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达开门时,习惯性环视一圈,发现少了几个人,目光里的疑惑被刘戡捕捉到了,刘戡说:“达哥,今儿罗子涵不来了,他打篮球时和三班的内谁杠上了,被揍了一顿。”
张达本来开了门就往屋里走,听到这话停下脚步,随口接了一句:“三班xx?”
刘戡说:“昂,你不在,罗子涵一个人跟他们三个打的,还挺严重的。你们俩不是本身就跟三班那几个不对付么,他们就是趁你不在成心挑事儿……”
刘戡还没说完,就见张达拿了大衣推开众人往外走。
可等张达到了楼下小花坛,发现罗子涵正蹲在花坛边玩儿蚂蚁呢,什么事儿没有。听身后张达的脚步,罗子涵回过头傻乐:“呦,张达。”
张达心里憋了口气,准备往回家走。大家及时跟上来,几个男生半架着张达把他架到小区的回廊里。使劲把他按在石椅上。
大冬天的,回廊上缠着的紫藤也没叶子,月亮升起来,透过光秃秃的紫藤能看到一轮下弦月。几个人或站或坐,半围着张达。
刘戡嘿嘿说道:“张达,今天哥几个给你来一千零一夜。这外面怪冷的,我们速战速决。”
昌缨看了眼罗子涵,罗子涵会意,率先开口:“达哥,咱俩平时玩的最好,但每次都是我来你家,你从不来我家,我家的事你可能并不了解。”
“我爸妈是火车线路上的,家里没人,所以打小儿我一直跟我奶奶住。”
“后来我妈跟领导好上了,我爸妈离婚,我就更不可能回去住了。我奶奶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爱吃东西,尤其爱吃肉,但我奶奶信佛,在家居士,家里连鸡蛋都没有,成天就是豆腐啊白菜啊什么的,我从初中开始就天天饿。”
“只要一在外面,我就吃零食,吃路边摊子,吃烧饼,吃包子,吃……”
“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大家觉得我惨,我觉得挺开心的。我和我奶奶虽然吃不到一块儿去,但我挺爱她的,对我来说她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奶奶今年八十,身体还行,除了去寺庙烧香没别的爱好。好的话能等到我工作,我赚钱,然后我就带她去全国各地的寺庙烧香,烧那种巨粗的香,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电视上见过,一只好几百那种,就给我奶奶烧,老太太就这一个爱好了,必须满足。”
罗子涵说完,捅了捅刘戡,刘戡抓抓后脑勺,“该我了。”
……
轮到昌缨,他靠着回廊柱子:“我从小基本是在君子姥爷家长大的。我爸妈属于朋友圈基本重合那种,所以哪怕后来感情不太好,也一直没离。”
“他们也几乎不吵架,婚姻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于搭伙过日子,平时都在外地跑,各有各的事情忙。”
“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们感情好的样子。好的时候是真的好,我爸在外地做生意,我妈在另一个地方演出,我爸这边生意刚谈下来,立马能坐十二个小时硬座去给我妈捧场。两人本不是一路人,一个生意人,一个艺术家,能在一起,还有了我,那肯定也是爱过的。”
“然后这感情一点点冷淡。见证自己父母的感情由多变少,这经历还挺奇妙的。你说他们有多大恩怨么,没有,可能就是性格不合,渐行渐远。年轻时还能仰仗激情的错觉,以为自己多爱对方;等年纪大了,激情褪去,就剩亲情了。”
“看着他俩,我又去看周围这些长辈。我发现,从年轻时在一起,到中年还能相亲相爱的,是极少数。以前我也曾疑惑,是不是我们每个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年轻时,总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只要自己做得好,就一定不会有别人那样的结局。”
“这问题我没想出答案。但我后来觉得,这答案不重要。”
“人和人不同,我们能知道的,能抉择的,只有当下的我们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管不了别人,也很难去预测自己和他人的未来。这别人有可能是你喜欢的姑娘,你的父母等等。这世界上人那么多,归根结底,我们能做决定的,能操纵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无法选择家庭,你肯定也打游戏,模拟人生玩过吧?开局随机,全靠经营,偶尔系统还会给你天降横祸,一个不留神,你角色就破产。一个系统里,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大家都会遇到坎儿,无非是你的坎儿先来,我的坎儿后来罢了。”
“人生的痛苦本质,其实无非是得不到和怕失去。但实际上,当你不去烦恼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比如这件事应该如何,那件事应该如何,这个人应该这样,那个人应该那样时,很多痛苦也就没有了。”
……
“昌缨,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么,我最烦你云淡风轻,又胜券在握的样子。人家都不讲大道理,就你特么的讲这么多大道理。我一句没听懂。” 张达突然开口,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拼命在克制着什么。这话虽然带着刺,但大家都能听出来,张达语气不一样。就像被打了三寸的蛇,虚张声势地嘶嘶着。
“是么。”昌缨撇嘴一笑:“真巧,我也挺烦你的。今天君子不在,那我就说了,每次你看君子,我都特么想揍你。”
刘戡假装打圆场:“哎哎,怎么又扯谈姐身上去了?”
张达动动唇,没说话。
昌缨也没再说话,半笑着从兜里掏出那盒烟,几周前买的,撕开包装纸,顶出一根烟,扔到张达面前。
张达有些犹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夹起来,刘戡又给他点了火。
他没抽过烟,放嘴里吸了一口,瞬间就呛出了眼泪。就感觉谁在他肺里扔了颗炸弹,沿着气管直喷后脑勺。半拉肺都着火了。
他剧烈地咳着,这感觉又难受又上瘾,还想再吸,但手里只抽了一口的烟立马被昌缨拿走,碾了碾,扔了。
后劲儿有点大,张达眼泪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一开始是因为呛的,随着咳嗽,胸腔起伏,这眼泪演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水。
昌缨默默拍了拍他的背:“是呛着了。”
张达用手背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太特么呛了。你特么买的什么破烟……” 他呜呜地哭着,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就仿佛这一切眼泪皆源于这口烟,就仿佛这口烟真能那么撕心裂肺,震天撼地。
大家沉默着。
张达就这样哭了许久,也没人递个餐巾纸什么的,随着哭声渐小,张达突然说:“留我妈一个人在家,时间太久了,咱们回去吧。”
昌缨似笑非笑:“放心吧,你家还有别人。” 李老师现在,不知道和阿姨谈的怎么样了。
张达沉默,然后艹了一声:“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喊李伟叫伟|哥了。”
罗子涵默默点头:“确实不能了,辈分乱了。我们叫他伟|哥,你得叫爹,四舍五入,我们是你爹。”
张达搡了罗子涵一下:“滚。我是你大爷。” 然后又问:“你们怎么不抽,合着就坑我一人呢。”
昌缨笑道:“加了辣椒面儿的烟,你一人爽爽就行了。”
第25章 春天只来了一天(一)
春天是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动物世界里怎么说的来着,大草原又到了那什么的季节。人类的男孩儿们比春天的雄性动物略好,但好点儿有限。
春风拂过,街边儿的柳树抽芽,心里的草原冒尖。
这天下了课间操,刘戡跑来一班找昌缨。昌缨正明目张胆抄着谈君子政|治作业。
“昌哥昌哥。” 谈君子和秦阮书不在位置上,去打开水了。刘戡顺势坐在谈君子位置上。昌缨淡淡看他一眼,刘戡自觉站起来,半趴在昌缨肩膀头上,手虚拢着凑到他耳边说话。
“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昌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扭了扭肩膀把刘戡搡开。
正巧张达和罗子涵进班,看刘戡在那里鬼鬼祟祟,“呦”了一声,两人奔过去叠罗汉。刘戡被罗子涵压到昌缨背上,昌缨Duang地一下趴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最后张达还来了个助跑,跳着趴到罗子涵背上。
“你们特么……” 昌缨被压在最底下,声音嘶哑。
张达还冲秦轲摆手,让他也跳上来:“来,轲轲,上!”。秦轲嘴上说着“幼稚”,慢悠悠起身,然后往上一蹦,叠在了最上方。
至此刘戡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五个幼稚鬼由上而下地边骂边乐。昌缨被压得几乎说不出来话,伸在外面的手空着抓了抓,这让张达和秦轲有种隐秘的报复快|感。
距离张达回归学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期中都考完了,拯救张达小分队除了秦阮书全考砸了。分数下来以后,秦阮书稳稳当当年级前五。上了高中以后,外校考进几个大神,秦阮书不再是永远的年级第二,但是前五起码能保证。郁谋是大神中的大神,我自岿然不动,一直还是第一。
严格来说,秦阮书也不是很开心,当时她看了年级红榜,排第五,差点就不是前五了,而郁谋还是第一名,于是幽幽叹了口气。谈君子也幽幽地说:“你再叹气我打你啊。” 秦阮书欲言又止看了谈君子一眼,没说话。
除了秦阮书以外,其他几个一班的,谈君子,昌缨,罗子涵,包括张达,因为将近一个月的划水,期中都掉到了一百名开外。当然所谓‘砸’是相对而言,他们平时基本都前五十,一百来名的成绩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挺次的了,当然比刘戡还是好上很多。
谈君子受不了这刺激,期中过后就一直奋发图强。外加上高一没分文理,数理化史地政都要学,加起来将近十科的内容,压力挺大的。
每天在学校除了上厕所还有去水房接热水,基本就钉在位置上刷题看书。
此时刚下操,她和秦阮书以及李老师前后脚进班,就看见五个男生叠在一起。李老师把教科书拍在讲台桌上紧跟着就大吼一声:“干嘛呢!!” 他看见刘戡,知道不是自己班的,又吼了一声:“内个外班的,不许串班!该哪班的回哪班去!”
刘勘被夹着,急于抽身,上面几个来不及离开,然后一声诡异地“咔嚓——!”声在身下响起,五人巨塔轰然倒塌,一个摞一个咣叽砸在地上。
昌缨的椅子被压塌了。
谈君子抱着水杯震惊地看着这五个人。昌缨被压在最底下,看他的嘴型是一个“艹”。
“都都都——都给我到操场上站着去!” 李老师气的都结巴了。
*
操场上的五人。
“昌哥。” 刘戡开口。
“你今天别和我讲话。” 昌缨冷冰冰开口。
罗子涵捂着肚子:“有点儿饿怎么办。”
张达邪魅一笑:“缨仔,被哥儿几个压得爽不爽。”
秦轲肩膀耸了一下,“幼稚。”
张达补刀:“轲轲就是包袱太重,嘴上说着幼稚有本事你别压上来啊。”
秦轲:“不许叫我轲轲。”
其他四人一起转头。整齐划一:“轲轲。”
随后刘戡想起来了,转头对昌缨说:“对了,我本来想说的是,这不是期中刚考完么,想问你要不要出去春游。”
罗子涵说:“你,和昌哥,春游?看不出来啊。”
“呸,你给我闭嘴,我意思是,既然大家都在,就一起出去玩玩呗。叫上谈姐,秦阮书,还有……袁果……” 刘戡兀自叨叨:“鉴于我孜孜不倦死心塌地感动了上苍,我觉得最近袁果对我态度有所缓和……”
秦轲不留情面地说:“当我这个哥哥不存在?”
“噢!” 刘戡一拍脑门:“抱歉啊哥,我对你们家袁果是认真的。”
“谁是你哥。” 秦轲说。
“哎到底成不成啊,就五一假期,去咸城,那边儿不是有个雾灵山么,咱们去那儿春游,住一晚上。” 刘戡挺兴奋。
昌缨看着远处的篮筐:“我无所谓,不过谈君子不一定去,她最近闭关学习。”
刘戡盘算得很好:“这你不用担心,我负责说动秦阮书,只要秦阮书去,谈姐肯定去,谈姐去,袁果就去。”
听这话,昌缨脸黑了几分。
罗子涵笑着说:“戡哥你会不会说话,你应该说,昌缨去,谈君子就去,你怎么能说秦阮书呢。”
刘戡摇摇头老老实实说:“这还真不一定,据我多年观察,秦阮书在谈姐心里分量不比昌哥轻。很难讲,大概四六分,或者五五分?”
刘戡说完,发现除了罗子涵以外的另外三人同时气压低,虽然他们心情不好的原因不尽相同。
*
谈君子和秦阮书的友谊真正始于初中。
两人小学就认识,但就是普通朋友。后来上了初中,那时候秦阮书和谈君子坐前后桌,平时的交集最多就是从前往后传卷子。
初中的英语老师刘丽是个时髦又漂亮的女人,天□□服不重样,让大家管她叫Miss Liu。家里据说挺有背景,她爸是教育局的头头。
Miss Liu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是因为热爱老师这个职业、热爱学生们才来教书的,学校老师工资那点仨瓜俩儿枣的我还真看不上。”
凭良心说Miss Liu教的挺不错,发音也好听,而且思想前卫,经常给同学们放一些外国电影。谈君子还挺喜欢她的,经常下课或者放学去办公室找她问问题。
但她属于性格有些跋扈的老师,优点缺点都很明显。看得出来家境不错,确实教书不图钱,有底气,然后经常发没道理的脾气,上课稍微得不到回应就开始摆谱,说什么“我这样的老师你们应该珍惜,我本来应该在大学教书的,你们这帮土包子”blahblah的。导致班里有一部分同学喜欢她,一部分同学挺烦她的。秦阮书就看不惯她。
有次上课,Miss Liu又开始说一些带优越感的话,秦阮书就摊开书在书的空白处画小画。Miss Liu看见了,上去唰唰几下,把她英语课本撕了。然后Miss Liu指着秦阮书鼻子说:“你不要因为自己成绩好就觉得我不敢说你,年级第一第二的我照样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