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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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还记得,两年前,槐陵北山出过一桩‘匪帮冲突’案吗?”云知意左右看看两位同窗,见他们点头,便接着道,“当时从里面跑出很多孩子。若我没猜错,槐陵北山里有不为人知的铁矿,那些孩子中的一部分,应该是被驱使进小矿洞采矿了。”
  薛如怀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这么猜?”
  “当初我随钦使沈竞维在外巡察时,曾在陶丘县遇到过一起小型矿难,”云知意喝了口茶,继续道,“矿主提过,其实只要将矿洞开得再小些,就能进一步减少矿洞坍塌的风险。但矿洞太小的话,成年矿工难以出入,而现今大缙律又严禁使用十五岁以下的孩童采矿,所以正经矿主们都不敢这么做。”
  田岭若要不引人注目地在北山采矿,就可以将矿洞开到最小,减少坍塌风险;即便运气不好遭遇意外坍塌,动静也不至于大到引发外间侧目。
  “还有,我推测槐陵北山不但有矿,应该还是罕见的陨星矿。”
  云知意又从桌上凌乱的书册中翻出一本《上古神异志》,指着书页上一段略显模糊的字。
  “看这里:‘秋,见龙,北有坠星,天地轰然’。通常陨星落地时,先是天现长光,然后地动山摇,所以古人以为是有龙摆尾扫落星辰。”
  这段记载是上古时期的一则神迹传说,也是槐陵那座“见龙峰”的地名由来。
  这传说的事发年代实在过于久远,那时连诸侯列国都还不存在,槐陵更是个连地名都没有的不毛之地,到如今被后世人遗忘,也在情理之中了。
  况且,原州人进学识字的人正在逐年减少,除了云知意这种家学渊源、正史野史都愿涉猎者,寻常人真没几个会翻故纸堆,自就不会发现,偏远的槐陵在上古时期曾有陨星坠落。
  薛如怀毕竟是工务署官员,工务署除建造事务之外还兼管冶铸,这些日子他或多或少也在接触冶铸的门道。
  “陨星为天外之物,从陨星矿中提炼出的铁,其精纯度超乎想象。若冶炼得当,以陨铁锻造兵器,是真能做到书上说的削铁如泥、吹发断丝。”
  他稍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沅城一带的金石冶炼,整体技艺水平与临川相差不远,并未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金冶巨匠。”
  顾子璇闻言也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就算槐陵北山真有陨星矿,田岭偷运去沅城,想来也锻不出什么绝世神兵。”
  云知意神色严峻地摇摇头,“不,他在沅城有个外室,名下经营着一家珍宝阁和一家规模普通的金石冶炼工坊。搞不好,那女子正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金冶巨匠。”
  薛如怀与顾子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这推论有些牵强了。
  薛如怀道:“天下哪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金冶巨匠?就算她是田岭的外室,又刚巧经营着一家金石冶炼工坊,不至于这么巧吧?”
  “你还别不信,偏就这么巧,”云知意亮出自己先前写在纸上的东西,“首先,槐陵北山疑似有陨星矿。其次,蔺老爷子同我讲过,原州盐商从不单边跑空,各家运盐船从原州离开时是会带货物出去卖的。可田家的运盐船队每次到了沅城都不做撂地生意,那船上带的是什么?”
  她稍顿换气,又道:“第三,田岭将那女子密藏在沅城十几年,她名下又恰好有一家冶铸工坊。”
  这次薛如怀没再反驳,双唇抿成直线。顾子璇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耐心等待云知意的下文。
  “当然,如果只是这几点巧合,确实不够。”云知意以目光扫过面前的二人,继续条理分明地抽丝剥茧。
  “但那女子被人敬称为‘素合先生’。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她在金石冶炼上的真正造诣,恐怕是深不可测。”
  顾子璇与薛如怀大惊,面面相觑后,神色渐变。
  顾子璇小心发问:“素合二字若是姓名,怎么就说明她在金石冶炼上深不可测?”
  云知意又拿起另一本史书,推到他俩面前:“看这里。”
  【天命十六年,苴公子循暴病,殁。妻卫姬携庶子玚扶灵归国。道遇水匪,卫姬溺亡。玚跪于舷,号哭曰,‘素玚无能,未能护嫡母周全’。】
  这是列国争霸时期一段史料。
  当时苴国公子素循在蔡国为质多年,于天命十六年突然病死在蔡国。素循的妻子卫姬在扶灵归苴时遇水匪,也不幸身亡,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庶子叫素玚。
  云知意娓娓道来:“这个素玚回到苴国后,因父亲和嫡母双亡,无人护持,虽是王孙,在苴国朝堂却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苴国当时是金石冶炼技术最顶尖的诸侯国,他后来便被打发去管理王室少府的铸冶事宜。大缙一统天下后,苴国有好些赫赫有名的金石冶炼巨匠不愿归顺,就跟着素玚一起消失了。”
  顾子璇后背一凉:“素这个姓,在如今的大缙可不多见。”
  她是将门出身,正史上的学养不及云知意,但对战史却如数家珍。
  当初大缙一统天下时,蔡国是蔡女王率臣民主动归顺的,双方并未动刀兵;而苴国却顽抗到底,最终被大缙开国名将司金枝所灭。
  司金枝诨号“杀神”,她率兵打的灭国之战,那就真的是“灭国”之战。苴国王室那群姓“素”的被她追杀到胆寒,侥幸活下来的纷纷改姓,或隐匿于市井,或逃遁山野,之后这几百年,很少有素姓者现世。
  云知意抿了抿唇:“那素合又刚好是金石冶炼的行家。所以我说,太多巧合凑到一处了。”
  结合史料以及田岭的背景来看,若素合二字是那女子的姓名,她就很可能就是素玚的后人。
  “也就是说,田岭手中疑似有陨星矿,还有个外室疑似是深藏不露的金石冶炼巨匠?!”兹事体大,薛如怀简直窒息了,“但、但顾子璇方才不是说了,田家能打的总共还不到三千人!就算锻造出再多绝世兵器,那也只有三千人。事情还不算太棘手,是吧?”
  “正相反,非常棘手,”云知意深吸一口气,“你忘了?先前你俩刚坐下时我就说过,他还有勾结外敌的苗头。”
  薛如怀面色刷白,总算想起这茬了。
  “有什么线索?”顾子璇紧紧盯着云知意,后背绷紧,如临大敌。
  云知意无奈轻哂:“这就又要说回槐陵北山那桩匪帮冲突……”
  正说到一半,姗姗来迟的霍奉卿进来了。
  “什么匪帮冲突?”霍奉卿缓步行来,极其自觉地坐在了云知意身旁,又看看对面神色的薛如怀,“你们在谈什么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云知意给我俩讲了个鬼故事,”薛如怀双手抱头,崩溃地喃喃道,“她说田岭要造反自立,手里疑似已有陨星矿、有神秘的冶铁巨匠,还勾结外敌不缺人!”
  这个鬼故事真的好吓人,闭上眼都能看到原州血流成河的模样。
 
 
第七十四章 
  面对薛如怀抱头哀嚎,霍奉卿只是执茶盏虚虚抵在唇边,平静地瞟了他一眼。
  “就算田岭万事俱备,至少当下尚未完成布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明天就动手。你慌什么?”
  薛如怀缓缓放下抱头的双手,愣了片刻后,灌下一大口茶,讪讪嘀咕:“也是。我慌什么啊?”
  其实他的震惊与慌乱完全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座的云知意、霍奉卿和顾子璇都过分镇定,就显得他特别突兀。
  若要认真说起来,这三人的反应分明才不太正常。
  云知意将自己早前写下的那张字纸递给身旁的霍奉卿,纸上都是她整理出的事情脉络与要点。
  霍奉卿与薛如怀不同,本无需旁人掰开揉碎为他从头捋起,看完这些重点就足够他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谁都看得出来,对于“田岭有反心”这件事,霍奉卿并没有多惊讶。但云知意整理出的那些信息里显然有他意料之外的东西,因为他自接过那张字纸后,眼神就格外专注。
  他一心二用地开口问道:“对了,我方才进来时,依稀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匪帮冲突?”
  经他这么随口提醒,顾子璇率先回过神来:“哦对,知意,方才你说田岭有勾结外敌的苗头,是与两年前槐陵北山的匪帮冲突案有关。具体是什么关联?”
  趁着霍奉卿还在看那张字纸的间隙,云知意也将弯月小刀的事情补充了。
  “两年前槐陵北山发生那次‘匪帮冲突’时,北山里看守孩子的人所用武器,听起来很像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
  ——
  当初帮忙进北山救孩子的邱祈祯常年生活在临川郡,以往上阵杀敌对的也是北狄人,所以没有见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
  早在列国争霸时代,原州这一带还是缙蔡两国交界地,那时期吐谷契就曾多次试探着越山入侵,所以云氏与田氏先祖都曾与之交手过。
  根据史载,吐谷契人最凶猛的一次入侵企图,几乎可以算是倾尽其举国精锐。
  彼时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并数位开国名将兵分几路,绕过邺城,从松原郡希夷山方向迂回突袭其后方,最终以少胜多,险些全歼了吐谷契主力王属大军。
  那一战后,吐谷契可谓元气大伤,想来也留下了深重阴影,之后竟安分了两百多年。
  自顾家坐镇原州军尉府以来,几十万大军常年轮戍北国门一隅,到目前还没与吐谷契出现过一次大规模战事。
  太平日子过久了,这导致原州像薛如怀这样的寻常年轻辈只知隔山有恶邻,但对恶邻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
  云家先祖青山君还在原州做藩主的那些年月里,云氏府兵与吐谷契交战不下百回,从对方将领手中缴获过两把弯月小刀。
  青山君将这两把弯月小刀做为战利品收藏,后来云氏迁往京中时就一并带走了。
  十几年前,年幼的云知意还在京中云府生活时,她的六叔云孟冲曾拿弯月小刀给她玩过,还对她讲过吐谷契人的种种。
  那时她年岁小,对家中尊长教导的许多事都只能死记硬背,并不知其所以然。到原州生活后,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借助许多书册,重新梳理了幼时记忆。
  吐谷契是个半农半牧的邦国,最初是由许多部落松散联合而成,与大缙北境隔山毗邻,沿山往东又与另一游牧悍族北狄接壤。
  吐谷契人所占的地盘并不富庶,与得天独厚的大缙相比,环境甚至称得上恶劣。
  他们在农牧两项都处于靠天吃饭的窘迫境地,采矿的手法更是原始粗糙,锻造兵器所需的铁,主要靠与北狄人互市交换而来。
  因锻造兵器的精铁对吐谷契人来说并不易得,所以他们历来就不像缙人这样十八般兵器分门别类,一把便于携带的弯月小刀能被派上十八般用途,杀牛宰羊、割草刈麦、上阵搏命都靠它。
  云知意娓娓道:“弯月形小刀为吐谷契特有,寻常缙人根本用不惯。不管两年前在槐陵北山看守小孩儿的那些人是不是吐谷契人,也多少能说明事情与吐谷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眼下种种苗头都指向“槐陵北山是田岭命门”,而北山里疑似有人持吐谷契人常用兵器,显然不能自欺欺人地说只是巧合。
  今夜她之所以急匆匆将三人找来商量,就是因为对“弯月小刀曾在北山出现”这个线索高度警惕。
  她自幼所受的教导就是“不该诛心论人”,眼下尚无实证,在背后给田岭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这让她有些唾弃自己。
  可线索牵涉着外敌,兹事体大,她不得不做一次诛心小人。
  “我怕的就是,如若有朝一日田岭突然引狼入室,而军尉府又没防备会有内鬼……真不敢想原州会成怎样的场面。”
  云知意以齿沿轻刮唇角,长长一叹,神情凝重。
  “眼下一切都只是我的推论,还不能轻易将这事当做普通公务摆在台面上来处置。目前我真正能信敢信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已深刻明白事情有多棘手,此刻各自沉默地思索着,一时无话。
  这事当真复杂,任谁智计通天,也很难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万全对策,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若然证据不够瓷实,被田岭反咬一口都算轻的。
  云知意倒也不催促他俩发表意见,毕竟她自己都暂无准主意。
  她还猜不透田岭用小孩儿试了什么药,那些药是目前最大的隐患和变数,她本就不擅长耍心眼,此刻委实不知该如何着手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
  良久,薛如怀小心翼翼地提出:“上报朝廷行不行?”
  他此言一出,满室沉默。
  片刻后,霍奉卿放下手中那张字纸,从容否决:“没用。在无确凿实证之前,即便将这些线索上报,朝廷也不会贸然插手。田家身份微妙,与原州许多豪强大族的利益盘根错节,目前田岭在百姓中的威望又还算稳固,朝廷对田氏投鼠忌器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和田岭斗了将近两年,私底下不知将田家盘过多少遍,显然知道许多在场另三人不清楚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心中就有了底:云知意的推测应是大致无误。
  顾子璇忧心忡忡地揉着太阳穴:“照你这么说,若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奈何田家不得。那我们怎么办?就一切如常地干瞪眼,等田岭坐实罪行再跳出来?”
  以不变应万变,这在顾子璇看来倒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
  “话说回来,田家能打的人就三千,哪怕他们引外敌在国境上缠住军尉府的主力,凭他三千人在原州这池子里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吧?”
  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摇摇头:“倒也不能干坐着等。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他的语气颇为平淡,可在场三人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三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霍奉卿不答,斜睨向云知意,眼神幽邃,其下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我饿了。云大人能赏口饭吃吗?”
  这个瞬间,云知意、顾子璇和薛如怀同时生出了打死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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