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相思回来了……”春草噘着嘴退到一边。严妈妈从水榭中走出,细眉一竖,瞪着春草:“回来又怎么了?姑娘们正在里面演练弹奏,是要她们都出来欢庆迎接?”
春草没敢多话,相思只得朝严妈妈行礼。
严妈妈瞥了她一眼,见相思虽然消瘦了几分,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形容枯槁,不由得愤愤道:“哟,当初你不是厉害得很吗?一副为了姐妹深情什么都不顾的样子,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还以为你们姐妹两个真是钻出污泥的莲花,可转了一大圈,怎么还是乖乖地回到这淡粉楼了?”
相思听着刺耳,却也只得忍气吞声:“我是教坊司的人,不回淡粉楼,还能去什么地方?当初因为太担心姐姐安危,所以言语间冲撞了妈妈,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相思莽撞……”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不过受令管束着你们这群成天惹是生非的东西!”严妈妈冷哼一声,“是西厂把你放回来的?好端端的姑娘却惹了一身骚,我这里可不收容身上有案子的麻烦人!”
相思隐忍道:“要是还有案子,他们也不会将我放回。那高焕才是罪有应得,已经被关进监牢秋后待斩了。”
春草忍不住道:“哼,真是恶有恶报,谁叫他那么嚣张,这种人就是自作自受!”
“轮不到你们议论!”严妈妈斥责了春草,又睨着相思道,“西厂是什么地方,成日里不是死人就是动刑,我看你在那呆了好些天,全身都是晦气!给我回去梳洗干净,待在房里哪也不准去!”
严妈妈发泄了一通之后就又揪着春草回去演练,相思只得独自回了住处。对于她而言,被罚在房里不准出去完全没什么可怕,本来就不喜欢赔笑卖弄,如今落了个清净。谁知才躺了没多久,春草又抱着琵琶前来敲门,一脸沮丧的样子。
原来五天后就是京城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这一天之中,客人们都会从十六座酒楼中挑选心仪的官妓,带去京郊高粱桥畔游乐。期间文人墨客携妓各显风流雅韵,各酒楼中的官妓也趁着这时候争芳斗艳,大有比拼之意。春草此前正开始练习弹奏琵琶,却总是不得进展,如今严妈妈见相思回来了,又记恨着当日她们两人不听话不驯服,故此特意让春草前来,要相思在五天之内教会她弹好拿手的江南曲调,否则就要让两人去后院洗衣一个月。
春草苦着脸道:“这不是有意刁难人吗?我以前只会檀板,这才开始练琵琶,就算把手指头磨烂了也学不出啊!”
相思心里有怨,可是如果因此再和严妈妈顶撞,更会连累春草。她挽起长发,整顿了衣裳取来琵琶:“走,我带你练去,你又不蠢不傻,我就不信教不会。”
她带着春草又去了水榭“月缕风痕”,严妈妈自己回去休息,派了两名心腹在旁监督。那两人得了命令,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相思与春草,不容得她们有一丝喘息。
相思为了不让春草受罚,殚精竭力地教她演奏琵琶的技巧,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不得空闲。才三日下来,两人的指尖就已经肿胀,却也只能忍痛继续弹奏,到了第四日夜晚,那两名心腹回去禀告,过了一会儿,严妈妈带着其他官妓款款而来,有意让她们看看相思和春草的狼狈样子。
谁知推开水榭大门,却见两人趴在案几上居然已经睡着了。
“谁允许你们在这睡的?!”严妈妈一声厉喝,将春草吓得几乎跳起来。
“我……我实在太累了,想趴一会儿,就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她结结巴巴解释。相思捋了捋发,起身道:“妈妈不是说要春草学会‘采荷令’吗?她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我们才想休息。”
严妈妈冷笑道:“说得轻巧,就凭她,能弹成什么样子?!”
相思看了看春草,从桌上取来琵琶,交到她手中。“那就请妈妈听听看,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我再与她演练。”
说罢,朝春草使了个眼色,自己则退到一边。春草战战兢兢坐在桌边,在众人注目之下拨弦调音,起初还有所凝滞,但几声轮转之后,铮铮然弦音灵动,如汩汩清泉自山间跳跃流涌,虽还未到绝妙境界,却自有水乡清韵。
两旁乐女小声议论,严妈妈拉长了脸,听得她弹至快要结束,忽然怒道:“弹成这样还有脸睡觉?相思,这就是你说的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春草怀抱琵琶涨红了脸,想要争论又不敢,相思抿了抿唇,道:“相思以为春草已经竭尽全力,妈妈还不满意的话,还请为我们指点迷津。”
“别跟我拽什么文!你以为自己以前是娇小姐就了不起?”严妈妈恼恨她这不卑不亢的样子,扬着袖子一指四周官妓,“这里有几个不是出身大户人家?还不都乖乖服软,磨灭了性子!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开始你们两个就给我去后院洗衣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能真心诚意听话驯服,再到我面前跪着讨饶!”
“妈妈,您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春草忍不住要争辩,相思却咬了咬牙,拽住她衣袖,“有什么好争的,她既然存心不让我们好过,吵破了天也没用。”
严妈妈朝着众官妓故意扬声道:“瞧见没?还是相思懂事,知道跟我作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明天就是卉珍日,你们这些人都给我机灵点,别在众人面前丢了我严妈妈的脸!”
说罢,下令将相思和春草今夜先关在月缕风痕内,明日一早送去后院。
她带着众人出了水榭,有官妓大着胆子问:“妈妈,明天要是有人想点相思的花名,您会告诉客人她挨罚了吗?”
“蠢货,她才从西厂回来不久,有几个人知道?再说了,在那阎罗殿里待了好些天,又牵连上了高千户的案子,寻常人还愿意来找她出游?你以为京城的男人都是没脑子的色胚?”
严妈妈冷眼斜睨,大有成竹在胸的把握。
随着众人的离去,水榭月缕风痕一下子冷清寂寥,没过多久,窗外风声卷拂,窸窸窣窣下起雨来。春草向相思抱怨了半晌,又想起明日的卉珍盛会,沮丧不已。“我一次都没去过,本来连衣裳都准备好了,还想着今年说不定有机会去见见世面……”
“有什么好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喜欢逞强斗富,所谓的文人也只是将带了几个美貌的名妓拿来炫耀,显出他们文采风流,有美人红袖添香,依偎作伴。”相思拨弄了几下琵琶,觉得头晕发困,环视四周找不到休息处,只得转到了那扇紫檀雕花嵌螺钿百鸟的围屏后。
黄花梨描金榻,榻畔有玲珑雅致的几案,案上摆有碧玉莲叶菡萏茶具。
她揉揉眼睛,实在撑不住,便裹着冰绡素洁衣衫,躺在了微凉的描金榻上。
细细密密的雨点落在窗纸间,犹如轻蝶扑飞,簌簌悄寂。
忽而想起那天午后大雨,她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敲开了月缕风痕的门扉,就是那样低首屏息,端着醒酒汤来到这里。
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藏蓝色曳撒银纹含光,他合着双目,斜倚在这描金榻上支颐小憩,沉静如无瑕璧玉。
……
“相思,相思。”寂静中,忽然传来春草的唤声,将她从遐思中惊醒。
“什么事?”她皱皱眉,侧过身子。春草趴在了描金榻边,小声道:“你还记得那天,就是你姐姐被高焕抓走的那时候……你不是代替我,到这里来送了醒酒汤吗?”
“……怎么了?”
春草捧着脸颊道:“后来你就被带走,我都没来得及问问,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人,到底是什么官职啊?你当时是不是求他帮忙了?”
相思的心里划过一阵尴尬之意,她垂下眼帘,简单回答:“是求了一下,但也没什么用。官职么,我没问。”
春草大有失望之色:“为什么呀,孤男寡女的,你还精心打扮了呢,他眼界那么高竟然看不上?那邹侍郎也算是大官了,看你的眼神都发着亮……”
“春草。”相思摇了摇头,制止她往下说,“以后不要再多打听那一位的事。”
春草一愣:“怎么?”
她避开视线,淡淡道:“虽然没细聊,但看得出,应该并非良善之人。”她顿了顿,见春草一脸惊诧,又道:“所以呢,我们最好别再和他有接触。”
夜雨淅淅沥沥,濡湿了素白窗纸。紫禁城内已然静谧,西华门秉笔值房里灯火阑珊,江怀越还在有所思量地缓缓研墨。
一阵急促而又压抑的敲门声扰破寂静,他皱了眉头:“进来!”
“督公,督公!”杨明顺衣衫都湿了,急切闯入,“余德广说的没错,惠妃今天傍晚果然晕倒了,小的刚才去找了司药金姑娘,她说……”
江怀越抬目,盯着杨明顺。
杨明顺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道:“金姑娘透露给我的消息是,高惠妃查出有孕了!万岁爷惊喜万分,到现在还陪在她身边。还有,东厂裴炎那边的人应该也知道了。”
第19章
江怀越神色不变,过了一会儿,唇边才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
“看来今晚我特意调来值房,还真是来对了。”
“哎哟,督公您就不急惠妃本来就对我们恨的牙痒,先前因为高焕的事情被万岁爷冷落,我还以为她这辈子没指望了没想到她其实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万岁爷那么多年都没一儿半女,她只要趁着这时机,在万岁面前再吹吹枕边风,那咱们可就糟糕了”
江怀越不满地看着他“怕什么那些行贿的商人都已被问斩,就高焕一个半死不活的被押在诏狱,还能翻了天不成”
杨明顺懊恼不已“您难道忘了,那个叫相思的要是她被惠妃那边的人找到,翻了供,把我们交待出去唉当初曹公公怎么就非要叫放了她呢”
他却嗤笑起来“后怕了你当时不也舍不得灭口如今却担心起来。要不然,明天再派你去除了她”
“啊明天”杨明顺惊诧万分,“我,我又不会行刺什么的再说了,我这混到青楼去,也不像样啊”
摇曳烛火下,光影交叠。江怀越站起身,偏过脸来,明丽的眼里含了嘲讽的笑意。
“你难道不知道,明天是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吗”
雨初止,天色才刚刚发亮,宁静的淡粉楼中已有人开窗启门,渐渐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众佳丽精心梳妆,等待着贵客前来相邀出游。
相思与春草还没醒透,就被严妈妈的亲信拉去了后院。其他人换下来的衣衫堆叠如山,春草愁的叫苦连天,相思坐在水池边,说道“要不然你去向妈妈求个饶吧,她主要是瞧我不顺眼,连带着把你也给罚了。”
“我才不去。”春草气哼哼地拎起一条裙子扔到水里,“她总是这个样子,非要把新来的姑娘训得十足十的听话,好显出自己多么威风。你又是从南京来的,她更要找机会磨灭你的性子了。”
相思打了水,将衣裙浸透在盆里,一言不发地揉洗。以往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歌楼中,她虽也是隶属教坊司的官妓,但有幸主管她们的官吏与父亲有过交情,暗中叮嘱婆子妈妈不得有意欺辱,因此她们姐妹倒也不曾做过粗活。可如今到了京城,犯官之后犹如风中飘零的白萍,无根无基,无依无靠,像严妈妈这样强势的人,怎不借着机会揉搓一番
春草一边干活一边抱怨“我是长得不够勾人,可她也不想想,像你这样又好看,又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以后说不定就有贵人相中,到时候她不还得巴望着你多多赚来金银珠宝”
“春草,你不是犯官的家人,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相思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问道。
春草用力搓洗着衣衫“我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进来,连爹妈是谁都不记得了。你虽然是遭了难,可好歹还知道有爹娘疼过,我可什么都没”
然而记得从前那锦绣岁月,父慈母爱,悠闲度日,却一朝美梦尽碎,从此坠入深渊,岂非更加绝望
相思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眼帘,洗着繁复的衣裙。
晨曦遍铺青石长街,淡粉楼前车门盈门,贵胄文人络绎不绝,将佳丽们一个个接往城郊出游。严妈妈今日盛装打扮,满脸喜气站在门外迎来送往,过了许久,眼见得佳丽已走得差不多,便唤来轿子准备也跟随而去。
轿夫才来,从街角那端又有一辆马车急匆匆来到门前,从里面出来的居然是教坊司的官员张奉銮,他一连声的埋怨道“严妈妈,相思怎么还没出去前些天你不是还到处吹嘘楼里新来的这一位才艺双绝,今日为什么不见她的身影”
严妈妈见主管教坊司的官员特意赶来,不禁诧异“相思她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就没去。您这是专门找她来了”
“病了怎么好巧不巧地挑这天生病老夫叫人找大夫来”
“哎哎,只是小病,不用劳烦”严妈妈连忙劝阻,张奉銮瞪着她道“我看你是在欺瞒本官她人在哪里”
严妈妈看这架势,也不敢公然顶撞,只能赶去了后院。相思与春草还在洗衣,双手都被浸泡得发肿,见严妈妈满脸怨气而来,还以为又是来找茬寻事的。没料到严妈妈一叠声地喊着“相思,还不出来谢过张大人,他发话叫你去绮虹堂出游”
春草愣在那,相思亦诧异“怎么忽然又叫我出游”
“你问我,我可还想问你呢”严妈妈一回头,见张奉銮也赶来了,连忙向他打听是否有贵客想见相思,所以才让他过来找人。
张奉銮咳了几声,板着脸道“有些事不该打听的就少问几句。”
相思却心生犹豫,照理说如果有客人想邀她出游,应该早在昨天之前就派人来说,不会等到现在。即便临时起意,为何又不出面,却让张奉銮来找。春草也觉得奇怪,在一边偷偷道“当心点,你前段时间得罪了锦衣卫的人,别是高焕的同伙想报复,找机会来骗你出去”
张奉銮年纪虽大,耳朵却灵敏,立马皱起眉训斥“胡言乱语,有本官在此,还会出事”
严妈妈冷哼了一声,拖长声音道“张大人,先前高焕要人带个没开苞的姑娘去他府上,您可也是兴冲冲亲自过来找相思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