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璋听了,嘴角不免翘了一下:“我答应过你的。”
略略坐了一会儿,就该吃药了。贺文璋今日好了许多,不需要人喂了。他能端碗的时候,倒是从来不用人喂的。
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而后漱了口,含了片薄荷,压在舌根下,冲一冲药的苦味。
又坐了一会儿,便到了他午睡的时间了。
他站起身来,脚步并不往前迈,而是低头问于寒舟:“你要睡一会儿吗?”
于寒舟摇摇头:“不了,睡多了晚上走困。”
贺文璋抿了抿唇,低声道:“那我进去了。”又看了她两眼,才慢吞吞迈起步子往里去了。
他睡觉的时候,长青院便犹如陷入了沉眠,丫鬟们讲话都不敢大声,脚步声更是放得很轻。
于寒舟歪在炕上,一手托着腮,看向窗户外头,十分无聊。
从前在角斗场的时候,虽然也没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是一件事可以做半天,两件事就可以度过一整天。
来到这里,虽然吃得好了,睡得好了,却有些无聊。
她便觉着,其实贺文璋醒着的时候挺好的,他身体不结实,她时时刻刻注意着他,也算是有事情做。
可惜他现在睡觉去了。
“过来,陪我下盘棋。”她招了招手,叫了个小丫鬟来陪她玩。
小丫鬟无有不应的,就坐过来陪她下棋。一边下,一边还要小声捧她:“奶奶真厉害。”
“哇,奶奶这一步走得太妙了!”
“是奴婢太笨了,唉。”
于寒舟明知道她是在哄她,可还是很高兴,说道:“你也就哄哄我罢了。我棋艺怎样,我知道的,上午跟大爷下棋,可是一盘没赢过。”
“咱们府里,没有人能赢过大爷。”小丫鬟就道,“今儿上午,二爷不也输了?侯爷曾跟大爷一起下棋,也没有赢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悄悄的,还带了点神秘。
她是个圆眼睛的丫鬟,生得十分可爱,这样故作神秘地说话,颇有几分可爱。
于寒舟看着她的粉腮,不由得手痒,她忍住了,笑道:“那好,我不难过了。”
低下头去,心里想道,穿过来可真好,有这么多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一起玩,而且她们还都听她的,她说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心情极好,等到贺文璋醒了走出来时,就见她坐在南窗下,笑意盈盈地跟小丫鬟下棋。
看小丫鬟的目光,要多温柔有多温柔。顿时,他心里一闷。
他以为,她待他好,是有些不同的。可是现在看着,她待一个小丫鬟也很好。
她是不是待谁都很好?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不,他可能是其中最讨厌的一个,因为他事多。
“大爷醒了?”于寒舟很快发现了他的身影,笑着站起身,“睡得好不好?”
阳光照在她半边身上,几乎给她罩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她眼底满是笑意,比阳光还温暖。贺文璋看着看着,心里那点闷闷的感受就散去了。
她很好。她待人和煦,他应该高兴才是,他不是正喜欢不摆架子、待人宽厚平和的人吗?
他这样想着,把那点闷闷的不快强势遣散,点点头,走了过去:“还好。”
翠珠等人立刻进来了。因他醒了,便不必过于放轻声音,只如平常那般走动着,一时间倒显得热闹了些。
“大爷喝口水润润嗓子。”一杯水从翠珠手里递过来。
贺文璋接过,饮了两口,还回去。然后坐在炕上,目光落在棋盘上,说道:“在下棋?要不要我陪你下?”
“不下了。”于寒舟说道,伸了个懒腰,“坐了许久,骨头都僵了。”
贺文璋一听,眼里就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道:“那走一走也好。”顿了顿,“你不必在院子里陪我,叫丫鬟陪你去花园里走走。”
于寒舟就有些心动,刚要说“好”,蓦地看到他眼底的一点落寞,那个“好”字就含在了嗓子眼。
“不去。”她说道,“把璋哥一个人丢在院子里,我可做不出来。”
贺文璋既有股连累了她的愧疚,又有点被在意了的欢喜,他握着拳头,觉得这欢喜的情绪实在小气,就说道:“说什么丢不丢的?你去折朵花儿来,回来香香屋子也好。”
见他这么说了,于寒舟就痛快点了头:“好。”
带了两个丫鬟,往外去了。
贺文璋盯着她的背影,等她消失在了院子门口,顿时觉得整个长青院都暗淡了几分。
他心里有点闷,低头看着别的丫鬟收拾棋盘,看着被她摸过的白色棋子,又看到她落在炕上的一条手帕,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心情缓缓转好了。
他将那条手帕拿过来,抖了抖,放在腿上,叠整齐了,才放在炕桌上。
目光望向院子口,等她回来。
于寒舟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倒也没多待,叫小丫鬟剪了两枝开得好的月季,除了刺,攥在手里,回了院子。
“我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道。
却见贺文璋坐在檐下,正由小丫鬟给他擦头发。就在她出去的时候,他洗了头发。
“璋哥的发质真好。”于寒舟夸赞道,“又黑又亮。”
贺文璋正有点拘束,听她张口夸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没有,比不上你的好。”
话一出口,丫鬟们都笑起来。
贺文璋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就板起脸来。
“看我带回来的花。”于寒舟走过去,把手里攥着的花在他面前摇了摇,“香不香?”
贺文璋脸上微红,点点头:“很香。”
其实他压根没敢闻。她一走得近了,他就闻得到她身上独有的女子馨香,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于寒舟倒没察觉,见他喜欢,就让丫鬟摆屋里去了,然后在他旁边坐了,看着丫鬟给他擦头发。
这会儿没有风,洗头刚刚好,不会着凉。
“你要洗吗?”贺文璋问道。
于寒舟摇摇头,说道:“昨晚洗了。”她一般在沐浴的时候,顺便把头发洗了。
贺文璋跟她不一样,他身子不好,晚上洗头发很容易干不透,一觉醒来容易头疼,所以都是在白天挑个没有风的暖和时辰洗。
“哦。”贺文璋点点头,把眼睑垂下去。
他此时也想起来了,她昨晚洗了的,他白问了一句。
丫鬟尽量将他头发上的水汽吸走,然后让他坐在檐下晾头发。于寒舟看着他黑黑亮亮的头发,不禁有些手痒。
摸小丫鬟的脸不合适,摸摸他的头发,总合适吧?
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朋友呢!
“我给你梳头吧?”她歪了歪头,看着他道。
第017章
什,什么?他没有听错吧?她要给他梳头?
贺文璋震惊不已,回过神后,就想要拒绝她。不合适。她是奶奶,又不是下人,怎么能给他梳头呢?况且,他们也不是那么亲密的夫妻。
然而拒绝的话涌在嗓子口,却仿佛卡住了,怎么也吐不出来。
昨天吃药的时候,就因为他多说了一句话,而她没有坚持,就……
眼睑垂下,他捏着自己的手指,感觉到心跳得厉害。
这一刻,他没有办法再骗自己。心里想的什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可是,可是不行。他之前发过誓,他不能唐突她,不能占她的便宜,一点点都不行,哪怕她自己根本不在意。
她以后还要嫁人的。即便她不在意,可他不能不为她着想。
“不……”终于,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然而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说完,蓦地眼前晃过一道光影。
紧接着,一抹馨香来到了他的身后,坐下了。
于寒舟见他磨磨唧唧的,既不痛快拒绝,又不利索接受,就直接坐过来了。
她看他也不是很抗拒的样子,那么就是不好意思了?可是丫鬟给他梳头,他也没有不好意思,所以是两人还不太熟?
她才嫁过来没几日,的确跟他不是太熟。但是,关系总是在互动中加深的,如果一直客客气气的,什么时候才能熟稔自然起来啊?
这府里又不能养小动物。他身体不好,怕被冲撞,小猫、小狗、小鸟什么的都不能养。于寒舟想撸小动物,是不可能了。还能怎么办?
只有他的头发柔顺黑亮,又能够叫她撸一下,而不被人觉得奇怪了。
贺文璋自她坐到身后,整个人就僵硬了。待感觉到一缕头发被捧起,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就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响起来:“闲着也没事做。你放心,我会很小心,不会把你梳疼的。”
她离得他这么近,还握着他的头发。
意识到这些,让贺文璋整个人都陷入了慌乱和无措中。紧紧攥着手心,不知所措。
他想要张口说话,可是舌尖仿佛也变成了石头,令他吐不出一个字。
于寒舟坐在他身后,没得到他的拒绝,就接过丫鬟手里的梳子,开始梳起了手里的长发。
顺滑的触感,一下子让她找回了撸猫的感觉。
而梳子触碰到头皮的那一刻,贺文璋的感觉顿时变了。什么慌乱,什么拘谨,什么无措,全都飞走了。他就像被人捧在手心里,那人吹出一口气,他立刻就轻飘飘地飞到了天上。
随着她一下下的梳动,头皮上仿佛爬过电流,麻酥酥的,一直从头皮蔓延到整根脊柱,他整个人舒服得情不自禁眯起眼睛,就连僵硬的身体都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拒绝?他已经忘记了这回事。
他乖顺地坐着不动了,在他身后的于寒舟笑着抿起了唇,更加温柔地给他梳头发。
这就对嘛,于寒舟心说,何必抗拒呢?被梳毛毛不舒服吗?
她感觉到他的接受,沉溺,放松,很是自得。
她梳毛的手艺,可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
曾经养的那只三脚的小猫,性情特别乖戾,她为了伺候它,下了苦功夫练习梳毛。贺文璋一瞬间臣服,太正常啦。
于寒舟没有小猫可以撸,此刻便把贺文璋当小动物,梳着毛毛聊以作乐。
说起来,贺文璋的头发真不错,很难想象,一个身体病弱,风吹就倒的人,竟然养出了这样一头柔顺黑亮的头发。
她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暗搓搓摸他的头发。柔软顺滑的触感,让她心中暗叹。
一个被梳得浑身麻酥酥的,一个玩得高高兴兴,两人像是自成一个世界,下人们都识趣地避到一边,不打扰两位主子。
渐渐贺文璋的头发干了,于寒舟便接过翠珠递来的发油,给贺文璋做保养。
毛毛是要仔细保养的,不然会干枯分叉,摸起来手感不好。
贺文璋见她干起下人的活没完了,终于忍不住制止她:“让下人来就好。”
“我都蘸手了。”于寒舟摊开手,给他看手上的发油。
现在洗掉的话,不够麻烦的,还不如给他涂了。
贺文璋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搁在腿上的手,不知不觉抓起了衣袍,闭上口,默默转过头去。
既然她都沾手了,那……那就这样吧。
他感受着头发被人轻轻触碰,好像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活的,一点点电流顺着发丝往上攀爬,在发根处激起了轻轻的麻麻的酥痒。
他从没有过这么好的感受,浑身的病痛都不见了似的,呼吸不吃力了,四肢不虚弱了。
那些无时无刻不缠绕他的病弱在这一刻仿佛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具徜徉在舒服中的躯壳。
而这都是她带给他的。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手法独特,还是因为对他这么做的人是她。但他随即想道,长青院里的丫鬟做惯了伺候人的活,也没有让他有过这种感觉,于寒舟一定不会比她们更熟稔,所以,因为是她吧?
因为是她,所以他的感受这样美妙?
贺文璋抿住了唇,心下十分懊恼,他发过誓不占她的便宜,可是现在,现在他在做什么?
他真是卑鄙!
然而这样自恼自厌的情绪,却并没有在心头逗留。他的心此时如一面光滑的镜子,尘埃落下来,都沾不上去。
太舒服了,他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她挨得这么近,一点也不嫌弃地给他梳头,给他涂发油,所以……她是真的不嫌弃他吧?
这个认知让他分外雀跃,简直想要跳起来,大声欢呼。自她嫁进来后,这是他最快活的一刻。
而这一刻的宁静和愉快,很快被打破。
“离我哥哥远点!”一声怒喝从院子门口传来。
贺文璟大步匆匆而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被贺文璋斥了一顿,忍着满腹委屈走了。可是回去后,他却生不起气来。在他心里,大哥没有错,都是妖女蛊惑了他。
因此,下午他又过来了,想看看大哥好点了没有。结果,一进院子,就看到了什么?
难怪大哥护着她!这妖女如此放得下身段去讨好人,大哥这样的软心肠,岂能抵挡得住?
他总算知道了大哥训斥他的原因,怒气冲冲地走进院子,就要将于寒舟从大哥身边拉开。
但是看着满院子的下人,到底顾忌体面,只冷冷盯着于寒舟:“识相一点,自己起来,别逼我动手!”
“贺文璟!”美好的享受被打断了,贺文璋不太高兴,又听弟弟这样无礼,就忍无可忍,“你是疯了吗?”
他们好好的,弟弟这是在生气什么?
他能理解弟弟担心他,可是于寒舟现在什么也没做,她甚至在做下人才会做的事,为他打理头发,弟弟到底怎么了?
他不禁想道,难道她嫁给自己后,弟弟才发现,原来他是喜欢她的?
他心中悚然一惊,板起脸道:“出去!”
从前他担心妻子对弟弟痴心不灭,做出什么有损体面的事。结果现在,他不必担心她了,倒是要担心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