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杰什么都不懂,他就是看着妈妈突然泪流满面,才蹭蹭的爬了过来。这孩子是个好性儿,哪怕被强搂在怀里,也不吵不闹,只懵懂的抬眼看向他妈。
搂着孩子哭了一会儿,刘秀红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就仿佛心中憋了多时的郁气,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一般,连病情似乎都轻了几分。
耐着性子养了足足两天的病,到第三天,刘秀红实在是忍不住了,抱着杰杰去了公社那头的照相馆,先翻印了一张照片,又买了两个玻璃相框,一共花了四毛钱。
哪怕再心疼钱,刘秀红都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她打算给自己留一张,就搁在里屋的床边上,早晚还可以上柱香。如今不比前头那几年了,关于封建迷信的东西查得也不怎么严了,之前自家办丧事时,也曾烧了纸钱。基本上,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队上的干部多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至于另外一张……
刘秀红特地回了一趟老屋,将照片给了婆婆。
“这是……我的国强啊!”许婆子一下子迸出了眼泪来,实打实的老泪纵横。
老泪纵横这个词,其实是带着一股格外悲伤的感情。老人家面上皱纹多,眼泪根本就没办法直接落下来,而是顺着脸上的皱纹,横着流过去。当真是,听着就心酸,看着简直就是心揪在了一起。
刘秀红没在老屋多停留,抹着眼泪就离开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甭管内心深处的哀恸有多甚,这生活总得朝前看,日子也是要过下去的。
养好了身子后,刘秀红也没多休息,就径直去了她大姐家,准备打听一下关于渔业队解散的最新消息。又或者说,她想问问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性。
渔业队上的船只,各种型号的都有。像前不久刚从上头调拨过来的新渔船,刘秀红是不奢望的。
新渔船太大了,最起码也得上去十来个人,且每次一离开就是半拉月,像这样,她小叔子许国庆那艘船,都快二十天没回来了。
正因为新渔船大,马力足,能驶去更深更远的海域捕捞更多的鱼,她才必须要放弃。
她没可能跟十来个大男人一块儿,一离开就是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她理想的方式,就是承包个两三人的小渔船,早出晚归的那种。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捕鱼卖钱补贴家用,另一方面也不至于离开孩子太久,因为她太清楚大儿子豪豪有多害怕她走。
赚钱本来就是为了拥有更好的生活,要是因为这样弄得孩子崩溃大哭,那她又图什么呢?
背着小儿子,刘秀红往她大姐家去了。
谁知,大姐竟然不在家,至于大姐夫似乎也是出海未归。刘秀红扑了个空,想了想又去了周家的老屋。结果,周大娘拉着她好一番诉苦,说她大姐有多懒,又嫌弃不能多生几个孩儿,眼瞅着那啥计划政策就要实施了,以后就是想多生都不能再生了。
刘秀红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摆脱了周大娘,及至离开时,她还有些觉得难堪。
其实,在她看来,她大姐谈不上懒,尤其如今都分开单过了,家务活儿还能推给别人来做吗?只不过,她大姐也的确称不上勤快,干自家的活儿都跟糊弄一样,瞧着差不离了,就干脆利索的歇着了。
以前她娘家妈也说过的,说她大姐洗碗只知道洗里面,外头从来不管,刷锅也是一样,锅底都黑成啥样儿了,从来不知道擦,抹了桌子就不管地上了,擦了地又不管台面是不是干净。
就感觉吧,活儿是干了的,可你要是不刻意说干过了,一般人还真就看不出来。
正想着事儿,刘秀红就听到了她大姐那洪亮的大嗓门:“秀红啊,刚你找我啊?我也有事儿同你说!”
第022章
正巧都有事找对方, 姐俩一合计,决定去刘秀红家里坐下来慢慢说。
其实,这要是搁在以前, 刘秀红肯定是天天早起往晒渔场去的, 她如今织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每天赚的工分也不老少。可问题是, 前几天那场大会一开,直接搞得队上人心惶惶, 哪怕没限制上工, 可大家伙儿都担心, 到时候家庭承包责任制一开展,就算是有工分, 能保证兑现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 这几天上工的人很少, 就算真的去了,也全都是糊弄事儿,连队上的干部们也是成天聚在一起开会、商讨, 颇有些放任队员胡闹的意思。
刘秀红这两三天又在生病,今个儿身子骨倒是松快了不少,可要她卖命的织渔网肯定是不行的,随便的敷衍混俩工分又没太大的意义, 还不如趁早弄清楚渔业队解散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也好早点儿做好准备工作。
姐俩很快就回了刘秀红家里,先将小杰杰安顿好了, 这才坐下来慢慢说。
先开口的是大姐刘帅红:“你这两天病着,还不知道外头乱成什么样儿了吧?全乱套了,大家伙儿真当是什么法子都想出来了,就盼着生产队解散这个事儿,越晚来越好。”
“农业队无所谓吧?经验都是现成的,照搬就成了。”刘秀红拿了搪瓷缸子,给自己和大姐各舀了一杯凉白开,“咱们渔业队问题才叫大呢。”
“一样一样。你以为有经验,他们就不怕了?大家都习惯了一起上工,统一记工分,年底分粮食……一下子全要自己来了,就不说别的了,这心里没底啊!”
是有一部分人觉得,土地分给自家种以后,因为干的多了,也干的用心了,回头粮食一定能收获得多多的。可这事儿吧,其实也得看具体的情况,假如是那些农业大省,那确实是这样的。然而,就他们这些个小渔村,还真就不存在这样的事情。
其一,开垦出来的土地太少太少了,而且多是山地,上下不方便,收获了粮食以后还得费劲儿背下来,且那些先进的农机设备是一项都不能用,最多也就是养两头牛耕种一下,就这个也不是每个生产队都有的。
其二,土地太贫瘠了,这已经不是勤劳不勤劳的问题了,而是怎么干就只能出产这么多粮食。尤其他们这一带种植的多半就是土豆地瓜,这玩意儿好种,不需要精心侍弄产量也还算可以。反过来说,你就算是精心侍弄了,产量也一样多不到哪儿去。
就这两点而言,土地一旦分到个人手中,大家伙儿还真就没啥信心说,一定能比先前种得好。
哪怕真能比以前好那么一丁点儿,麻烦事儿也多了不少。要知道,一旦分了地,所有的一切都要你自己来操心,不像以前完全可以不带脑子随大流干活,队长让干啥就干啥,让在哪儿干就在哪儿干。回头粮食收上来了,交公粮、分粮食,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帮你料理得妥妥当当的,不消你操心半分。
农业队尚且不乐意,更别提渔业队了。
关于捕鱼的事儿,俩姐妹知道的情况是差不多的,因此也更加得担心起来。
“上头大概的意思是,解散是肯定要解散的,先让农业队解散,把那头搞定了,再来咱们渔业队。渔船的话,先照原样,回头今年干的部分,年底也分。所以我估摸着,咱们渔业队哪怕真要解散,也该是从来年开始算的。”
刘帅红打听了一圈,深以为这个说法最为靠谱。没的说,已经干了大半年了,冷不丁的说解散就解散,那先前干的那些呢?咋算呢?
农业队起码已经秋收结束了,虽说他们这边也能种两季,可第二季的产量是明显不如第一季的。再说了,还是可以依着前头的工分来算。等来年春耕时,再各算各的。
“眼下都十月了,我也觉得该是来年重新算过的。”刘秀红点了点头,真要是猜测的那般,起码年底分红时,她丈夫干的那半年,分红起码也得有十几二十块。
别小看了这个钱,等真要承包船只的时候,哪怕承包费用可以后续再结算,那柴油钱却是肯定要船员们自掏腰包的。大渔船很耗油,船员多了,平摊下来价格也是不菲。小渔船因为本身船员少,哪怕有钱不算高,估计每个人也得出不少钱。
手头上捏着一笔钱,甭管到时候能不能用上,起码心头不至于那么慌。
刘秀红还在盘算怎么想办法跟别人搭伙承包渔船,就听她大姐又道:“我还特地帮你打听了一下。”
“什么?”刘秀红有些诧异,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告诉过大姐,她也准备承包渔船出海捕鱼去。
“你还记得咱们娘家那头的老张家吗?他家那个大姑,不就是嫁到了城里去了?那大姑生养了仨儿子,都挺能耐的,前年听说一起去了南方,做起了小买卖。这几天咱们这边闹成这样,那大姑就回了一趟娘家,说可以让她儿子带着娘家子侄去南方,赚了钱好给家里盖房子。”
刘秀红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她也明白了,大姐根本就不知道她准备出海,便奇怪的问道:“你跟我说这个是要干什么?我跟老张家又不是的。哦,对了,是大队长找对象的那个老张家吧?”
张姓在他们这一带不算罕见,就她们姐俩的娘家峡口渔业队那边,姓张的就有好几户。不过听她大姐那口气,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常被队员里挂在嘴边的大队长对象家里。
果然,刘帅红点了点头:“就是那家。我说的那大姑,就是大队长对象的亲姑姑。好像听说,他对象家的俩弟弟,还有几个堂哥都打算去。”
大队长韩远征的对象,是老张家的大闺女,那家一共有两儿两女,具体各自有多大,姐俩都不大清楚,只知道最大的也不过去年才刚高中毕业。
“都打算去南方做买卖?那书都不念了?”
“那俩兄弟应该也初中毕业了吧?管他呢,反正是亲姑姑家的表哥们带着,还能哄他们玩不成?反正大概要去七八个,大队长那对象也去。”
刘秀红更纳闷了:“不对吧?前头主任大娘还跟我说,年底打算给大队长将喜事儿办了。这档口去南方?眼下都十月份了,离过年统共也没几个月了,急吼吼的过去,没干多久就回来?还是说,明年开春再走?甭管咋说都不对啊,年前结婚的话,开春就背井离乡的走了?还是大队长也会跟着一起走?”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直接把大姐弄得了个迷瞪。
其实吧,刘帅红本身注意力就不在这方面,她是想跟妹子说别的事儿,被这么一追问,她懵了一会儿后,索性摆手道:“你别管人家咋打算的,我就问问你,你想不想跟着一道儿走?”
见妹子愣住了,刘帅红又道:“我早先就听人说,南方的钱好赚,只是无缘无故的,咱们也不能独个儿往外头跑。这次也是赶了巧了,有熟人带着走。再说了,渔业队一解散,那些老手可以承包船,新手咋办?哪个也不愿意带新手啊,除非新手不拿分红,可这样的话,叫人家打白工,谁也不能干啊!”
“你是叫我跟着老张家大闺女他们一起去南方?不成。”
“为啥不成呢?”
“我不改嫁就是因为舍不得俩孩子,这要是我跟着去了南方,豪豪和杰杰怎么办?丢给我婆婆?那跟改嫁了,有啥区别呢?”刘秀红拒绝的特别干脆,“不成就是不成,没的商量。”
刘帅红面上的神情颇有些微妙。
这一下,刘秀红就懂了:“大姐,你别是打着叫我去南方打工赚钱的由头,先把我忽悠走,再慢慢的劝我改嫁吧?”
要不怎么说是亲姐妹呢,刘秀红立马就看透了她大姐的心思,后者一脸的尴尬,一副被你猜对了的倒霉样儿。
刘秀红被气得都没脾气了,拿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大口水,黑着脸不理人。
“行啦行啦,那你要是不乐意了,我也不能强逼你去呢。不过话说回来……”刘帅红想了一会儿,“你刚才那话也没错,这现在走,干个两三月就回来?这路费也该不老少吧?”
正在气头上的刘秀红不理她,又拿水喂杰杰喝,暗地里还是将这事儿搁在了心上,总觉得这里头可能另有文章。
见妹子气鼓鼓的,刘帅红也不好再继续留下来,讪讪的起身道:“成吧,那先就这样了,我回头要是得了新消息……”
“妈!大姨父给了我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妈,咱们晚上烧鱼吃吧!”豪豪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手里果然拎了一条大鱼,目测起码得有两斤重。
等进了自家大门,豪豪这才看到了刘帅红,忙笑嘻嘻的喊人,又道:“大姨啊,你赶紧家去吧。我大姨父拎了半篓子大螃蟹回来,航航哥哥抓螃蟹叫大钳子挟了手,都哭出鼻涕泡了!”
“这作死的周大军!连个孩子都看不好,瞧我不收拾他!”刘帅红风风火火的起身走了。
“大姐,回头姐夫要给出了主意,记得同我说一声啊!”刘秀红也顾不得闹脾气了,忙追在后头喊了一嗓子,听得她大姐应下来了,她才转身接过豪豪手里的大鱼,欢喜的杀鱼准备给俩孩子加个餐。
第023章
最近这两三天里, 为了渔业队即将解散一事,整个队上从大队长到普通队员,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各种大会小会轮着开, 就算不开会的时候, 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四处打听各种小道消息。
这岸上的人倒也罢了,哪怕再怎么样, 有了两三天时间的缓冲之后, 多多少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出海刚归来的船员们呢?
要他们说, 就出了一趟海,感觉就好像错过了一整个世界一样。
“渔业队要解散了?”
“什么?渔船要各家自己买下来或者承包?”
“等等, 啥叫以后各凭本事吃饭了?这都是啥玩意儿哟!!”
今个儿刚归来的船员们, 全体懵圈中, 就仿佛上岸的方式发生了重大错误,懵了个彻底。
等刘帅红匆匆赶回家后,她丈夫周大军已经听周遭的人说了个大概, 正傻不愣登的蹲在家门口发呆。确切的说,是边发呆边想辙儿。
辙儿还没想到,媳妇先回来了。回来也没啥用,媳妇眼里根本就没他, 急匆匆的查看了宝贝儿子手上的伤势后,周大军得来了一通臭骂。
这年头,家家户户的孩子都不少。通常情况下, 一家三个孩子总归是有的,可刘帅红却只得了独一个儿子。
看她同小妹刘秀红,年岁差了有五岁呢,可她俩的大儿子,却仅仅差了两年。那是因为她嫁得晚,怀孕也晚的缘故,虽说后来到底是平安生下来儿子周航,可自打那之后,她这肚子就再也没了动静。
也不是没上医院瞧过,可医生说她没啥大问题,尤其她前头生过一个了,就说兴许是缘分没到。结果,眼瞅着她大儿子就快到上学的年岁了,她依旧没再怀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