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田岭前几日回雍丘县的田氏老宅了吧?”顾子璇远远看着围满了人的公审台,呆滞地眨眨眼,脑子突然转不过来。
云知意也懵得两眼乱转圈:“对啊。田岭没在邺城,我不知情,盛敬侑还在京中。批文落印都凑不够三个,这公审台怎么搭起来的?究竟是刑律司知法犯法,还是霍奉卿要翻天?”
她最担心,就是霍奉卿为了扳倒田岭不惜违律犯禁。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不愿看到霍奉卿赌上自己去打这一仗。
如今田岭的“大业”还没有完全成气候,不需要霍奉卿孤掷一注去和他拼谁更没有底线,不值得。
而顾子璇并没想那么深,她更在意的是:“我一得到急讯就快马赶来了,怎么这些围观百姓比我还到得早?!冬季的邺城人看热闹也太积极了吧!”
——
州牧府内,不分州丞府还是州牧府,许多中等职阶以上的官员都接急令到场了。
大家都不知发生何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云知意和顾子璇四下晃了一圈,没见到霍奉卿。
倒是霍奉卿的近随属官韩康主动来找了她俩,将她们领到院墙根下无人角落里,单独说明情况。
原来,今日丑时,宵禁尚未结束,邺城北城门就突然提前开启,一队治安司武官押着个黑蒙头的人进了城。
这异常动静惊醒了居住在北城门附近的少部分百姓。
他们影影绰绰看到个大概,好奇之下再也睡不着。
等到正寅时宵禁一结束,便有人跑出门去,向街坊邻居奔走相告。
“……这些百姓原本也不知今日有公审。”
霍奉卿的属官韩康抿了抿笑,继续解释道:“只是瞧着治安司押着人像是往州牧府来的,便好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邺城百姓对“公审台”并不陌生,一看这阵仗就知有大热闹。
这时节消息本就传得快,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围观者就越聚越多。
听了韩康的解释,云知意依旧摸不着头脑,还多了几分忐忑惊忧。
她搓着冰凉的指尖,口中接连发问:“今日究竟审谁?什么案子?主审是哪位大人?哪来的‘同意公审’的批文?”
她有点担心霍奉卿,怕他忙中出错。
那家伙已背着坊间骂名数月,民望跌到最低谷,若再加一桩“违律私搭公审台”的确凿罪名,田岭抬脚就能踩得他不能翻身。
似是读懂了她心中真正的担忧,韩康忙笑道:“云大人请稍安勿躁。今日的公审不需州府批文,因为,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
坐在旁边的顾子璇怔怔咽了咽口水:“治安司半夜押进城的那个人,不会是田岭吧?”
韩康点头,小声道:“盛大人陪同御史一行自京中匿迹赶来原州,今日自北城门进城。霍大人已前去迎候,待御史大人到场,立刻升堂。”
云知意紧着嗓子左顾右盼:“怎么突然就动手了?各处都安排稳妥了么?”
霍奉卿那家伙还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命人将田岭从雍丘老宅抓来了?!
田氏那些个族中长老都被摁住了?府兵呢?
“都稳妥了,”韩康点头,也警惕地看着周围,并没有解释具体怎么安排的,“霍大人让我转告二位,你们今日只管凑场面看戏,什么都不必担心。”
沉默中,韩康轻声又道:“霍大人还说,此次一击必中,但绝无违律犯禁之举。而且,百姓只会多得一桩谈资,原州绝不会乱。请他的小祖宗放心。”
顿了顿,韩康做作地咳了两声,欲盖弥彰地补充:“当然,下官并不知道‘霍大人的小祖宗是谁’。”才怪。
云知意窘得面上飘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郑重点头:“哦。”
——
在大缙,巡按御史是归属御史台督察院管辖的官。
他们通常要领圣谕才能以公职身份出京,专职监察地方官员高阶行政主官,不仅可弹劾违法官吏,更有权直接在当地升堂审案,无需任何官员批文。
巡按御史到原州来公审州丞,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消息很快在邺城传开……哦,不是传开,简直是炸开。
巳时初刻,冬阳才勉强在云层后露出点头,州牧府门口的公审台周围已密密匝匝,连只蚊子都挤不进去了。
御史是个儒雅清瘦的中年男子,行事做派利落得出人意料。
他直接省去与州府众官寒暄见礼、互通姓名的礼节,刚到州牧府门口就登上公审台,径自于主审位落座。
既他如此,州府众官也没再耽搁,各就其位。
云知意坐在右侧陪审位,与对面陪审位的霍奉卿遥遥相望。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虽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又好像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主审台上,巡按御史将惊堂木一拍,目光威严地逡巡四下,围观百姓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便识趣地弱了下去。
巡按御史满意地颔首,这才示意身旁属官。
于是属官高声传令:“带被告嫌犯,及主告人,上——堂——!”
公审台两边各站了一排刑律司衙役,他们齐齐以手中“杀威棍”击地,敲打出频密迫人的庄严之声。
叱咤原州数十年的州丞田岭,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被告嫌犯的身份上了公审台。
不过,毕竟眼下还没正式开审,罪名还未判定,田岭依然是原州丞。
所以他非但没有被五花大绑,主审官还命人依律给他摆了椅子。
他也不推辞,执了官礼过后,便泰然自若地面对主审就座。气派威严一如从前,仿佛并不是来受审,而是来监审。
他在原州的民望极高,也或许围观百姓中也混着他的人。
总之,明明谁都还不知他因何事被审,就立刻有人为他大声喊冤。
“御史大人明鉴,田大人是好官!这其中必有冤情!”
“虽不知田大人因何事被告,但田大人一定不会做错事!”
“怕是党争构陷!”
“多半是狗官霍奉卿又使阴招!”
“诬告!一定是诬告!”
围观人群渐渐激动起来,好在治安司提前出动了所有武官、员吏布控,场面秩序大致未乱。
巡按御史连拍三下惊堂木,待百姓稍稍安静,主告人这才被带上来。
因先前来不及与霍奉卿私下交谈,云知意并不清楚这主告人的身份,更不确定这人要告田岭什么事。
主告人是个瞧着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她容颜姣好、身形纤柔,衣饰雅洁。
盈盈拜礼时虽看得出在发抖,却还是庄重规整,竟半点没有寻常平民见官时那般手足无措。
围观者中还有人在小声斥她,说她定是诬告田岭。她也没有慌乱,更没有辩驳,甚至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静静等待着负责主审的巡按御史再度发话。
这位御史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邺城百姓对田岭信任至极,已到了“不问事由就先声援”的盲目地步,他便突然省略了“问询主、被告双方身份”这过场,改让主告人先自陈冤情。
“堂下沅城籍民女素合,状告原州丞田岭,所为何事?”
才听到这么一句,云知意面上表情还端得住,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恍惚间,就听素合以颤巍巍的嗓音道:“民女素合,状告原州丞田岭,于十七年前,以诡秘药物,暗算……将我奸污,并囚于槐陵打娘娘庙,三年……”
她头低低的,一径垂眸,全程并不看人。似在哽咽啜泣,又像是在边想边说,说话语调很慢,说不了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还会拖着含糊尾音。
云知意紧张至极地咽了咽口水,心跳乱得不行。她好像知道霍奉卿是怎么做到让素合状告田岭的了。
她先看看素合,再抬眼看看对面的霍奉卿,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可惜,这一次霍奉卿没有看她。
因为他正在与田岭目光角力。
田岭面带不屑的笑意,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悄悄对霍奉卿比了个大拇指。
却不像是赞扬,更像挑衅。
而霍奉卿则以冷冷笑眼回他,右肘支着桌案,状似无意地用食指在自己颈间虚虚一划。
老狐狸与小狐狸这番无声交锋迅速又短暂,公审台下的围观百姓无人察觉。
可公审台上不少人都有所察觉,坐在霍奉卿正对面的云知意看得尤其清楚。
她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她只知道,当霍奉卿收回与田岭对峙的目光后,再转向她时,眼中凌厉寒光顿敛了几分。
似是感应到她心中在想什么,霍奉卿不动声色地对她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云知意迎着他的目光愣了半晌,突然展颜一笑。
他是在告诉她: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用了提线香控制素合,却没有蛊惑素合编造、诬告,说的都是真事。
他守住了为官者最后的底线,无论是为了迎合云知意,还是真心愿意守住这底线,云知意都很开怀。
这一世,她和霍奉卿都在成为各自最好的样子。
刚才与田岭眼神交锋的霍奉卿,实在太像上辈子那个让原州官场谈之色变的霍大人。
清冷。锋利。无所畏惧。如一把匕首,出鞘迅捷又刁钻,不择手段。不见血,不回头。
而此刻,公审台上凡眼明心亮者,包括云知意自己,都毫不怀疑——
云知意,正是那柄能收住霍奉卿的刀鞘。
这可真好啊。
第八十三章
很显然,素合知道田岭很多事。
可她并不提别的,而是花了近半个时辰,从头细讲了自己被囚于槐陵打娘娘庙那三年。
不见天日的密室。每日被灌下不知名的药物。每一次试图逃跑的失败,都会换来一顿毒打与言语羞辱,不致命,但痛苦。
那是少女素合的十六岁到十九岁。
本该天真、热诚而意气风发的三年里,却如同一只落单被捕的幼兽,被禁锢了躯体的同时,还被反复地摧毁着意志。
逃脱无路、求救无门,就那么孤独而无助地被“驯化”,最终麻木地选择了“顺从指令,活下去”。
受“提线香”的影响,素合说话一直颤颤的,慢慢的,详细到近乎絮叨。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或催促。
平凡大众受限于学识、见识与经历,在许多事情上没那么聪明,遇事情绪起伏大,易受煽动,常被利用而不自知。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多数人普通人会这样,主要也是因为,正常人心中都有种与生俱来的朴素善良。
这种朴素的善良常常让人轻易被利用,有时甚至会让人显得愚蠢又刻薄。
但它也会让人去嫉恶如仇、愤恨不公、憎恶欺凌、怜悯弱小。
就如此刻,公审台下的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聆听。
哪怕他们中有不少人依然不愿相信“州丞田岭会是这样的禽兽”,却还是给了素合足够宽厚的同情与包容。
让她尽情絮叨,尽情啜泣,尽情宣泄十七年前少女素合求救无门的那份痛苦与绝望。
——
等到素合终于倾诉完毕,巡按御史命人为她端上热茶润喉,而后调转目光看向田岭。
这位巡按御史没有丝毫意气用事的迹象,在循例对田岭发问时,神态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是不偏不倚的冷静。“对素合所言,田大人可有辩解?”
台上众官与台下百姓纷纷屏息凝神,无数道目光齐齐汇集在田岭身上。
田岭泰然自若,不答反问:“敢问御史大人,此案由何人、在何时向哪处法司举告?可是大人您亲自经手查办?是否有人证物证?”
“三个月前,有百姓匿名投书于京中御史台督察院门口。本官受命督办此案,全程亲自经手。”巡按御史作答后,侧目示意自己身旁的属官。
侍立在旁的属官立刻拿出几张供状,代为补充:“人证共有三位:两名护卫,一名老仆妇。据他们各自供述,三人皆是出自原州雍丘田家的家生侍。这些年受田氏族长及田大人您之命,在沅城近身随侍素合及其儿女,同时也担监视之责。”
不但有证人与口供,那名老仆妇和素合还各自上交田岭亲笔书信一封。
其中,田岭写给素合的那封信中,还有为十七年前旧事致歉与安抚的字句。
田岭面色微变,轻轻颔首后,动作僵硬地捋须扭头,对冷漠旁观的霍奉卿嗤笑一声,未再多言。
之后,巡按御史命刑律司小吏将素合带到一旁,命刑律司小吏领证人前来过堂。
三名证人一一登场,将早已被记录在册的口供再当众重复后,又与田岭当面对质。
对质的过程里,田岭并没有痛快认罪,却也没有狡辩自救,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主审的提问。
这敷衍随意的态度让围观百姓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声讨唾弃他,还是该为他喊冤。
最后,巡按御史依律问询列席听审的众官意见。
云知意怕自己多说错多,便道:“御史大人见谅。我虽忝居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之职,熟读《大缙律》,但到底年稚历浅,出仕以来又多是主持大政,并无直接经手民诉案件的经验。故而,一时不敢妄言。”
顾子璇依样画葫芦:“御史大人见谅。下官的情况与云大人差不多,对《大缙律》的精熟还不如她呢。”
而如符川、北堂和这种铁杆田党们,对田岭自是极尽维护,绞尽脑汁找出各种刁钻角度,全力为他辩解。
而以常盈为首的那帮人,从几个月前就在暗暗脱离田党阵营,打算跟着云知意踏实做几年正事。
所以他们很清楚,必须借此机会让田岭彻底不能翻身,半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等田岭缓过劲来,他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高度肯定一应人证物证,并再三向主审及为官百姓强调素合的悲惨遭遇。
台上众官无法达成共识,围观百姓也慢慢分成了几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