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冽眯起眼:“你姐姐?”
苏好支肘从床上坐起来,捧起床头柜的那本白色日记本:“我哭是因为边老师给我带来了我姐姐生前的日记本,他曾经是我姐姐的油画老师,是因为我姐姐才对我特别关照。”
徐冽瞳仁一缩。
苏好觉得,他可能是尴尬到缩的。
苏好搁下日记本,扣好他那让人想犯罪的,敞开的衬衫衣襟,抱着他的脑袋笑起来:“傻男朋友,吃醋还挺可爱。”
“……”
*
徐冽借苏好的盥洗台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
苏好觉得他可能很想给她负荆请个罪,或者面壁思个过什么的,出来以后一直没说话,跟个乖弟弟一样,垂头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大概在自我反省。
苏好闻闻他身上的酒气,感觉淡了一些,问他能不能自己回公寓。
徐冽点头。他晚上没喝很多,只是太久没碰酒,后来又情绪不好才有点上头,洗过脸就缓过劲了。
但他暂时还不想走,或者说是不放心走。
“我陪你一会儿。”徐冽说。
“你明天不是要上课了吗?”
“不碍事。”徐冽指指她床头柜上的日记本,“看吧,我在旁边。”
他想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
苏好赶不走他,爬上床拿起了日记本。
其实刚才在咖啡店里,她已经大概知道这本日记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那本黑色的日记本,记录的是姐姐生病时的负面情绪,恰好到了她这里。
而这本白色的日记本,记录的是姐姐积极生活的点点滴滴,不知怎么到了边燃那里。
苏好曾经一直觉得,她和姐姐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她们有相同的爱好,互补的性格,彼此相伴长大,彼此依赖。
她们共同拥有的时光任谁也无法覆盖。
可这所有美好的认知,都在那本黑色的日记本里崩塌了。
她从那本日记里得知,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原来姐姐恨透了她,原来她以为的分享全都是伤害,她以为的搀扶全都是将姐姐推向深渊的噩梦。
所以这么多年,她始终走不出来。
她始终将红色当作姐姐最后留下的诅咒,当作姐姐对她的惩罚。
而现在,这本白色日记本兜兜转转到了她手里,三言两语,重建了她的废墟。
告诉她,原来那些充满恨意的字眼并不是姐姐的本意,姐姐只是生病了。
时隔三年半,她得到了另一半日记的真相,如同边燃所说,他在想,他们的这场相遇会不会是冥冥之中,姐姐安排的天意。
苏好打开日记,一页页翻看姐姐记录的生活。
看她走过英格兰湖区,说华兹华斯的诗没有骗她,那里真的有遍地金色的水仙花。
看她走过康沃尔美丽蜿蜒的海岸线,说海边的小渔村宁静安详,希望有天隐居在那儿。
看她走过伊丽莎白塔,走过埃文河,走过天空岛,看她努力向上,努力摆脱阴霾,也看她反反复复将“好好”两个字提及。
她从来没写过一句“想念”,可是“好好”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想念。
苏好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情绪翻来覆去。
直到翻到最后一个篇章,看到姐姐写道——
“今天心理课上,老师向我们提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台时光机,可以让你回到过去的某一天,你会想要回到哪一天,做什么改变?
我在课堂上想了很久,久到所有同学都已经交卷离开,而我依然独自坐在座位上。
老师问我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说,我不知道到底回到哪一天,才能够改变我的人生。
老师笑着问我,如果改变太难,快乐会不会简单一点?
会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也许会吧。
可是我最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经常只能记得不好的事,记不清快乐的事了。
我努力回想着过去有过的快乐,最后终于想了起来。
我说,我想回到跟妹妹一起在爷爷家学画画的时候——
炎热的盛夏,有聒噪的蝉鸣,有风扇吱嘎吱嘎的杂响。
有天午睡醒来,我发现自己的脸被妹妹画成了花猫。
我生气地爬起来,拿着画笔去追她。
妹妹跑得太快,被屋门前的西瓜皮滑倒,摔得四脚朝天。
我想笑她,没想到自己也被同一块西瓜皮绊了一跤。
我们就这样一起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老师笑起来,说,听起来真是快乐的一天啊。
我说是呀,那真是快乐的一天。
如果改变太难,那就不去改变。
我想回到快乐的那天,只要永远留在那一天,就什么都不用改变。”
苏好紧紧攥着日记本,从泪眼模糊到泪如雨下。
姐姐没有想过回到她这个妹妹出生的那天,阻拦她的降生。
姐姐只是想要回到有她的盛夏。
徐冽不知道苏好看到了什么,只是觉得她需要,所以朝她张开了双臂。
苏好靠进他怀里,抱着他泣不成声:“姐姐没有讨厌我,她没有讨厌我……”
徐冽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嗯,不会有人讨厌我们好好的。”
*
翌日,苏好在金色的晨曦里自然醒来。
徐冽已经不在房间里,苏好从床上坐起来,回想他昨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想来想去记不起,印象中,她似乎是哭累之后睡了过去。
她摸摸脸颊,发现没有干巴巴的泪痕,应该是被毛巾擦过了脸。
一转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纸条:早饭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准时吃。
苏好慢悠悠地把纸条折成一颗爱心,笑着粘上床头的备忘墙,然后下床拉开窗帘,让金色的阳光通畅无阻地照进来,站在阳台吹了会儿夏末舒适宜人的早风。
她原本以为,昨晚她一定会做很多乱七八糟的梦,结果却是一夜安宁。
她什么也没梦见。压在肩上的那些担子好像突然间卸了下来。
这是这些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彻底的放松。
苏好扬起脸晒了会儿太阳,听到肚子咕咕一叫。
她走进厨房,给微波炉里的三明治加热,然后转身去浴室洗漱,一边给徐冽发微信:「谢谢男朋友的早饭。」
徐冽回复得很快:「草莓换三明治,应该的。」
苏好这才想起什么,拉下衣襟,对着镜子看了眼那颗草莓印。
好色气。
她咬咬指头,迅速掩好衣襟,走出浴室,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收拾堆积的脏衣服,走到床边的时候,看到床头那本日记本被风吹开了一页,纸张在风中哗啦啦地抖动。
苏好走过去,想把它阖拢,却在阳光下看到纸张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凹凸印迹。
她一愣,拿起日记本来看,发现那页纸上写了很多字,像是透过另一张纸刻印上去,所以没有颜色,只留下了痕迹。
苏好端详半天,认不清到底写了什么,从书桌上取来一支铅笔,把铅笔墨轻轻斜扫上去。
姐姐的字迹慢慢显现出来——
“我生了很久的病,一直以为病是不好的东西。
可是这次,我好像得了一种叫‘少女’的病。
这种病偶尔会让我笑得很开心。”
苏好愣愣地滞在原地,好半晌过去才继续往下扫笔,动作也变得急切了些——
“少女喜欢上了一颗遥远的星星。
因为太遥远,不敢把他写进日记。
害怕就连日记本都会笑她不自量力。
可是她更害怕,如果不写下来,或许有一天,她会像忘记过去那些快乐一样,将这颗星星也忘记。
所以就允许她这样悄悄,悄悄地记。
让他变成她一个人的秘密。”
苏好手一松,铅笔缓缓沿着日记本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嗒”一声响。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又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情理之中。
苏好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抱着日记本跑下了楼,一路跑向办公楼,跑进边燃的办公室。
边燃似乎早就猜到她会来,门大敞着没有关。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笑着跟她说:“早。”
苏好一路跑得飞快,可真到了这里,却觉得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抱着日记本,慢慢踱到边燃的面前,拿起那铅笔扫过的一页给他看,颤声道:“……这些,您看过吗?”
边燃的眼睛像被阳光刺到一般,眯了一眯。
沉默许久,他站起来,点了点头:“我看过了,在她离开以后。”
苏好目光闪烁地注视着他。
“对不起,”边燃垂下眼睑,“我也许可以救她……”
“可我没有救到她。”
所以从此以后,连她的名姓都不敢与人提起。
一个“她”字,最最轻描淡写,也最最浓墨重彩,最最刻骨铭心。
苏好站在那里,望着边燃的眼睛。
她想,她看懂了姐姐的星星。
第70章 与你
苏好最后没有带走这本日记。
说是迷信也好, 说是念想也罢,就像边燃认为他和苏好的相遇,是苏妍希望他来帮妹妹解开心结。
苏好也认为, 当那阵风吹开那一页日记,就是姐姐希望她发现这个藏在日记本里的秘密, 把这本日记留给她的星星。
日记本里还有很多页写了这样的独白, 苏好没有再拿铅笔去扫,把它原原本本交给了边燃。
她相信,边燃能够拿到这本日记,本就是姐姐的安排。
夏校结束了, 在这道迈入成人世界的关口, 苏好十八岁以前的心事终于得到了解答。
正式开学后, 边燃不再教授苏好油画,成为了苏好隔壁班的任课老师。
她不知道这是校方的安排,还是边燃有意的退避。
但不论如何,这个安排让苏好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偶像的学生, 在从小崇拜的意大利裔美籍画家佩德罗手底下学习起了油画。
苏好再也没有害怕过红颜料。
*
夏末的暑气渐渐消减,天气凉爽起来。新泽西多云的秋天到了,苏好的成年生日也一日日临近。
整个九月, 苏好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来自国内的快递包裹。
前阵子她在微信活过来,国内的同学朋友都得知了她在加德里念书, 也不知谁提了个醒,大家想起她的十八岁生日,一个个都给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她寄来礼物。
礼物什么都有, 朴素一点的有地方特产,实用一点的有颈椎按摩器,降噪耳机,搞怪一点的有防脱发用品祝愿她别为艺术秃了头,真诚一点的有一些DIY玩具。
还有浪漫一点的,给她在当地花店连续订了一个月鲜花,每周一束送花上门——当然,这位送花的男士是她那上初中以后突变浪漫主义的表弟。
不然这花,苏好不仅收得烫手,可能还得为此每天让徐冽种上一颗草莓消醋。
包括家里人在内,苏好从九月的头到九月的尾,总共收到了近二十份礼物,宿舍满满当当塞不下,甚至有一部分堆去了徐冽的公寓。
苏好觉得这对徐冽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当然不是指她霸占了他公寓空间,而是这些礼物已经涵盖了健康、娱乐、生活、艺术各种领域,徐冽亲眼见证了这一份份创意,还能送她什么?
寄礼物的亲朋好友都担心物流不准时,提前送来包裹,可徐冽这个身边人当然得等到她生日当天,这样就难免陷入被动。
每想一个创意,第二天就会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包裹抢占先机。
虽然徐冽什么都没表露,但苏好有次周末在他公寓写作业,写困了睡了个午觉,睡到中途,听到他避着她在阳台跟人打电话,隐约提到了“生日礼物”的字眼——苏好估计徐冽可能是在跟谁求助。
后来有两次,又遇到徐冽躲着她打电话,她都替他捏一把汗,想想是不是该跟徐冽分享分享她的防脱发用品,以免他为她的礼物愁到头秃。
苏好想过,要不干脆就由她挑个礼物,直接让徐冽送给她得了,反正她也不是那种“人家家就要惊喜喜嘛”的小女生,收礼物收的还是个结果。
可接连收到那么多生日礼物以后,苏好一时间竟然也想不到自己还缺什么。
直到九月最后一周,佩德罗给他们剧透了十月第一周的绘画考核内容——临摹人体裸画。
苏好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
当天傍晚,徐冽下课后过来接苏好一起吃晚饭。
这一个月来,因为刚开学杂事多,又是学业又是社团活动,两人能开伙的机会很少,上课日经常不是徐冽有事就是苏好有事,所以晚餐一般就在附近餐厅吃顿便饭,然后就散伙了各忙各的。
难得这天两人都闲,苏好心里又有一个考量已久的计划,就跟徐冽提出回公寓开伙。
徐冽在这些事上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接了她一起去超市买生鲜。
回到公寓以后,苏好就陷入了兴奋。
徐冽早在超市就发觉她今天有股蠢蠢欲动的劲,一开始以为她是为难得开伙激动,到了公寓,见她看都没看那些食材一眼,一直在房间四处打转,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徐冽一边在水槽边洗番茄,一边瞟她:“找什么?”
“在想要怎么布置一下这里,太板正了,画起来缺点浪漫元素。”苏好审视着客厅的边边角角说。
“要画这里?”徐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看了看这平平无奇的简陋公寓,“这里有什么好画的?”
“有你啊。”苏好舔舔唇,背起手走过来,“之前画你的那幅油画,怕搁行李箱弄坏了没带过来,一直留在舅舅家,没收尾好遗憾。男朋友再给我当一次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