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给人一种亲切欢喜的错觉。
“你还可以喝最后一口,”凌玥道,“那故事中的少年是你,对吗?”
“是我,亦不是我。”白滇答道,“我可没画什么像。”
“好吧,画像的是伊久岛,”凌玥点了点头,“那报信的是谁?”
“是阿莫。”
凌玥想起了那名与微北生交手的干瘦男人,这家伙确实像是能为白滇豁出命去的样子。
“那伊久岛呢?”她有些纳闷。
被抓的不是他,报信的也不是他,结果他偷偷画了一幅大师姐的画像天天看?
难道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变(态)?
“要说明白这件事,”白滇瞥了一眼脖子上夹着的刀,叹了口气,“那你得再容我半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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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你是谁?”
方笙茫然的看向男人, 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我……”男人张了张嘴, 惊喜的神色稍褪,犹豫了片刻才答道, “你去南疆的时候见过我。”
南疆?
对于两个字, 方笙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推她下来的白滇,然而再往前追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次偶遇。
见她面露迟疑,男人明显有些急切,连忙说道:“就是三十年前, 祭神大会的时候!”
三十年前……祭神大会……
是了。
方笙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她确实去过一次南疆, 奇怪的是,除了“去过一次南疆”这件事本身还有点印象之外, 其他的东西, 比如见过谁、说过什么话之类的, 全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宛若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徒留倒影而已。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
按三天救一个人算的话,那她一年起码要认识一百多个人,三十年就是三千多个, 忘掉百八十个也很正常嘛!
没啥事,问题不大,玉泉山方大师姐依旧棒棒哒!
甭管男子那边有没有帐然若失,反正她是恢复了心安理得。
“当年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方笙坦然道, “如有冒犯,先向你道个歉。”
“不……忘了也好……”谁知,男子却露出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叫伊久岛,咱们……曾在祭神大会上见过。”
伊久岛!
方笙怎么也想不到,白滇哄她过来的理由竟然不是托词,他是真的找到了伊久岛的所在!
那他推自己下洞,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绪瞬间乱成一团,方笙看着眼前躺在阵法中央的男子,被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所击中,就在这时,她听到对方问道:“你怎会出现在此地?”
就算方笙再怎么不通世故,也知道此时不能全盘托出,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一个圈,“我行医经过此地,被人给推了下来。”
她很怕对方顺嘴问一句“推你的是谁”,然而伊久岛好像比她更心神不宁,丝毫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昆虫的振翅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以往都要响亮。它们一部分盘旋在石板的上空,另一部分则停在了附近的山崖,像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正不怀好意的注视着她。
“别怕。”见她面露惊色,男人出言抚慰道,“有我在,它们不会攻击你的。倒是你的胆子,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大。”
“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话音未落,方笙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道少年的虚影。
那是一间空空荡荡的石室,她和另一人并排坐着,后者一身南疆打扮,依稀是个少年郎,只是模样怎么也看不真切。
“这菜花蛇可没有毒,”少年逗引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在南疆,没人会怕这个的。”
“唔……”
抬手捂住额头,突如其来的头痛令方笙蹲下了身子,视野一片又一片的发花,某些泛黄而模糊的画面从脑海最深处上浮,在眼前一晃而过。
“方笙,你是不是傻?”少年蹲在她面前,用手托着腮部,“那家伙一看就是装的,你干嘛拼着挨打也要帮他?”
而方笙自己则躺在地上,身上各处隐隐有着刺痛。
即便是看不清面容,她也知道少年一定摆出了嫌弃的脸来。
“看到那拨人没有?”他指着另一个方向,“这几个寨子打了几十年的仗,世仇难消,略施小计就能让他们互相对上,岂不是比你挨打强的多?”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是修士,也是大人,挨几次打不要紧,他是孩子,年纪还小,要是真的出了三长两短,岂不是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少年夸张的叹了口气,“就算你现在帮了他,到了祭神大会,咱们都会死的。到那时,你就宁肯他死在这时了。”
对……
她确实到过祭神大会!
“我……我见过你……”慌乱之中,她竟直接用手抓住了伊久岛的手腕,“在……石室里……你和我……关在一处……”
而将全部心神投入记忆碎片中的女子没有看到,被她抓住的男人,正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你是说,伊久岛他对我师姐一见钟情?”
榕树下,凌玥破天荒的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说一见钟情有些过了,”白滇摸了摸下巴,“比起喜爱这种说法,其实更像是一种变相的贪欲。”
“伊久岛与寨民一直相处的不好,因多次被旁人拿来比较,我们俩的关系在十四五岁之后就急剧恶化了起来。但长辈总觉得同龄的孩子怎样都能玩到一处,即便发现他在和我别苗头,也并没有当一回事。”
“我被抓走之前,其实是跟他在一处修炼的。”
男人说的轻描淡写,却透出了极为重要的信息。
一同修炼的师兄弟,为什么一个被捉走,另一个则在故事里销声匿迹?
恐怕在白滇被捉这件事上,伊久岛扮演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就算不是通风报信,恐怕也占了见死不救。
有这层隔阂在,也无怪后来二人搞到了兵戎相向的地步。
“等我回寨之后,伊久岛的处境一度糟糕到了在寨中呆不下去的地步。”
“为了缓和关系,师娘就让他搬去了自己出嫁前的木屋,而那座楼的对面,就是你师姐居住的吊脚楼。”
在此之前,凌玥也跟二师兄私下议论过,为什么大师姐明明是北人,却始终住着南疆才有的吊脚楼?如今透过白滇的回忆,她才感觉稍微碰触到了一丝属于方笙的秘密。
“我师姐也喜欢伊久岛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白滇思索了片刻,“因为一直到她走那日,伊久岛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我发现伊久岛的心思,是因为他藏在屋内的小像。”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对厌恶南疆的伊久岛来说,方笙是他生活中唯一与这片土地毫无瓜葛的人,也是村寨之中唯一没有对他抱以恶意的人。
情窦初开年纪的少年在温柔体贴的年长女性身上寄托情丝,简直不能更顺理成章。
凌玥打了一个“停”的手势,“且慢,既然你们早就相识,为何我师姐不认得你?”
通过方笙事无巨细的留言,很轻易就能看出,她将眼前的男子当作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白滇闻言,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躲闪,“这便要提到貘了。”
“这件事怎么会跟貘扯上关系?”凌玥狐疑道。
“别这么看着我,”白滇把刀刃往旁边推了推,“我也不知道那群疯子从哪里搞来的貘,在举行祭祀的时候,他们把它放了出来,我师父打进来的时候,它正在吞吃方笙的梦境。”
貘,传说中能吃掉噩梦的异兽。
在凌玥的印象里,这些长得熊、大象、犀牛、老虎捏合体的奇怪玩意儿,最普遍的命运是被人扒皮抽筋后做成坐垫来驱邪,谁能想到在南疆的深山老林里,竟然还开发出了新玩法?
果然是人越憨越快乐吗?
“所以说,”凌玥揉了揉额角,“当时你师父把那貘吓了一大跳,它不小心啃错了,把我师姐的记忆当梦境给吞了?”
“说吞吃不太恰当,”白滇表示他们还是试图挽救过危局的,“更应该说是一种混淆。”
谁也不知道貘那长长的舌头在方笙的脑子里做了什么,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才惊喜的发现,这位来自中原的大夫,把所经历的一切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于为什么惊中还带着喜,白滇只说了一句“家丑不外扬”。
无论是拜神派拿活人祭祀蛊神,还是蛊王的继子意图害死他的徒弟,都是南疆蛊王想要尘封一辈子的丑事。
要是方笙记得,他们恐怕还要烦恼如何封她的口,如今她一忘皆空,那当然是皆大欢喜。
大概是知道这件事自家师父做的实在太不地道,在凌玥控制不住踹他几脚的冲动之前,白滇说道:“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发现貘的法术依旧在生效,加上已经找到伊久岛的藏身之处,便想出了一个计策。”
“不过你大可放心,你师姐绝对不会有生命之忧。”
“伊久岛这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这一点上,你在南疆也领教过了吧?”
想起伊久岛与金鳌岛的那笔烂账,凌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架在男人脖子上的长刀放了下来。
见状,白滇转了一下头部,活动了一下手脚。
“在我的误导下,你师姐已经将伊久岛错认成了当年的我,而伊久岛极度厌恶我,能取我而代之的机会,必然不会错过。”
“这时候我再以追兵的身份登场,两厢夹击之下,只要略施小计,便是逼问母蛊下落的最好时机。”
“你这么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这个?”凌玥有些不信。
“伊久岛他天生就有些偏执,认定的事情,不到撞的头破血流那一刻,绝不回头。”
“杀死他很容易,但逼他开口太难。”
说到这里,白滇顿了一下,“我们两个互相猜忌了这么多年,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
“我也想过提前与你师姐打个招呼,但她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旦令伊久岛起了戒心,就必然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
凌玥沉默了片刻,“你就不担心我师姐永远分不清你们两个?”
白滇平静道:“仙子知道李家的事吗?”
“他们族中出了一个叛徒,罪孽便只能以全族的命来洗刷。”
“伊久岛霍乱天下,滥用蛊毒,杀孽深重,若是传出去,我南疆蛊师今后要如何在这神州立足?”
“若是只需我当一回恶人便能破解此局,于我,于南疆,是何等幸事?”
说完,他抬手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悉悉索索的声响自四面八方响起,无数黑影腾空而起,钻入了地穴之中。
“这场好戏即将开场,还望仙子祝我一臂之力。”
扔下这一句话,白滇随着蛊虫跳入了洞中,留下凌玥独自站在榕树之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以为你一定会踹过去呢。”清朗的男声在林间响起,杨戬从树冠上一跃而下,引得满树繁叶簌簌作响。
“我只是希望,”凌玥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大师姐一生也不要记起,自己究竟是为何住的吊脚楼。”
“所以?”
“所以棒打鸳鸯的时候怎么登场才能显得自己气势万千又智珠在握?”凌玥看向他,“你经验丰富,快教教我嘛!”
“……你这都是听谁传的谣言?”
清源妙道真君觉得,自己的风评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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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方笙发觉自己陷入了两难之中。
一方面, 她很清楚伊久岛是这一场“时疫”的罪魁祸首。
是他布下瘟癀阵, 造成蛊虫肆虐,害得大晋接连败退, 无数晋人战死沙场。
而她出现在这里, 只是为了从源头上解决蛊虫,同时避免母蛊在失去主人后,陷入毫无节制的疯狂繁衍之中。
另一方面,她又因记忆里的少年而感到动摇。
想起的片段越多,她就越觉得, 伊久岛不应该是如今这副癫狂又歇斯底里的模样。
就算她有心想否定二者的关联,男人却对她的习惯与癖好了如指掌, 若不是曾在一间牢房里久住,又怎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即使她还是觉得陌生, 但这或许就是岁月带来的隔阂。
在这一刻, 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会不会是……大家一直以来都搞错了?
会不会是……伊久岛并不是自愿成为瘟癀阵的阵眼, 而是被迫?
她知道这想法既幼稚又可笑, 可她就是忍不住要为记忆里那个一会儿嫌她傻,一会儿嫌弃她胆子小的少年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