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冽也如她所料,并不是会跟大家解释“这婆娘在瞎扯淡”的人,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背下了这口黑锅。
但皮过之后,看徐冽懒得跟她计较,苏好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虚,所以这一整天,两人除了课上同桌讨论之外都没什么私下交流。
下午最后一节是全年级统一的体育活动课,好不容易体活课不被任课老师占,多数人都跟出笼鸟似的飞奔去了体育馆,男生打篮球,女生打乒乓球羽毛球,或者结伴去操场散步,去便利店吃冰。
教室里只剩零星少数,连体活课都拿来刷题的人。
徐冽就是这少数人之一。
苏好本来跟庄可凝和尤欢欢约了这节课出板报,没想到刚准备好家当,数学老师发现她抄周末作业,把她喊去了办公室。
她叹口气,跟庄可凝打了声招呼,让她们先画前期。
尤欢欢和庄可凝就在教室后的黑板边一人踩一把椅子,拿着颜料盘和水粉笔忙活起来。
前边有人看她俩在出板报,问庄可凝:“庄宣员,这次啥主题啊?可别又是学雷锋吧,我今早经过其他班,看好多都图省事,一个雷锋像加两篇好人好事报道。”
“我们画不一样的,这次肯定评进前三。”庄可凝答。
“庄宣委有实力就是大气!”
庄可凝扭头笑了一下:“瞎吹什么呢!”
“哎不过怎么就你俩,苏好画水粉不是很厉害吗?她不来啊?”
庄可凝脸上笑意微微一滞。
尤欢欢扭头道:“她一会儿就来,我们先给她打打杂。”
“难怪庄宣委底气十足,那咱班这次目标不止前三,得冲第一去了啊!上学期宣传部要求出水粉板报那次,苏姐的画不就拿了全校第一吗?当时还被人拍照投稿到了一公众号上。”
“是啊。”庄可凝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嘴角,回过头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动起笔来。
*
苏好也是没想到,她能用伶牙俐齿的嘴皮子逃过杜康和崔华的连篇废话,却逃不过数学老师一言不发,直接拿了一张新卷子,让她在办公室重做周末作业。
被这张传说全班只有徐冽一个人能做完的卷子摧残了近一节课,她头昏眼花地回到教室,看见庄可凝和尤欢欢已经画了近一半的板报。
虽然跟这俩人关系不亲,但苏好是个喜欢说到做到的人,放了人家一节课鸽子,头昏脑涨也没休息,直接回座位搬起画具。
东西有点多,她本来想叫徐冽帮个忙,想起自己早上干的好事,“啧”了一声,决定算了,分了三趟搬,然后跟庄可凝和尤欢欢说:“剩下我来,你俩去吃晚饭吧。”
尤欢欢回头看她:“你不吃晚饭啊?”
“有外卖。”苏好抬抬下巴,“赶紧下来,别碍着我。”
“哦,那你来,我手刚好酸死了。”尤欢欢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水粉笔扔进装着颜料水的水桶里。
苏好站上她那把椅子,看了眼一旁还在画的庄可凝:“你也走吧,我占两个位子。”
庄可凝抿抿唇,点了点头:“好。”
苏好揩了揩做卷子做到迷糊的眼,拿起颜料盘调色,刚准备动笔,忽然听见“啊”一声尖叫——庄可凝踩着椅子下来的时候,一脚踢倒了涮笔的水桶。
咣当一声,被颜料染红的水倾倒出来,一下子流了满地,一路顺着地砖蜿蜒到门外。
教室里的七八个人都转过头来。
苏好垂眼一看,恍惚了下。
像极了血水蔓延的这一幕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在一起,让她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不适感。
头晕,想吐,眼前发黑。
几乎是一瞬间,她急急扔掉平常当宝的画笔,跳下椅子快步走出了教室。
尤欢欢愣了愣:“这……怎么回事?”
前边桑绵绵站起来往后一望:“苏好对这么红的颜料水有点过敏的,我去看……”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教室后排一道瘦长的人影闪过。
徐冽已经追了出去。
教室外,苏好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的死角,扶着栏杆喘了会儿气,腿脚发软地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墙上,闭着眼费力地缓劲。
徐冽追出去很快,到她身后反而放慢了步子,像怕惊扰到她。
苏好似蹲似坐地蜷在地上,垂在身侧的手在细细颤抖。平日里最是嚣张跋扈的人,这时候却像一朵脆弱枯萎的花。
徐冽微眯起眼,试探着上前去,弯身抓住她的手腕,尝试把她拉起来:“苏好?”
苏好身体脱了力,神志却是清楚的,辨认出他的声音,撇过脑袋,可能不想被他看见狼狈的脸色,靠在那儿一动不肯动:“别烦我……”
徐冽静静等了会儿,感受到她的颤抖,握着她手腕的掌心缓缓下移,抓紧了她的手。
第19章 三月雨
他单膝屈地, 握住她的手,以一种无关旖旎遐思的支撑姿态将她用力抓紧,把她的冷汗包裹进干燥的掌心。
这里是走廊尽头一个半包围的弧形转角, 没有人看到他们。
他的寡言在此刻成了最好的良药,让她可以不用回答还好吗, 怎么了, 为什么,只接受他的力量。
苏好背对他,从蜷缩的姿势渐渐缓转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 原来男孩子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大到能够把她自己怎么也止不住的颤抖轻易逼停。
而且, 仅仅只用抓着她的手而已。
哦,那不然你还想怎样?
苏好被这个奇异的念头拉回现实,脑海里像现出一条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倏地把她从两年前扯到了此时此刻。
只是颜料而已。
只是颜色像了点的颜料水而已。
过去两年, 她从一看到红色颜料就头晕呕吐,到可以直视它,再到可以重新用它正常作画——她明明已经克服得差不多了。
一定是今天做数学试卷做得头昏脑涨, 状态不好,才又发生了这样的应激反应。
太丢脸了。
草泥马草泥马!
苏好的手指又颤了一下。
徐冽敏锐地察觉到, 这个颤抖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因为懊恼。
他松开了她的手:“好了?”
苏好蹲在角落,像一颗沮丧的白菜, 裙摆四散,发丝因为冷汗黏在额角。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现在自己一定很狼狈,很有失大佬风范。她慢腾腾地,不太情愿地回了他一声“哦”。
“起来?”他又问。
“你去教室给我接杯水。”苏好依然背对着他。
这是要支开他。
徐冽扬了扬眉,转身朝教室走去。
一过转角,就看到桑绵绵和尤欢欢站在教室后门边,踮着脚朝这边转角望,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徐冽,苏好还好吗?”桑绵绵问他。
“没事。”徐冽绕过两人走进教室,看到庄可凝正拿着拖把打扫一片狼藉的地砖。
余光瞥见他走近,她动作一顿,握着拖把的双手微微收紧,抬头道:“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她要是不舒服,要不就别硬撑着画板报了……”
徐冽淡淡垂眼看着她,没说话。
庄可凝有点尴尬:“她……”
“让开。”
庄可凝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慌忙握着拖把让开道,脸色变得煞白煞白。
徐冽拿起苏好桌上的水杯,去教室前面接水,一半冷一半热,又捎带上她桌上的一包湿巾,重新走出去。
再经过庄可凝身边的时候,她一声不响地拖着地,把头埋得很低。
教室外,苏好已经站在转角若无其事地在吹风。
徐冽看了一眼她不太健康的脸色,先把湿巾给她,等她擦完手和脸,又拧开水杯杯盖,把水杯递过去。
苏好垂眼一看。
啧,很会嘛。
陈星风那个钢铁直男给女生递水递饮料的时候就从来不会开盖。
不过……
苏好接过水杯,又拿来徐冽另一只手上的杯盖,重新拧回去,再拧开。
徐冽:“……”
这个自我证明真的还蛮无聊。
苏好咕噜噜喝了半杯水,把湿巾垃圾和水杯塞给他,转身朝楼梯走:“帮我跟宣委说一声,今天没空画板报了。”
*
苏好回到宿舍,在楼里的公共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让苗妙替她跟画室老师请了个假,晚自修哪也没去。
她留在宿舍,把开学以来一直懒得整理的行李全都捣鼓好,然后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宿舍,最后实在无所事事,看看晾干的衣服,好像洗得不太干净,把它们浸湿,又洗了一遍。
就这样一直忙到临近熄灯,她在桑绵绵回宿舍之前,戴起眼罩躺上了床。
这一觉睡了特别久,久到她好像在梦里用上帝视角重新活了一遍这十七年。
第一年,她在产房呱呱坠地。虽然家里已经有一个女儿,爸爸妈妈还是很欢喜她的降临。他们说,大女儿叫苏妍,小女儿也取个女字旁,就叫苏好吧。
第二年,她牙牙学语。爸爸妈妈上班,她跟比她大四岁的姐姐一起住在爷爷家,第一个学会的词不是爸爸妈妈,是姐姐。她很喜欢长得漂亮又很会画画的姐姐,到哪都要黏着她。
第三年,画了一辈子油画的爷爷在教姐姐画画时,偶然发现她比从小学美术的姐姐更有艺术天赋,问她想不想一起学。
第四年,她跟姐姐一起在爷爷那里学起画画。姐姐文气,画画时总是优雅又专注,而她好动,画画时总是嬉皮笑脸,见缝插针地摸鱼。可偏偏每次都是她的画更讨爷爷欢心。爷爷说她是个小神童。
……
慢慢地,她长大了,一路念上姐姐念过的幼儿园,姐姐念过的小学,姐姐念过的初中。
她还是那样活泼又张扬,好像也不用很努力,不用像其他美术生一样牺牲学文化课的精力,只要课余时间随便下点功夫,绘画比赛最高的奖杯是她的,爷爷的夸奖也是她的,爸爸妈妈跟亲戚朋友吹嘘家里两个女儿,也总是先提到她的名字。
她越长越大,姐姐却似乎变得越来越文静。
而她和姐姐相处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姐姐初高中都是寄宿,高中时甚至周末也不太待在家里,整天泡在画室,不眠不休地练习画画。
在她十四岁那年,姐姐费尽千辛万苦考进了英国一所著名的艺术院校,如愿出国留洋,然后一整个学期没有回家。
她在半年后的寒假里跟妈妈说,她想去看看姐姐。
妈妈工作忙,腾不出时间,托朋友带她去了英国,嘱咐姐姐照顾好她。
她到了英国,住进姐姐的宿舍,跟姐姐的舍友三两天就打得火热。她去参观她们的大学。她很喜欢那里,跟姐姐说,她以后也想考来这所大学。
姐姐笑着说,好啊。
那是姐姐最后一次对她笑。
如果她可以不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会发现,姐姐笑的时候好像有点不开心。
她打从出生开始,就分走了家人对姐姐的宠爱,后来的十几年,又一直让热爱画画的姐姐活在她的阴影里。
幼儿园、小学、初中,那里曾经喜欢姐姐的人,都在遇到她以后说——
两姐妹长得好像哦,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好好这性格,小姑娘嘛,这么活泼可爱的多讨喜。
两姐妹画画都很厉害,姐姐之前在这个比赛拿了银奖,好好应该可以拿个金奖回来吧。
这样姐姐要怎么开心。
她最后一次见姐姐,是在她英国宿舍的浴室。
姐姐安静地躺在满是血水的浴缸里。
浴室的白瓷墙上,是姐姐用血画下的最后一幅画。
疯狂,颠倒,扭曲,触目惊心。
姐姐留下的遗物里,有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是姐姐来到英国的第一天写下的话:这里只有苏妍,没有苏好了。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好感觉身体疲惫得像被车轮碾过。
桑绵绵已经在阳台水槽洗漱,提醒她该起床了。
她做了一晚的梦,八个钟头的觉好像白睡了,困倦地让桑绵绵给她请个假,说上午头两节课不去了。
“身体不舒服吗?”桑绵绵担心地看着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陪你去医务室?”
桑绵绵是知道苏好对红颜料过敏的。之前宿舍文化节的时候,学校要求每个宿舍设计特色文化,好多女生都在宿舍门上花了大心思,那阵子,走廊里都是举着颜料盘画画的人。
当时桑绵绵在苏好面前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红颜料,苏好突然就有了跟今天一样的奇怪反应。
桑绵绵起初不知道她怎么了,想陪她去医务室,苏好却轻描淡写地说,她只是对红颜料有点过敏,就跟有人对芒果过敏一个道理。
桑绵绵当时还以为这是苏好为了不去医务室找的托词,毕竟学画画的人怎么会对颜料过敏?今天才发现,原来是真的。
“没事,”苏好懒懒摆了摆手,“我再睡个回笼觉,别吵我。”
说是回笼觉,但桑绵绵离开宿舍后,苏好其实并没有睡着。
闭目养神两个钟头,一看手机里的课表,见是体育课了,苏好来了点“上课”的动力,打算去操场晒太阳。
南中的体育课男女分开上,具体课程又分不同的门类。
苏好不喜欢体育馆里地坪的怪味,没选在女生中非常热门的乒乓球课和羽毛球课,选了能在操场呼吸新鲜空气的田径课。
她到课上报了个到,骗体育老师说来例假了,在大家开始跑圈的时候顺理成章跳上看台,一个人占据三个座椅,优哉游哉地躺了下来。
另一边,体育馆里,正在跟郭照两人一组练习乒乓的尤欢欢有些心不在焉,一连三次都没接到球。
“你今天魂不在啊?”接连几次过后,对面郭照忍不住吐槽她,“能不能打顺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