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宁侯抚着下巴道:“你说到这里,我有点印象了。后来同为考官的吏部侍郎连夜上奏,说主考官章慜收受贿赂,提前泄露了考题给齐世隆和沈睿。先帝大怒,命令大理寺与刑部审理此案,牵连出许多官员。那个章慜平日里风评不错,喜欢提携后进,没想到因为这事而被革职流放,后来死在了云南。对不对?”
杨明顺拱手道:“侯爷讲得没错。当时章慜是拒不承认自己泄露考题,而齐世隆与沈睿也被捉拿审问,沈睿辩解说自己与章慜之前交谈的都是寻常话题,无非是对诗文的见解交流,实在没有涉及考题。至于为什么两人都答得出众,是因为沈睿在与章慜的交流中,体悟到了主考官的爱好倾向,所以私下揣度了一些议题,并与齐世隆商讨过,谁知正好切中了考题,只是巧合好运罢了。但当时舆论纷纷,众多考生联名上书,甚至跪在考院门口彻夜抗议,最后章慜在严刑之下招供,说是无意间说漏了意图,因此被判了流放。”
镇宁侯追问道:“那沈睿和齐世隆呢?”
江怀越道:“两人自然是功名被革,且终生不得应考。齐世隆由于涉嫌私下贿赂主考官,被刑部羁押,虽然经由父亲多方奔走打点,原本是会被放出的,结果却在狱中染病,没等到释放就病故了。至于沈睿因属从犯,被遣送出京,此后却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也没有回金府。”
相思听了那么多过往,不由也出了神,过了片刻才问:“那么金玉音知道这位表兄经历的事情吗?”
江怀越道:“这我也不清楚,但从其他人那边打听过,她从未说起过自己有过这样一位表兄,或许是羞于提及,也或许是她当时年少,并不知晓在京城发生的科场案。但我总觉得,金孟年应该是知道的,毕竟科场案风波极大,金孟年身为文坛中人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在当年年末就抱病亡故,很有可能是因为沈睿辜负了他的期望,导致忧郁难解。金玉音身为闺阁少女,若是金孟年想要有意隐瞒此事,她确实也有可能无法得知真相,此后不久她又被送入后宫,更是断绝了故人的音讯。”
“可是你们说来说去,这多年以前的科场案,跟现在有什么关系?”镇宁侯疑惑着发问,末了又揉着眉心道,“难不成这个什么沈睿,后来和金玉音又有往来?你们说的背后帮金玉音出谋划策的,就是他?”
没等江怀越回答,他又指着相思向他道:“还有啊,这讲到现在,她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们
什么时候真正认识的,我还是没弄明白呢!”
第157章
听得镇宁侯问出这样的问题,别说江怀越与相思了, 就连杨明顺都哭笑不得。“侯爷, 您真还看不出来吗?”
镇宁侯强装镇定地道:“谁说我看不出?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我只是……只是觉得纳闷, 这两个、人不是就简简单单见过一两次而已吗?怎么就变得这样热络了?”他又朝江怀越斥责道,“江蕴之,特别是你!以前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全是装给我看的?还是嫌弃我先前给你引见的那几名乐妓不够标致, 不够迷人?!要知道那可是我自己心爱的……”
“都是过往了何必再谈!”江怀越快要被他翻出旧账的架势弄疯了, 连忙道,“你当初和我一起去淡粉楼的时候,我其实早就认识她了……至于其中具体经过,以后有空再跟侯爷细说。”
“你!真是够意思!”镇宁侯惊诧间骂了一句,但见江怀越脸色确实不好,也实在不便再揪着这事不放, 因而又问及了关于费毅延缓出兵的事情,得知其中复杂原因之后, 怒骂一通, 想要找费毅当面理论,却被江怀越制止了。
“不必当面争执, 费毅此人心胸狭隘,万一在此给侯爷使绊子,反而有害无益。大家目前心知肚明即可, 我会上奏禀明圣上,请万岁圣裁。”
“那费毅既然有心抢功,说不定已经写奏章呈上, 把事情颠倒黑白了!”镇宁侯皱眉道。
江怀越笑了笑:“那就有劳侯爷作为见证来主持公道了,万岁对您信任有加,您一言九鼎,说出的话自然也是公正的。”
镇宁侯最受用这些话语,乐呵呵接受下来,寒暄几句便由杨明顺护送着出了门。
直到房门关上,相思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略显尴尬,不复先前那样亲热。
江怀越道:“不必太担心,我了解镇宁侯,他不会对你的过往有太多猜忌,而且我也没把那支盘凤钗的来历告诉给他。”
相思看看他,轻哼了一声:“我知道。”
“……怎么好端端地又生气?”江怀越迷惑不解。
她抿着唇,弯下腰戳了戳他的眉心。
“枉我还以为大人一直守身如玉,看到美人都不拿正眼瞧一下,结果在认识我之前,经由侯爷就结识了不少教坊佳丽!”相思微笑盈盈,眼神却含怨,“那么大人当初在水榭隔间,冷着脸高高在上叫我滚出去,是装装样子还是当真瞧不上我呢?”
“……”江怀越快被她给气昏了,可不知为什么,越是生气还越是想笑。
相思见他非但不解释,还苍白着脸在那无声发笑,觉得江怀越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她一拧腰,坐在床沿上,端着身姿道:“大人,你还好意思笑?”
“那不然要我怎么样?生气吗?还是着急辩解?”他声音本就清寒,在伤病之中更显得有几分低弱,在相思听来却只觉心都被蛊惑,先前伪装的高傲谴责姿态一下子软化了下来。“那他还说……以前引见给你好些美人……”
“你是真没听明白吗?”江怀越轻轻喟叹一声,扬起脸看着她,“那只是官场上喝酒应酬时候的事情,我不是都没亲近一丝一毫吗?”
相思其实先前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而今心里听了,却在偷偷高兴。
她坐到地板上,正视着他的眼睛,道:“大人,我可不管以前怎么样,从今往后,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相思这般认真,却让江怀越心生慨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还会让相思产生醋意。
“你是当真的吗?”他同样望到她眼眸深处,带着复杂的情绪,“……要是被外人听到,他们……定然无法理解,你居然,还为我拈酸介意……”
她却蹙着眉,趴在他脸侧,用前额轻轻碰触了一下,任性似的道:“怎么不可以吗?你那么好,说不定背地里有不少女子对你虎视眈眈的,我不事先提醒点,能放心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情含着娇气,末了还捏了他的脸一把,十足十的小女子独占情郎的姿态。
这是完完全全,把他当做了正常的男人看待。
江怀越的脸庞被相思捏得有些疼,他好不容易才保持着严肃的样子说了一句:“不要胡闹”,随后又清了清嗓子,道:“时间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
“小气……”相思对这个男人真是爱恨交加,抓着他的手又亲了一下,随后给他倒好了一壶茶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她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江怀越躺在床上,因为伤病困乏而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还是刚才她对自己吃醋的样子。
唇边微微带了笑意。
*
因为镇宁侯率领大军到来,女真人原先的攻城计划暂时破灭,失利之下只好撤退到了来凤城,暂时不敢再对连山关有所企图。
关内的将士们休养了伤势之后,还是继续勤于练兵,毕竟来凤城还在敌人刀剑之下,女真大军也并不是全数覆灭。
费毅原本就知道镇宁侯与江怀越关系匪浅,似乎也察觉到了侯爷对他的不满,言谈之间不敢再妄自尊大。
不知不觉间,新春已即将到来,除夕这天,相思正在院子里忙碌,忽听得外面传来杨明顺的唤声。出门一看,他正一脸喜气地奔过来。
“什么事这样高兴?”她不由问道。
“刚才京城来了宣召的公公,万岁有旨,说是费毅目光短浅,不以大局为重,导致先前战事连接失利,命他即日启程回京面圣了!”
相思愣了一会儿,欣喜道:“就是说费毅被调回京城去了?”
“应该是去万岁那儿领受惩戒。”杨明顺大有扬眉吐气之色,“终于等到这天了,要是他一直不走,我还替督公憋屈呢!”
“那他会不会趁着先见到万岁的时机,在万岁面前胡乱造谣?”相思不无担忧问道。
“督公和镇宁侯都暗中上奏过了,万岁对大局有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因为费毅狡辩而弄不清方向。”杨明顺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子里走,看到厨房内正冒着热气,不由问起在做什么。
相思腼腆地道:“今晚不是除夕吗,想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只是找不到什么食材,最后只好包了饺子……”
“好啊!还没尝过你的手艺!”杨明顺率先进了厨房,见灶台上一列列圆滚滚肉鼓鼓的饺子排得齐齐整整,连忙称赞不已,“还没吃呢,我就知道一定错不了!这手艺真够精致的!”
他绕着灶台转来转去,发现了问题立即叫起来:“你包了那么多,得花多少时间啊!其实我和督公吃的都不多,这一半都够了……”
相思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单单是你们的,还有别人……比如送我过来的戴大哥,他远离家人连过年都没能回魏县,还有胡大娘一家子……”
杨明顺点头夸她想得周全,说话间水已经开了,他帮着相思将饺子下了锅,坐在灶台旁边等着的时候,忍不住提醒她:“你等会给督公送去,最好还是说,这是专门给他一个人做的。”
相思瞥了他一眼,笑道:“他会介意这些?”
“嘁,你跟他认识那么久了,还不知道他这个小心眼么?”杨明顺难得放松无忌,得意地道,“别看他统领御马监与西厂,其实心底想法可多了,只是表面上装出冷淡骄矜,好像什么都不能把他打倒似的!”
相思抿着唇笑。
杨明顺挺直身子道:“怎么你不信?哎呀呀,以后你跟着他,就知道这个人有多难伺候!心思缜密又复杂,还总是藏着掖着不说,全靠人去猜。猜对了吧说不定他又不高兴,猜错了更是惹他发脾气,啧啧,真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主子!”
他又指了指正在水里上下翻滚的饺子。“不信的话,你等会端过去的时候,就说这是我下厨给他做的,瞧瞧他会怎样百般挑剔……”
“你觉得他会信?”
“怎么不会信?”杨明顺骄傲地道,“我的厨艺在御马监可是数一数二的,想当年御膳监那边还想把我挖过去呢!当初我也是靠着亲手做的点心俘获了小穗的心,这你可不知道了吧?”
相思忍着笑,道:“总是听你提到小穗,你们是不是已经结成对食了呢?”
杨明顺白皙的脸上一阵绯红,支支吾吾起来:“这个,这个等我在军中立下战功,堂堂正正回去跟她说,到时候她一定会乐意的!”
“那我可等着……”相思话还未说完,本来就半开的院门被人推了开来,她站起身,却见江怀越负着手慢慢走进了院子。
“大人!”相思又惊又喜,连忙迎出厨房。
那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下楼,居然就来了这里。
今日他未穿戎装,一袭竹青色锦缎镶着雪白狐绒的长袍,肩后披着墨黑斗篷。重伤初愈,脸色还有些发白,站在尚有积雪的院子里,不像监军也不像权宦,倒像是个文静的读书人。
杨明顺亦赶上来行礼:“督公怎么自己下楼来了?前天才刚刚能在房间里走几圈的。”
“再不动的话身子更虚了。”他淡淡回了一句,眼神始终留在相思那边。
杨明顺心领神会,笑嘻嘻说道:“相思姑娘,饺子看来只能给督公一人吃了。”说罢,便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江怀越并未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相思拉着他的袖子:“你不去房间里坐着?我在煮饺子呢,等好了给你端去。”
“不用,我在厨房坐着就行。”
他慢慢走进了厨房,在窗下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相思只得回到灶台前,用笊篱轻轻搅着在水中沉浮的饺子,道:“大人,今天是除夕,我与你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一起过年……”
“所以你给我做了饺子?”他撑着脸颊,望着相思的背影。
相思忽然想到刚才杨明顺的话,背对着他,忍着笑道:“那倒不是,这些都是小杨掌班包的,他说您带兵辛苦了,他要借此机会表表忠心。”
江怀越一时没说话,相思侧过脸一望,他又一脸淡漠地道:“行啊,他居然这样懂事了。”
说话间,饺子已经慢慢浮上来了,相思盛了一小碗,热气蒸腾地送到他面前桌上。
“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她坐在对面,双手托着下颔,眼里含着笑意。
江怀越并未心急,而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没有醋,怎么吃?”
“……矫情!”相思哼了一声,起身给他端来倒了醋的白瓷碟子,“我就不喜欢蘸醋,光这样吃难道就不行吗?”
他都没理会,夹了一只浑圆雪白的饺子蘸了一点醋,又望着它半晌不动口。
“大人,您是在选哪只最美才下口吗?”相思都等得不耐烦了,在她提醒之下,江怀越才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好吃么?”她直起腰身,又怕被他发现不对,补充道,“小杨掌班刚才说他厨艺过人,我想听听大人的意见!”
江怀越垂着眼睫,看看碗里的饺子,又抬眸看看相思,唇边浮现不可捉摸的笑意。
“说呀!不好吃的话,我们叫他回来重新做……”她催促道。
“皮子太软了,馅子又太柴,滋味也淡了。”江怀越把那吃剩的饺子放回了碗里,“就这个手艺,只怕还得再练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