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将军气笑了。
直接接口说道:“想要回到这块‘本属于他们的田地’,可他们慢慢地‘发现’,他们的家园已经被人‘占据’了。他们岂能忍受那种‘鸠占鹊巢’的侮辱?于是乎,他们用当年在成都攒下来的丰厚身家,花银子“请”来骁勇善战的藏军,帮他们收回‘家乡’!”
连炮竹一般的一长串话,最后一个“家乡”,巴图尔几乎是梗着脖子吼出来。
斥候兵不说话,帐篷里的几位小队长都默默不做声,这个事情,确实就是这么,让人憋火。
当地百姓无可奈何地承受“连年战争”的洗礼,其原因,居然是另一批像他们当初一样的移民,谁能想到?
想到了,找到证据了,能说吗?
能对外公布吗?
巴图尔心里的怒火压制不住,干脆带齐人马到古灌县转了一圈,杀气腾腾地要求古灌县令交出来“通匪之人”。
古灌县令……也是无辜啊,他才来这里上任两年,比巡抚大人年羹尧来的还晚。
但他也隐约知道这里面的事情,不可说……面对巴图尔打定主意要一个“交代”的架势,只得含泪表示,古灌县没有“通匪之人”,从那边落户到这里的“先移民”对那里依旧热爱,愿意出资修桥铺路。
巴图尔狰狞一笑:“县令大人确定?”
“确定!”
“确定!”
古灌县令点头如捣蒜,娘希匹的,他也看不惯那一伙人好不好,有银子不花在正经地方,请藏兵来欺辱自己同胞,算人吗?
古灌县令想起他们日常那份“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心里的火气更旺。
拿起酒壶一脸谄媚地给巴图尔倒一杯酒,眼神儿那个“意会”:“将军尽管放心,有你们的到来,下官非常‘确定’。”
“将军你不知道,你们没来之前,下官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下官位卑人微,一直没办成。这次,下官就‘狐假虎威’一次,保证给办成喽。”
巴图尔表示满意,吃饱喝足后领着人马在川藏边境上转一圈,对出来巡逻的西藏人龇牙咧嘴地挑衅,气得藏兵们暴跳如雷,还不敢出来迎战。
在巴图尔领着他的人驻扎成都郊外,配合其他八旗驻军震慑云南和西藏的时候,大清国的雍亲王带着儿子弘晙阿哥,来到四川。
弘晙阿哥面对完全不同于北方或者沿海的风土人情,美食,美景,美人儿,那个兴奋,打马奔跑在广袤的草原上嗷嗷直叫唤。
“阿玛,弘晙喜欢这里。”
四爷瞧着儿子欢乐的小模样心里开怀,虽然还是严肃着一张“年轻”的脸,眉眼间却也是洋溢着笑意。
父子两个和侍卫们一起“轻车熟路”进入成都,没有响起一片小浪花,巡抚年羹尧在衙门里看到四爷、小四爷“从天而降”,那个惊吓。
“…………”
吓呆了简直!
四爷心情好,瞧着他们呆愣的模样,拍拍年羹尧的肩膀。
“亮工没想到吧?”声音里也有笑。
年羹尧……反应过来自己的字是“亮工”,眼前的人确实是他那“年轻好似二十岁人人羡慕”的四爷,“人见人爱”的小四爷,扑通一声跪下。
“亮工见过主子爷,见过小主子。”
四爷保持微笑,双手扶起来年羹尧。
“起来。衙门里论国事,不能这么喊。”
年羹尧听到四爷的批评,心里狠狠地松一口气,顺着四爷手上的力道站起来,一脸接受批评的“诚恳”。
“主子爷,王爷恕罪,亮工一时见到王爷,情难自己。”
“王爷来到四川,亮工没能去远迎,实在惭愧。王爷,小四爷,亮工有三四年没见过王爷和小四爷了……”
弘晙阿哥乖巧地站在阿玛的身后,一边观察衙门里的布置,年羹尧和他的亲信下属们,听着他阿玛和年羹尧叙旧……一边心情沉重地和小系统聊天。
小系统声情并茂、慷慨激昂:“数次屠城留下的阴霾,使这座温软的城池平添了几分冷意。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一大群北方人沿着金戈铁马踏出的辙迹,随同温柔的小南风一起,去执行一项军事使命。成都,便成为这群北方将士最终目的地。”
“风声鹤唳。一丝丝风吹草动,都让这座古老的城池担惊受怕。历经百年乱世,它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经不得半点折腾。而西方方位作为上风口,成都人最为怯怕的方位,每次有马蹄上响起,他们就准备逃命……”
弘晙阿哥听着小系统愤怒的话语,心里头也是怒火升腾。
明朝末年四川屡遭兵祸,成都尤甚,大量人口死亡,几十里或几百里都无人烟,田土荒废,树木野草茂盛,到处野兽成群,仅剩下的人口无不堪言。而那些住在成都附近的乡绅富户们,事先纷纷携带金银契据率领子女逃进灌县以西地区居住。
清兵进入四川,当时的肃亲王统兵从北路进川,清除四川的兵乱,四川渐次平静。后来朝廷为了改变四川的荒凉现象,把湖北两广等地的无业百姓移来四川开辟已经荒废的土地,承诺三年免税,土地归各家开荒者所有。
当时朝廷也是艰难,地方官们在分给移民们一片荒地之后,就再也没能力给他们什么。移民们本是冲着成都的繁华而来,来到这里面对满目荒芜,无怨无悔地扛起垦荒的锄头,勒紧裤腰带,将一块块杂草丛生之地变成可种粮食之地……
可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批人不劳而获,另一批人却又劳而不获,另另一批人隔山观望,拍手叫好,巴不得他们待不下去离开。
地方官们一份又一份折子递交到朝廷和皇上的手里,不知情的朝廷和皇上就一次次地派兵来剿匪,士兵们走了“土匪”就来了,士兵们走了“土匪”就来了……每次都是这样,然后皇上派来年羹尧坐镇四川,待时局稳定后,彻底整治四川。
一行人洗漱沐浴换了一身衣裳,面对成都安静温柔的落日,声音也好似感染了几分温柔。
四爷抿一口四川当地的茶叶,脸上的神色还是凝重:“西藏、四川、陕甘宁一带问题太多,亮工上折子请求在四川设驻防旗兵,这很好。乱世用重典,手段不能太柔和。”
年羹尧表情恭敬:“王爷所言甚是。亮工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四川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满目疮痍、荒无人烟。
“亮工自来到四川,这些年不停地安抚地方,打压当地土司,总算是不负皇上和朝廷所托。今年夏天巴图尔将军进驻成都,还去了巴塘、里塘、打箭炉等地,周边的藏乱都已平定,百姓鼓掌叫好。但亮工还有忧虑。”
“去年青海的和硕特部与藏地大小部族发生矛盾,准噶尔部乘机偷袭西藏,杀死拉藏汗。西安将军额伦特率兵数千,前去弹压,遇伏,全军覆没……”
弘晙阿哥看一眼年羹尧。
年羹尧,世家文人出身,却是身材比一般文人高大,身上也带有一股子“枭雄”之气,虽然表情恭敬,但姿态和言语间都是桀骜不驯。
同样的狼性,可他和孙齐查很不一样。
弘晙阿哥再偷偷瞄一眼亲阿玛,又捏了一块榴莲酥饼进口。
四爷警示地看一眼儿子,听完后,直接说出年羹尧吞吞吐吐没说出来的意思。
“亮工是想要巴图尔和驻防的八旗军一起,常驻四川?”
年羹尧不好意思地搓手嘿嘿笑。
“亮工也知道这要求很不合理,可是亮工眼瞧着巴图尔带出来的好兵,忍不住……”
四爷失笑。
“亮工身为四川巡抚,为四川考虑,很是应该。”
“不瞒亮工,”
第200章
年羹尧心里滴血般做出承诺, 正琢磨着自己来到四川后一直以“清廉”要求自己, 手里应该没有“不正当”的土地数额, 正等候四爷的“双手扶起”,突然听到四爷的下一句。
“来四川的路上,本王见到一个人。”
年羹尧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主子爷的脾气, 每次不冷脸,不骂你, 不批评你, 那就是……
果然!
“原江西江都知县,现在的四川松潘知府,李维钧,亮工可认识?”
年羹尧:“……”
五体投地。
“王爷明鉴, 亮工不认识。”
四爷看年羹尧一年,没有说话。
弘晙阿哥也没有说话。
衙门里的下人, 年羹尧的亲信们,也都低头不敢吱声。
四爷继续用茶。蓝彩三清的茶盅、茶托、茶盖,内底绘三清图有梅花、松树、佛手三种,外围与口足有相同的如意文一周。胎体轻薄, 质地细腻,蓝彩鲜艳,在四爷的手里演绎出另外一种优雅。
盖子掀开一点缝隙,轻品第一口,可能是觉得味道重了, 用盖子轻刮几下,然后又可能是觉得味道轻了,就重刮几下翻翻茶叶……
一个手持着茶托端起来,另一个手把盖子压开一个缝隙,阻挡茶叶进口。轻轻地用碗盖拂去一些茶叶,细啜茶水,齿颊留香,四爷真真是喝出了无边风月。
弘晙阿哥看一眼他阿玛,也捧起自己的茶碗。
一边喝茶一边闻香;一边观察茶水的“色清而叶展”,一边留意茶盖锁香的程度,时不时打开一下,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心也静了下来。
明清以来人人都喜欢的盖碗茶,四川人口中的“坝坝茶”,大户人家,朝堂皇家人用起来自有一套标准。
它和在市井巷内的露天场地,摆上竹椅、矮桌和盖碗茶,一边读书看报,一边手捧一个盖碗茶,喝茶谈天晒太阳,好不惬意的“巴适~”不同,最注重一个“品”字。
坐姿端正,头和嘴不前伸。举手投足间,轻拿轻放。一个手把盖子拿起来,另一个手端着茶托喝。若是有客人或者外人在侧,就用盖子挡住在脸的一侧,不让人看到嘴巴……一套仪式下来,细细地“品”。
此时此刻,年羹尧,就是在心里细细地“品”,狠狠地“品”,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够谨慎小心了,怎么还会有尾巴落到四爷的手里。
小小的亭子里安静无比,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静得来——年羹尧感觉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过了不到一个呼吸间,年羹尧的额头上冒出来一层细汗,终于想起来这么一个人。
年羹尧恨不得时光倒流,给那个时候的自己一个巴掌。
“主子爷,奴才知罪。”
“王爷,亮工有罪。”
四爷还是没说话。
年羹尧赶紧继续表忠心。
“王爷,亮工知罪。亮工的管家和亮工提到这个人,亮工一查,知道李维钧有能力,就帮他活动一下,提到松潘知府。”
还没听到回应,年羹尧感受到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面颊朝下流,流到嘴里的苦涩,咬牙接着说道:“……原来的松潘知府为人迂腐,并——无大错。”
“亮工知罪,王爷。”
四爷终于有了表示。
年羹尧听到茶碗轻轻落到红木上的声音,那一丝轻轻的,几不可闻的声音,恍若天籁。
“既然知错,自己上折子,和皇上请罪。”四爷的声音还是平静无波澜,更没有责备。
“遵王爷令。”年羹尧此刻不敢再有任何不满和不平,甚至抱怨和委屈。
到底是什么错,四爷也没说,但他知道,年羹尧比谁都知道。
七月的成都,并没有热得难受,傍晚时分更是凉爽,当然,这可能是和年羹尧布置的院子看似朴实无华,实则鬼斧神工,住起来冬暖夏凉有关。
四爷和弘晙阿哥用晚食,面对儿子被花椒麻得一张脸皱巴成团,被辣子辣得眼泪哗哗冒出来还不停筷子,终于出声。
“我们还要在四川待一段时间,慢点用。”
“满——不虾来。”
模模糊糊地回答,四爷仔细琢磨一下,才明白是“慢不下来”。
四爷一板脸。
“辣子吃多上火,长大了也不能多吃,知道吗?”
“阿玛听说,辣椒吃多上火,脸上会长小痘痘。”
弘晙:“……”
嘴里含着一刻麻辣鱼片,弘晙阿哥呆呆愣愣地看向他阿玛。
小痘痘是什么嗷?!
弘晙阿哥感觉,嘴里的鱼片,刚刚吃下去的辣子,都好像是喉咙里的鱼刺一样,伤心的他,一声“阿玛”喊出来,那个悲愤。
奈何亲阿玛“老神在在”,还不忘趁机教导几句。
“好好吃饭。”
“饮食要清淡养身,阿玛告诉你的,都忘记了?”
说着话,还给弘晙阿哥夹了一筷子回锅肉。
弘晙阿哥木呆呆地用咽下他的鱼片,咽下这一筷子回锅肉。
瞧着色泽红亮,颜色养眼。吃起来口味独特,肥而不腻,堪称色香味俱全,最好的下饭菜之一。
亲阿玛就让他在四川的日子,用着回锅肉之类的“素菜”?
眼睛望着满目的辣椒红亮养眼的水煮鱼,色深红亮,红白绿相衬的麻辣豆腐,嫩鸡肉和大量鲜红小辣椒争相斗艳的辣子鸡……弘晙阿哥内心的眼泪倒流成河。
好在,他阿玛还是很大度的。
弘晙阿哥美美地用着成都的小馄饨,皮薄馅嫩,爽滑鲜香的龙抄手,感觉消失的灵魂又飞回来。
“明天中午要吃‘三大炮’和凉皮。”弘晙阿哥可怜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