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依旧坚信这是党争构陷,也有人觉得“人证物证俱全,没想到田大人竟是人面兽心”,还有人风吹两面倒,听哪边的话都觉得有道理。
在这纷乱的众生相中,田岭本人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在巡按御史偶尔问到他时,才给出“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仿佛身处一场与他毫无关联的闹剧,始终神色漠然地坐在原位,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而霍奉卿也全程不置一词。
对他而言,这场公审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从私德上打击田岭在原州的民望。
这只是他为原州百姓准备的过冬大戏。
而他真正要给云知意看的那场戏,将在这公审之后。
——
到了午时近尾,巡按御史便宣布今日公审结束,明日继续。
围观百姓三五成群地激烈议论着,渐次散去;众官也各自结队离开,而田岭则被刑律司的武官带走暂押。
巡按御史命属官点了几个人: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以及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志高。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与霍奉卿并肩行在前,边走边低声交谈着。后头的另外三人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能茫茫然跟上。
一行五人就这么来到刑律司,进了南院一间审讯室。
审讯室不大,仅高墙上一处方寸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狭窄且幽暗。
左右两面靠墙处摆着高高的木架,架子上十八般刑具闪着冰冷锋芒。
正中那面墙前则杵了三副刑架,而先一步被押回来的田岭,此时正站在刑架前,神情晦暗不明。
他没有被绑缚,但身边站着个执剑人。
借着透窗的些许光亮,云知意眯着眼,稍稍适应了这室内的昏暗,才辨认出那是早上公审时不见踪影的州牧盛敬侑。
听到脚步声,盛敬侑回头看过来,旋即收剑回鞘。
他先向巡按御史执了礼,又对云知意等人笑笑:“诸位,许久不见。”
这话倒不是寒暄虚词。
盛敬侑自夏日里就进京,原州众官与他已有半年没见,今早才跟着巡按御史一起回到邺城。
但进城后,他就兀自消失,并未在公审台上露面,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等着。
毕竟不是私人场合,云知意没多说什么,与大家一起规规矩矩向他执了官礼。
相互见礼完毕后,盛敬侑指了指的桌案:“徐大人,请。”
那张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并堆了厚厚一摞卷宗记档。
徐姓巡按御史颔首,走过去落座后,对霍奉卿道:“霍大人,请。”
桌案后只有一张椅子,云知意便随意地站在了桌案左侧。
而符川、周志高则一左一右侍立在徐姓御史身后,殷勤地替他研墨铺纸。
那头,盛敬侑将剑抱在怀里,也退到左侧靠墙站定,静静看着霍奉卿与田岭面向而立的场面。
田岭冷冷嗤笑:“戏演完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审讯,是么?”
“不是审讯,是宣判,”霍奉卿面无表情地淡声道,“也顺便帮你复盘。好让你知道,你是怎么在一招未出的前提下,就一败涂地。”
田岭眼底闪过一丝神秘而狠戾的笑意:“哦?是吗?你这么笃定我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劝你还是别再心存侥幸为好。你等不到吐谷契人来帮你的。”
霍奉卿垂眼望着比自己矮大半头的田岭,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老狐狸瞳孔大震。
“有什么疑问尽快提,问完,就准备安详受死吧。”
——
霍奉卿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出仕以来的表现,或许称得上一个“聪明的官”,却不算个好官。
甚至可以说,是个不称职的官。
早在承嘉十三年秋那场预审考时,还是庠学学子的霍奉卿在城北试院与盛敬侑单独面谈后,就已经开始为扳倒田岭做准备。
之后这两年多,他在任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扳倒田岭”这个大局。
若不是怕云知意会对自己寒心失望,他其实可以做到更彻底的不择手段。
但他心里又很明白:官不该是这么做的。
尤其看着云知意一步一个脚印,在仕途上行进得沉默、踏实又坦荡无愧,就更衬出他这条路是越走越邪。
心爱的姑娘路子实在太正,自己却一天天愈发剑走偏锋,霍奉卿其实是很焦虑很忐忑的。
他怕再这么下去,他和云知意早晚要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达成“扳倒田岭”这个既定目标之前,他没得选。
之前决定在今日对田岭收网时,盛敬侑在心中说他或许仓促急躁了。
但霍奉卿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将泰半的精力都放在了田岭身上。
而田岭虽对他有所警惕,却因为轻敌,并没有真的将他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所以,田岭的每一步,都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是很有把握才决定行动的。
心下微动,霍奉卿抿了抿唇,有些得意地回头瞄向云知意,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邀功似的。
虽然过程里颇多不为人知的艰难与周折,但他没有食言,最终做到了对这姑娘的承诺。
眼下田岭倒台已是板上钉钉,而他手中每一步可走的棋都被堵到动弹不得。
这个冬天的原州会如她所愿,在田岭倒台时风平浪静,普通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管与家人温暖相守,安心等待来年春临。
——
霍奉卿踱到桌案前,从诸多卷宗里抽出几张纸,摆在巡按御史面前。
待巡按御史接过那几张纸认真阅览,霍奉卿这才回身,慢条斯理地对着田岭开了口。
“五天前,你带了两名家生护卫,从雍丘的田氏祖宅低调出发,准备前往松原郡去见素合。可惜,你在官道上被一队刑律司武官秘捕。事发突然,你那时还没想明白局势走向,所以沿途安分配合,就这样被送到邺城。”
田岭双手负在身后,镇定立在原地,只眉梢微动,含义不明地“唔”了一声。
“今早上了公审台,你发现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又见素合被‘提线香’控制,就已猜到你田家出了内鬼。”
霍奉卿并不介意他的敷衍,接着道:“巡按御史突然抵达原州,对你这个家世敏感的一州之丞发起了公审。并且还抓来了素合,对她用了‘提线香’。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只将这些当做巧合。”
田岭在京中一向有消息来源,所以他想破头也不会明白,霍奉卿与盛敬侑是几时与京中督察院搭上线的。
他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或纰漏,才导致他耳聋目盲一般,被督察院的人盯了半年还浑然不知。
但他明白,既然巡按御史今日有备而来,借素合这案子为由头对他进行公审,不过是虚晃一枪。
巡按御史既已掌握了“提线香”,他就算是被捏住了命门。
这些年,田岭在原州的许多动作,京中不是不知道。
但田岭颇得民心,田氏的血脉渊源又略敏感,而原州百姓在多年的刻意引导,“家国观念”又弱了许多。
所以,在没有如山铁证之前,承嘉帝只能强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原州人与吐谷契这个恶邻的生死恩怨已累积了几百年,这里大多数人家的族谱上,都能找出至少几十个死在吐谷契人刀下的先祖姓名。
“提线香”是吐谷契人的东西。
只要将“田家藏有大量吐谷契人的诡药,显然有所勾结”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原州人就算半信半疑,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坚定地站在田岭这一边。
“上午在公审台上,你想通这层后,就放弃了自辩。那时你已经很清楚,没了民心拥戴,你面对京中就没了保命符。所以,在素合这个案子上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不如豁出去,赶在朝廷放出你与吐谷契勾结的消息之前,一不做二不休,引外敌来将原州杀个天翻地覆。”
昏暗的审讯室内,田岭渐渐转白的脸色格外显眼。看他这般反应,霍奉卿就知自己对他的判断正中红心。
于是补充道:“从五日前在官道上被秘捕,到今日被送上公审台,这期间负责看押你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可靠人选。你没机会向外传递消息,也就无法确定,雍丘的田氏族人和你在槐陵的心腹爪牙们有没有收到风声。所以,你不自辩,也是为了借此机会,漫天过海地传递这消息。”
田岭故意在素合这案子不认罪却也不自辩,如此就能引发争议,拖着巡按御史多审几场。
只有这样,他就能借百姓之口,将他已被秘捕、京中来了巡按御史的消息迅速扩散到雍丘和槐陵。
田氏族人聚集在雍丘,而槐陵是田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谋反老巢。
霍奉卿推断,这两地里必定有深度参与田岭谋逆图谋、并被赋予权力可与吐谷契联络的人。
“只要这两个地方里,有一个聪明人领悟了你的意图,成功潜出国境向吐谷契人通风报信,你的救兵就来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奉卿嗤笑一声。
田岭喉间动了动,死死盯着他,一瞬不瞬。
霍奉卿再度回身来到桌案前,重新取来一册卷宗,翻开某页,摊在巡按御史眼前,修长的食指点着其中几行字。
在巡按御史低头阅览时,他回头对田岭道:“可惜,从昨日起,雍丘、槐陵两县就已被军管,不许进也不许出。”
田岭惊闻此言,稍稍愣怔后,一直强撑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你哪来的人同时对槐陵、雍丘实施军管?”
他对原州的兵力门儿清。
原州军尉府总兵力不过才二十余万,本就有一半在边境戍防。
入秋后,顾子璇的大哥顾子望带了剩下的一半去松原希夷山练兵,邺城这头就剩顾子璇的二姐顾子瑗手里那两万人马。
霍奉卿没有立刻答话,又从卷宗里翻出两张手绘的粗糙地图,拍在桌面,往巡按御史眼前推了推。
忙完这通,他才双手反撑着桌沿,面向田岭,站姿是少见的闲散松弛。
“就在你被抓的那天下午,顾子望已带人从希夷山绕抵达槐陵北山。他先在北山摧毁了你那提线香炼制地点,跟着就进城军管了槐陵。这几天也没闲着,亲自带人在打娘娘庙忙里忙外,查抄清点你藏在那里的库存提线香,以及那堆神兵利器。”
这些年,素合在沅城用陨星矿锻造的兵器,被夹在田家的运盐船上运回后,田岭再安排人将它们送到槐陵,藏在打娘娘庙的密室中。
霍奉卿姿态越从容,田岭就越心慌。
他惊疑不定,却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就算顾子望出手,那也只够军管槐陵一地,你不可能有人手再同时军管雍丘县。”
“我是没人,”霍奉卿无辜地指了指一旁抱着剑看热闹的盛敬侑,“他有。”
田岭眉头皱得死紧,瞥向盛敬侑的眼神狐疑中带着蔑视。
这个瞬间,盛敬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嗓音都比平时高了一个调:“田岭,你那什么眼神?!你是不是忘了,原州牧只是我的官职,我十年前就袭了我母亲‘陶丘县主’的封爵。”
其实也不能怪田岭轻视了他。
他就任原州牧近三年,事事都将霍奉卿推在前,自己宛如一个隐形的甩手掌柜。
大概除了对他算是知根知底的云知意,以及他的左膀右臂霍奉卿之外,原州许多人都不太清楚,盛敬侑这人虽在京城长大,祖籍却也在原州。
就更不记得他是个按律允蓄府兵八千的县主,封地陶丘还就在邺城和田氏所在的雍丘县之间。
“雍丘又不是槐陵那样的十万户大县,民风又温厚讲理,只要制住你田氏的人不就万事大吉?”
被蔑视轻忽的盛敬侑越想越气,对着田岭两眼喷火:“你田氏府兵加上家丁,能打的就三千多。我找顾子瑗借了两千凑整,一万人,两个打你家一个都有得剩,还军管不住区区雍丘县了?!”
田岭濒临崩溃,眼神渐渐狂乱。
霍奉卿闷声低笑,再补一刀:“而且,就算你手底下有那么一两个厉害人物,在这样重重封锁下也能成功潜出国境,那也不可能帮你搬来吐谷契的天降神兵。因为,从前天起,北境原州防区新增了三十万援军。”
如今总共是四十余万大军筑的血肉城墙。
除非吐谷契人和田岭的交情深厚感天动地,吐谷契人为了他,能做到敢将皇属主力倾巢出动的地步,否则,田岭到死都等不来他梦中的救兵。
霍奉卿的神情太过笃定从容,半点不像虚张声势。
这让田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溃,略显踉跄地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刑架才停。
“不可能!”他眼底泛红,狂乱地挥舞着右臂,大声吼道,“你这又是哪来的三十万人?!”
他是五天前被秘捕的,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收到有任何外来大军的消息。
霍奉卿也没瞒他:“我定下要秘捕你的具体日期后,就提前发信给淮南军尉府,请求借兵增援了。”
稍顿了顿后,霍奉卿干咳一声,扭头飞快瞥了瞥云知意:“我怕那边推脱或拖延,还含泪牺牲……”色相,换来云知意给淮南军尉府的程文定亲笔写了封信。
后半截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站在他侧后方的云知意听见他语气陡转古怪,又瞥见他耳尖泛红,立刻惊觉苗头不对。
她本偷偷捏了颗石蜜糖准备偷吃,当下也没做多想,毛炸炸红着脸冲上去,一巴掌轻拍在他嘴上,强行将那颗石蜜糖塞进了他嘴里。
“霍大人,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这狗竹马眼见着今日大获全胜,就得意到尾巴都要翘上天,竟打算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出其不意地单方面将他俩的关系公之于众!
其实她也不是不愿公布,但她不能忍这家伙在同僚和陌生的巡察御史面前胡说八道、歪曲事实。
天地可鉴,她答应帮忙给程文定写那封信时,只是趁机按住这狗竹马,亲了他眼尾那颗朱砂红痣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