伤她分毫了。
  一个人相信光明坦荡与希望,并因这份笃信而践行,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辈子还长,她只求自己活得比上辈子久,做得比上辈子好,不白白辜负经历过的一切。别的,没什么要紧。
  ——
  沈竞维行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带着云知意在簪花宴上大剌剌露了脸,与雍侯世子交代完那个根本不重要的游戏之约,这就走了。
  云知意跟着他出了撷风园,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声请教:“大……九哥绝不只是带我前来向世子履约这么简单吧?丝毫不藏钦使身份,当真无碍吗?”
  “钦使所谓‘微服’,说穿了不过是对百姓掩藏官员身份,”沈竞维斜眼乜她,“对原州官场来说,在我向州牧府考功司要听用备选名单时,我的身份就注定人尽皆知。藏与不藏,有区别吗?”
  “也是,”云知意点点头,“那,九哥走这趟的意思,莫不是为了敲打田大人?”
  她记得方才沈竞维提起去年送秋宴她与雍侯世子的游戏约定时,田岭的神情是有一瞬紧绷的。
  想想也是,大半年前官宴上一句游戏之约,沈竞维当时又远在京城,却也一清二楚,田岭能不惊吗?
  沈竞维突兀一提,又没多说旁的什么,这就让田岭无法判断他对原州的事到底了解多少,便不会轻易在他接下来的巡察中主动攻击,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如此对沈竞维就是大大的利好,不必担心田岭仗着地利人和在背后捅刀。
  沈竞维面上的嫌弃渐转为笑:“唔,你倒也不至于纯傻。有点意思了。”
  云知意忍着送他白眼的冲动,跟着他的步子,边走边想。
  许是觉得她还算有些悟性,沈竞维兀自又补充道:“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请九哥赐教。”
  沈竞维双手负在身后,悠然望着前路:“今年的新官几乎都在今日簪花宴上了。我走这趟,也是要让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心里有个谱,知道我是钦使,之后别瞎找不痛快。”
  接下来这一年,他若真要办什么案,到底绕不过本地官府。
  官场老狐狸都明白他巡察一年之后就会走人,所以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会尽可能与他方便。
  但才上任的年轻新官不一定全都知道他,愣头青做事最易较真,他今日来露个面,无形中能免去后续许多麻烦与不必要冲突。
  “这便是成熟的为官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云知意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钦使代天子微服巡察各地,本意是暗查各地官府积弊,直接出手肃清,或是上达天听。
  这本是一项初衷明确的良好制度,但在实际执行上,终究还是因为所谓“官场不成文默契”而打了折扣。
  沈竞维先亮明身份再行事,这是在释放一种“我既来了,就一定会做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让你们下不来台”的信号。
  本地官员心中有了数,不在暗中与他为难,他自会投桃报李,只处置些无关痛痒的案子。
  等混完一年回京,既得到原州百姓的欢呼拥戴,对皇帝也有所交代,又不曾真正得罪原州这帮利益盘根错节的老狐狸。
  皆大欢喜,一团和气。
  沈竞维哼声笑道:“那不然呢?你觉得我该挟雷霆之威,凭一己之力横冲直撞,血战原州这些抱团的老狐狸,誓要给原州百姓辟出一方清明天地?”
  “那倒也不必。九哥孤身远到边地,又是巡察一年就走的临时差事,理当自保为先。”云知意点头受教。
  上辈子她就横冲直撞、一腔孤勇,但无论生时还是死后都没落世人几句好。
  她是蠢到重来一次还愿走同样的路,但她不觉得人人都该活成她这么蠢。
  蓦地想起顾子璇说的京中传闻,云知意忍不住笑了。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京中关于佑安公主与沈竞维的传闻,大约也就是三人成虎吧?
  今日这么看来,沈竞维颇有城府手段,官场这些门道被他摸得炉火纯青,似乎没什么必要用美色换前程。
  “九哥,你真的很适合官场。”云知意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沈竞维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这还用你说?”
 
 
第四十四章 
  簪花宴次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及两名御赐暗卫出了邺城,一路顺滢江而下。
  沿路走走停停,陆续暗访了五个村落,大致向村民打听了些“村里有没有无田农户、有没有饿死人的传闻、官府收税征粮是否严苛”之类的事。
  沿江村落除了农耕之外,还可靠渔获补充生计,若无太严重的突发天灾,并不至于轻易饿死人。
  如此这般,记录在册的内容自是一副“国泰民安、温饱无忧”的盛世祥和。
  到了六月中旬,正逢夏季汛期,途中不免遇到几处小城遭了洪灾。
  这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下船,在小城周边询问了一番。
  沿江百姓对洪灾之事早已见惯不惊,谈起来几乎都是轻描淡写——
  “还行吧?不算十分严重。”
  “听说村镇里有不少房子被冲垮了,不过县城没多大事。”
  “我家乡下的田地被淹许多,据说还有十几个人被冲走了。”
  “听说我弟媳娘家村上也冲走了人,还淹死了二三十个。挺惨的,官府派人打捞了十来天才将全部尸首找齐。”
  “可不?我舅舅家村子里也是,尸首捞起来堆在村口好几日,有些被泡得面目全非,家人去认领都险些分不出谁是谁。”
  “可怜啊。”
  “哎,天灾嘛,也没法子。”
  “县府的大人们说了,让大家节哀、稍安勿躁。州丞府已向朝廷请求赈灾银,最迟八月初就会发给咱们。”
  回到船上,沈竞维交代云知意将听到的这些都整理记下,他再过目一遍,之后就仿若无事地吩咐船往集滢县去。
  云知意心里很难受,便闷着脸坐在夹板上吹风。
  她相信,沈竞维一定也从百姓的话中听出了那个巨大的隐患了——
  洪灾后通常容易伴发瘟疫,官府在情急之下对村镇上尸首的处理很不得当,对可能爆发的瘟疫也没有明显的预防措施。
  眼下最该做的,是紧急从各地调医、药往受灾地备用,防范瘟疫于未然。
  可是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来,官府没有这一步。
  倒也未必是官员冷血、尸位素餐,而是这么做要担一个风险:若劳民伤财调来医药以防万一,最终却又没有爆发瘟疫,那地方财政就白白损失这一部分了。
  能考上官的人都不蠢,没几人是真不会做事的。但所谓成熟的为官之道,很多时候无非就是这类取舍。
  地方官员不提前准备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规避了“劳民伤财、耗损地方财政”的风险,却将“如果出现瘟疫,将不能及时提供充足医、药”的风险悄无声息转嫁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头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