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把戏最多能蒙过盐业司,田岭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确定田岭会怎么做,找你借护卫只不过图个心安,”言珝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毕竟是州牧府官员,平日里出了家门就往府衙去,很难寻到机会直接对我下手;而你也一样,通常下值后就回望滢山,有整队云氏派给你的精锐护卫,他更不会傻到轻易去动你。”
算来算去,言珝最大的软肋就是言宅。
这边除了几位老仆,就只一个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谱的言知时、还没满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岭真打算用点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会鲁莽的。”
——
入夜,云知意坐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旁,思绪起伏驳杂。
根据她爹的发现,去年冬,田家报运十艘海盐,最终却只有七艘的量出现在市面上。
而霍奉卿说,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去年田家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
原州到沅城来回将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时耗人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着三艘回来。
但那之后,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盐。
所以,没被检查的三艘船,到底从沅城运了什么回来?!
这个问题困扰着云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还睡不着。
末了,她披衣起身,独自摸黑上了朱红小楼,踮脚望向一墙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墙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书房,此刻正有灯烛的光芒透窗。
云知意在书楼翻出个小箱。
箱子里装了许多小石子,是云知意年少时刻意攒的。那时候,每晚看书累了想找人说闲话解闷时,她就会丢石子过墙去滋扰邻居。
重生之后,她主动与霍奉卿缓和关系,没再这样顽劣过。之后她很快搬去了望滢山,与霍奉卿的关系也渐渐不同,再不需要用“故意惹人生气”的幼稚手段来搭话,这箱小石子自是闲置在此了。
今夜她重新取出这箱子,心情却与年少时大不相同。
小石子一颗接一颗丢过墙去,落在霍家院中石板上,砸出一声声闷响。
未几,那头的房中出来个人。云知意借着月光定睛细看,却是揉着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云大人,我猜就是你。你做什么丢石子过来?我正背书呢。”霍奉安的声音听起来困得可怜。
云知意尴尬又歉意地笑笑:“对不住啊奉安,我以为书房里是你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说事呢,晚些会过来检查我的功课。你再等会儿,准能和他吵上。”
他从小就看着自家兄长和云知意吵吵闹闹,都习惯了。
云知意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索性默认他的说法,赧然笑道:“算了,既他要检查你功课,今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劳烦你帮我转告他,明天我休沐,让他得空来望滢山一趟。”
霍奉安乖巧点头后,贼兮兮地笑着指指她:“云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阴险。约人到自己地盘吵架,这是要稳赢不输啊!”
“我可没这么想。咳,你这小孩儿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样,”云知意笑着对他挥挥手,“你快去接着背书吧,记得帮我带话给他啊。”
“好。你放心,我记性可好了。”霍奉安笑眯眯嘀咕着,转身回房去了。
第七十二章
事实证明,小少年霍奉安的记性,大约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好。
之后的两日休沐,云知意始终没有等到霍奉卿,倒是等来了最初安排这两日休沐时要等的人。
休沐第一日来的是淮南积善堂主事,领着两个孩子。
两年前,云知意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帮忙,自槐陵北山的神棍们手中救出一批孩子。
被救的孩子里有几十个不愿再回自家的,当时便被送去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
这两个孩子便出自其中。
他俩年岁相近,约莫十三四,个头看起来却矮小得不符合年纪;一个天生跛足,另一个则右掌残缺。
虽说早就写信向云知意禀报过详情,但淮南积善堂的主事琴姐还是走到她身边,附耳低声,再度解释了这两个孩子的情况。
“他们早前都是父母亡故后被亲戚收养的。因为身体先天有残缺,那边便被亲戚‘献祭’给了槐陵北山里的神棍去换钱。”
当初邱祈祯带人共救出百多个孩子,其中不愿回家的那些,几乎都是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
这些孩子自小就过得格外苦,很清楚自己被送回后可能会过得更糟。他们害怕会又一次遭遇亲人的抛弃,所以宁愿选择跟着陌生的邱祈祯,宁愿被送到陌生远地的积善堂。
他们或许没想过“将来”、“希望”这种虚无的词汇,只是凭着本能,选择了彻底远离槐陵,远离那个孕育他们生命,却又使他们活得绝望的地方。
云知意听得心疼,吩咐人拿了茶果点心来,让两个孩子边吃边答话。
大约是当年在神棍手中受过摧残的缘故,两个孩子的脑子明显有些慢,对当年在北山时的记忆也并不清晰,有时会前言不搭后语,着急起来甚至语不成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但云知意对他们保持了高度的耐心,认真聆听的同时,还用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记下他们说过的话。
待到云知意问完,命人带他俩下去沐浴休息后,琴姐才无奈苦笑。
“难为大小姐了。他们那批孩子大都如此,堂中的大夫这两年一直在为他们施针用药,这两个已算情况好转许多的。”
云知意双手撑着额头,垂眸看着面前写满字词的纸。“可惜,那次邱祈祯进北山一心救人,让不少神棍的余党逃了。”
而她自己,也因为答应过不破坏霍奉卿和盛敬侑的大局,最终放弃深查槐陵“打娘娘庙”的事。
如今两年过去,她也只能心怀侥幸地祈望那帮神棍尚未恢复元气,不曾卷土重来。
否则,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正在经受煎熬。
——
休沐的第二日是个雨天。
一大早,琴姐就带着两个孩子向云知意辞行,往南河渡码头去乘船回淮南。
送走他们后,云知意恹恹坐在书房,看着昨日记录那两个孩子所言的那张纸,冥思苦想了一上午。
吃过午饭,她小憩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没一会儿,便有人来通秉,说宿子约到了。
云知意对此并不惊讶,她最初安排在这两天休沐,本就是算好日子在等那两个孩子和宿子约。
于是她吩咐在后山风荷园的亭中摆了茶果点心,就着残荷听雨声,煮茶叙话。
落座后,云知意道:“令尊令堂可还安好?子碧近来又在忙什么?”
她和宿子约已许久未见,平日里都用飞鸽传书保持通联。
但消息纸大小有限,宿子约每次都尽量只写云知意可能用得上的消息,不会提及太多琐事。
宿子约笑答:“多谢大小姐挂心。我父母除了比从前忙些,别的都还好。”
自从宿子约做起了消息买卖,宿家人都觉比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好,于是便舍了从前的危险营生,合力帮衬他。
“子碧打小跟着父亲和我习武,书读得太少。如今家中改做斯文生意,便让她进了一家私学,”说起妹妹,宿子约眉眼温和,“不过,她比同窗们都年长许多,整天都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如毛头小孩儿。”
听说宿子碧去进学了,云知意很是为她高兴:“你们一家也不会逼她进京考状元,能学多少算多少,读书总归不是坏事。”
“正是。我父母也这么说。”
宿子约噙笑颔首,话归正题:“对了大小姐,之前我在临川与邱祈祯见了一面。我俩喝酒闲聊时,随口提到他当初在槐陵北山救那些孩子的事。其中有些细节,我觉得你会有兴趣。还有,你让我派人在沅城查的事,也有点眉目了。”
云知意收起闲叙神情:“正好我昨日见了其中两个孩子。你讲讲邱祈祯是怎么说的,我好比对。”
说话间,小炉上的茶壶咕噜噜冒起了雾白热气,茶壶盖被顶得哐啷作响。
宿子约拎起小茶壶,先为云知意面前的茶盏斟上,口中道:“据邱祈祯的说法,当时他们找到那一百多个孩子的地方,是两个相邻的山洞,洞外有将近三十人看守。看守之人虽做山民打扮,但绝非寻常莽汉,都是带着兵器的练家子。”
云知意端起茶盏,脑中飞快思索着:“同一批孩子,分两个山洞安置?”
“对,邱祈祯也觉得这一点很是古怪。就他所见,两个山洞都不算小,容纳百多个孩子绰绰有余,”宿子约迎上云知意的目光,“我与他讨论许久,怀疑是因为每个山洞的孩子‘用途’不同。”
云知意凝眉:“那他看出两边各是什么‘用途’了吗?”
宿子约遗憾地摇摇头:“那时仓促,他怕拖久了要将槐陵县的治安吏也卷进来混战,只管救了人就撤,没来得及细查。匆忙中只记得其中一个山洞的孩子大都肢体有缺,另一个山洞里的孩子则四肢健全。但两边的孩子眼神都不太清明,有些还发着高热,身上有古怪花香,香气却不止一种。”
“花香?这事对上了,”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昨日那两个孩子也提到,当初在北山,时常有人用花煮汤给他们喝。花汤有时是甜的,有时是苦的,偶尔还会是辛辣的。不是每天喝,但每次喝完后都会有人在他们身旁守一夜……”
可惜那两个孩子的记忆模糊又零碎,并不记得自己喝下“花汤”后发生的事,也说不清楚喝了那些汤后自己是什么感受。
宿子约瞳孔一震:“大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拿他们试药?!”
云知意也有此揣测,但她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是试药?有根据吗?”
“倒没什么根据,”宿子约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随叔父在江湖历练时,曾到过允州。恰逢那时允州官府公审一桩‘巫医害命案’,主犯就是用活人试药,导致数人殒命、几十人疯癫痴傻。”
关于槐陵北山的事,两人将各自所知的都说了。一番合计下来,还是猜不透四肢健全的那部分孩子是被做什么用途的。
至于身体残缺的那部分孩子,大概是被人用去试药了。只不知试的什么药、那些药又有什么目的和效用。
颇多之处存疑,有待再查。
宿子约道:“我在槐陵有暗桩的,若探听到什么新消息,定会立刻传到你这里。”
“好。县城里那个‘打娘娘庙’也盯着些,我觉得那庙和北山脱不了干系,”云知意冷哼一声,又叮嘱道,“但也要让你的人谨慎为先,不要冒进,更不要突兀硬闯北山。”
“大小姐是怕打草惊蛇?”
“一方面是怕打草惊蛇,”云知意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另一方面,你的人也不能轻易涉险,毕竟谁也说不清楚那帮神棍手里有什么药。”
宿子约点头应下。
云知意拿起一块薄荷糕,掰下一角放进嘴里。“槐陵的事就先这样吧。你方才说,我让你在沅城查的事,有眉目了?”
她早前传讯给宿子约,让他查一查田家在沅城的生意是谁在主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头绪。
“田家除了常去沅城采买海盐外,在那边并不做别的撂地生意。但有个年近四旬的女子,常住在沅城,负责统筹田家在沅城的海盐采买事宜,应当就是主事掌柜了。”
宿子约也拿了块薄荷糕,却是豪迈地一口咬下大半。
待到吞下那口糕后,他喝了口茶,确保口齿清晰,这才接着道:“她平日里管着沅城一家叫‘素合斋’的珍宝阁,还经营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金石冶炼工坊,名义上这两处都是她自己的产业。因她在金石冶炼上颇有见地,在沅城一带小有名气,大家都敬称她为‘素合先生’。”
“素合先生?‘素合’是哪两个字?”云知意问,“是姓名还是雅号?”
宿子约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素合”二字给她看。接着便摇摇头:“暂不清楚是姓名还是雅号。她挺神秘的,无人知她原籍何处,只知在沅城生活了十几年,独自带着个十五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从没人见过她的夫婿……”
说到这里,宿子约顿了顿,露出了个古怪的笑。“但很微妙的是,她的儿女姓田。儿子叫田嵍,女儿叫田绾。”
云知意稍愣,有些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但还是谨慎确认:“你说,她儿子叫田‘毛’,是哪个‘毛’字?”
宿子约再次用手指沾水,在小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下“嵍”字。
云知意盯着用那个字,直到字迹散去才回过神。
这个嵍字“一字双音”,可读“雾”音,也可读“毛”音。
两种读音分别代表不同的字意,读音为后者时,意思就是“前高后低的土山”。
将这个嵍字读作“毛”音,且被用到人名里,其实并不符合缙人起名的习俗偏好。但若考虑到“大族起名严格遵从字辈排行”的习惯,用这个字就不奇怪了。
云知意对空翻了个白眼,喃声笃定:“那位女掌柜是田岭的外室,那一儿一女是田岭的孩子。”
田岭在原州的家中有一正两侧共三位妻子,都是三书六礼俱齐、婚书递交到官府的正经妻子。
一正两侧,三位,恰好是《大缙律》允许他这个职阶的官员所能拥有的伴侣数量上限。如今他在沅城却又多出个无名无分的外室,还有外室所出的两个孩子,这就犯法了。
宿子约惊讶地看着云知意:“我只是凭空瞎猜而已。可听着大小姐的语气,似乎很笃定了?万一只是刚巧姓田,又或者是田家别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