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焕睚眦欲裂,无奈嘴巴被堵发不出声音,江怀越缓缓说罢,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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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经由江怀越过目,杨明顺起草的高焕招供书洋洋洒洒一大张纸,写清了他是如何为了报当年被贬之仇,而置军民性命不顾,利用定辽中卫派兵前往连山关的时机,害死了同行人员,再冒名顶替入了主城,随后多次探听军情,再通过训练过的鹰隼传递讯息,致使明军数次被围,损失惨重。
最后当然不可或缺的强行按上了他的手印,并由杨明顺亲自模仿高焕的字迹,署了他的名字。
一切完成之后,高焕被戴上镣铐沉枷,堵住了嘴巴,关进囚车绕城示众。
连山关的百姓们听说因为此人故意通敌泄密,才导致前几次作战总是受挫,义愤填膺涌上街头,甚至连本应该在校场操练的将士们也来了不少。
关押着高焕的囚车一路前行,一路都是围观怒骂的军民,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各种脏污之物尽数朝他砸去。高焕怒不可遏却无法开口,一路被骂被砸,直至最后被拖出囚车,拉到了连山关校场外。
他自知今日命丧于此,本来还想着在临刑前痛骂一顿诅咒江怀越不得好死,没想到这小畜生不按常理行事,连断头酒都不给一口,甚至本人根本没有出现。
就在高焕怒极无奈的时候,杨明顺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一股污血喷溅而出,高焕人头落地,围观众人惊呼一声,随即欢欣拍手。
当满城军民聚集在校场前的时候,山峦间连绵起伏的边墙间,有一匹矫健白马载着两人缓缓行进。
尽管今日晴空万里,冬阳送暖,但放眼望去雪岭浩茫,迎面朔风扑来,还是让相思将自己裹在狐裘中,只露出一张小脸。
在她身后坐着的江怀越持着缰绳,由着白马在肃杀苍茫的边墙间前行。
这里是边疆防御的第一道关口,数百年累积修建的边墙饱经沧桑,一砖一石都镌刻着风雪记忆。无垠苍穹连绵雪山,一马二人缓行其间,极远处有鲜红旗帜随风飘扬,好似碧天下散落了一颗赤炎流星。
“冷不冷?”江怀越坐在相思身后,将她拥入臂膀间。
“还好……”相思硬撑着说道,其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他叹了一口气:“谁叫你非要出来的?在院子里待着不好?”
“我都待腻了!”相思侧过脸,在他肩前摩挲,“也说是到了辽东重镇连山关,不能就缩在小院子里哪儿都没去成呀!”
江怀越笑话她:“是吗?我倒不知你居然还如此了解连山关……要不是我对你说了,你怕是连辽东有哪些关隘都不清楚吧?”
相思气得拿肩膀撞他:“你真的是说话一点不饶人,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哪管它什么连关山连海关的?!不就是想着也要在这里看一看,不然配不上你这堂堂的监军大人吗?!”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后将下颔搁在她肩头毛茸茸的狐狸毛间,低声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同你之间,不要讲这些话。”
相思抿着唇微笑,抬手抚过他光洁脸颊。
“那你想听什么呢?”
白马哒哒地走在杳无人烟的边墙间,他抱着相思,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似乎在出神思索,又似乎在望着天际一线金光。
过了一会儿,江怀越才轻轻道:“听你叫我,就够了。”
相思静了静,眼里浮动温柔笑意,侧过脸,托着他的脸庞,轻绵柔软地吻他的唇。
呼吸交融,如同宿世心爱永不分离。
“大人……”她在亲吻间隙,用近似气声来唤他。
温存蚀骨,缠绕心扉。
他用力将她搂紧,似是想要将相思整个揉入自己身子。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求拥抱亲吻的感觉,那种他本来以为会随着残忍刑罚而丧失的冲动,超越了身体的体悟,由心神间蔓延滋生,像是古藤经春,暗自生长。
浅抿深索间,相思柔软如水,窃窃私语似的叫道:“哥哥……”
他原本是闭着眼睛,听得此声忽而一滞,在她耳畔问:“你在叫什么?”
“哥哥……叫你哥哥,不行吗?”她带着笑,躲在他怀里,悄悄地用家乡话又念一遍,“我们老家,也用这个称呼情郎。大人,你不是我情郎吗?”
江怀越愣怔一会儿,忍不住低声笑。
“要不要?嗯?”她又唤一声,“哥哥。”
江怀越低下头,在封住她唇间的同时,说道:“要。”
嗒嗒的马蹄渐渐远去,雪白一道影子,与群山雪岭似乎融为一体。
静穆边墙绵延无尽,是这悄寂缠绵的无声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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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就此留在了连山关城内,因为少了费毅的监视,她与江怀越相守更为方便了。镇宁侯上奏给承景帝的战况有了回复,多日之后,承景帝派了余德广来到连山关,带来了君王的褒奖与赏赐。
镇宁侯得御赐精甲佩剑,并与江怀越皆加禄米数百石。
余德广又说,本来得知江怀越受了伤,万岁也想让他回京休养,但边关一带还不能掉以轻心,希望他能暂留此处,与镇宁侯再稳固局势,待等女真人偃旗息鼓,连山关总兵重新选拔得力之才后,再返回京城。
江怀越自然不会拒绝。镇宁侯与余德广寒暄了一会儿,又问起宫中近况,余德广道:“万岁最近忙于政事,休息也少,前些天总是夜间难以入眠,我们做奴才的,也真是为万岁担心……”
“没让太医诊疗吗?”江怀越问道。
“请了,还喝了汤药,却不怎么有效。”余德广低声道,“两位身在边关,可也不能将此事外传。”
两人点头,江怀越又问:“贵妃娘娘近来如何?”
“娘娘听说万岁身子不适,也去探问过几次。”余德广皱了皱眉,叹气道,“不过……江大人,因为有了贤妃娘娘,贵妃娘娘与万岁之间,总是不如以前那样无拘无束,这您应该也是想得到的。”
江怀越还没说什么,镇宁侯忍不住道:“金贤妃现在敢和荣贵妃叫板了?”
余德广陪着笑道:“那也不至于,贤妃从来不会和人起冲突,全后宫的妃嫔们她都能相处的好,这也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倒是贵妃娘娘的脾气,两位也是知晓的,她见万岁抱恙,说话间夹枪带棒,意思是宠幸金贤妃导致,贤妃没吭声呢,万岁听了自然已经不乐意了。幸好我从中调停,万岁也知道贵妃娘娘心里是记挂龙体安康,后来没再生气……”
三人又闲谈片刻,江怀越送余德广去驿馆休息,到了驿馆房间,他便又塞给余德广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苦寒之地没什么值钱东西,一点点心意还请收下。”
余德广推脱了几下,将盒子收进袖中,因笑道:“江督主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我哪敢吩咐您?”江怀越谦逊道,“如今我身在辽东,一时难以返回京城,宫里边毕竟暗流涌动,贵妃娘娘那边还是请你照拂一些。还有金贤妃……她如果有什么举动,请余掌印也让我有所知晓就是。”
余德广点头应允:“其实万岁近来多宠幸金贤妃,朝中有些大臣也为皇嗣之事担心。贤妃毕竟也进封了好几年,却还是没有动静,其他美人昭仪独守空房,我看万岁的意思,似乎一心希望金贤妃能怀上身孕。因为我之前曾听他说,母贤子孝,以金贤妃的资质品行,若生下龙子,想必应该是聪慧纯良,当堪大任。”
第160章
江怀越听了余德广的这些话,双眉微蹙, 却也不便当面说些什么。承景帝对贵妃娘娘的情意他从小就看在眼里, 只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 三十有余还没有任何子嗣,这种情形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是众人明里暗里关注的对象。
荣贵妃如今年纪渐长, 多年调养不见效果, 而金玉音在承景帝眼里尤为贤淑端庄,有礼得体,也难怪君王为之欣赏,进而希望她能怀上龙子了。
“多谢余掌印直言相告,以后或许还得劳烦您。您车马劳顿,在此好生休息, 如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便是。”江怀越再次谢过了余德广, 又从他那打听了一些京城中的事情, 随后告辞离去。
他没有回总兵府,而是来到了相思住的那个小院。
推开门, 相思正在厨房里坐着等水烧开。他脚步轻悄,她却早有察觉,回过头见到了江怀越, 忙问道:“是不是宫里头有人来了?”
江怀越点头道:“是万岁派来宣诏的。”
“啊……那说了些什么?”她端正了坐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怎么,你这次不怕是我接到了不好的讯息?万一皇上怪罪之前与女真作战不力, 将我革职了怎么办?”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她对面。
相思撇撇嘴:“要真被革职了,你还会这样自在?”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将诏书内容转述给她,相思听到不仅他与镇宁侯都得到封赏,就连查清内奸身份的戴俊梁与胡大立也都各有赏赐,不由惊喜交加。
“看来皇上还不算太小气啊!”
江怀越肃着脸道:“……你怎么说话的?不怕被问个言语失当的罪责?”
“提督大人是要履行公务,将我抓回西厂审问吗?”相思攀上他的手臂,眼波哀怜又含怨。
他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轻声却凛冽道:“小心着点,别以为我不会整治你。”
相思却哼了一声:“我是夸赞万岁大方,相反……大人你自己说说看,你平时起居需要花费很多钱财吗?万岁一再给你增加俸禄,你是不是全都堆积起来,每天夜里点着灯笼过去清点?”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江怀越感觉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把她狠狠抓住,“谁说我吝啬了?我只是平素不随便花钱……”
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那盒锁在院落中的头面,自己都不由得尴尬起来。
相思虽看出他似乎有心事,却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好转换了话题:“其实……要是大人能一直和我留在这里,我觉得也挺好。”
他低眉想了想,问道:“你真愿意留在这里?”
“倒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么冷的地方,但是大人现在每天能到这来,吃一顿我做的饭,我就觉得每天都有意思极了呀。”相思撑着下颔道,“你也不想想,以前我在淡粉楼,需要默默等待多久,才能见你一面,而且又是偷偷摸摸坐在车里……”
她说着说着,却忽而停滞了下来,眼神亦显得黯淡了几分。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为何会不再回忆过去。
他沉默片刻,道:“相思,你姐姐的事情,最终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她……不应该如此含着冤屈,带着遗恨离开人世。”
“大人,要是害我姐姐的人势力强大,你也会与他对着干?”她忐忑不安地问,一方面不愿姐姐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方面想到那夜她出城祭奠,却被一群骑马的狂徒追击,能在京城城门外如此跋扈的,恐怕地位和权势非同一般。
他听了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不由淡淡道:“你见我怕过什么人吗?”没等她回答,又补充道,“再者说,我又不是只会蛮干不知变通的……”
相思细想之下,确实如江怀越所言,认识他以前和以后,他似乎真的未曾惧怕过什么人,尽管也曾遭遇打击,最终还是都得以化险为夷,安然度过。
然而想到之前江怀越对镇宁侯述说的往事,以及提到的那位金贤妃,她心里还是不安定起来。
虽然素未谋面,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会与后宫嫔妃产生什么联系,可是当江怀越描述出的金玉音以一种淡然处世,清如莲花的姿态呈现于她脑海中的时候,相思就不觉想到了当日那个气质出尘骄矜高贵的白裙女子。
说实话,她在教坊生活了那么多年,遭遇的厉害角色实在不少,但她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人。然而当日白裙女子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风致,时隔三年多再想起,相思竟然还会从心里隐生寒意。
“你之前说过的那个金玉音……现在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宠妃,要真是她做的,我们又该怎么报仇?”相思说着,不由悲愤交集,“我和姐姐与她完全不认识,她凭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就为了一己之私?!”
江怀越道:“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凭证,但自从事端发生后,当时我被革职查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翻脸,惠妃曾经一度重新引起万岁的注意,然而不久之后就离奇投水自尽……就在她丧事未办完之际,万岁临幸金玉音,此后将她升为婕妤,她的身份一下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厘清那段时间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叫我不得不认为你被骗去受到责骂,其实只不过是计谋的开端……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如何能使你我产生嫌隙?至于馥君的死……我还不知是她早有预谋所为,还是临时起意,但当时洒落在草堆里的香料,若非后宫中人实在难以得到,而她作为女官,想要弄到望江春并不困难。”
相思呼吸沉重,许久才道:“大人,我能见到她吗?只要我再看到她,应该就能认出她的身段与嗓音!”
江怀越沉吟道:“她如今身居后宫,你要见她恐怕不易……再说,就算你能见到金玉音,后宫之中你难道能手刃仇敌?大内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做着实冒险。”
“那您就不能想一下办法吗?”相思着急道,“我又不是鲁莽的人,哪怕只是找个机会偷偷望一眼也好,绝对不可能冲出去跟她对质!我只是觉得,总这样悬而未决心中不安,即便是看上一眼,确认了是或者不是,也好过这样猜测。如果是她,那我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如果不是,那我们还得另外再寻找真相,你说是吗?”
她虽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但说话声音不由发颤。江怀越静静听她说完,注视着相思许久没有应答,相思不由更急了:“大人,我想的是太天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