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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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拭去泪痕之后,杨明顺一刻都没休息,立即赶向位于紫禁城最北边的安乐堂。
  安乐堂是专门用来收容那些犯了错受了罚,或者是年老多病的宫女的地方。到了那里的宫女,几乎就是走向死亡,看不到任何希望。
  若是嫔妃犯错被打入冷宫,也许君王开恩或是想到旧情,还能金口一开将她放出。然而对于无依无靠又地位卑微的宫女来说,不小心得罪了有权之人,就算没有被当场杖毙,也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杨明顺从永和宫走到安乐堂,两条腿已经走废了,可是对于已经悲愤交集到麻木的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疲惫不堪地站在了安乐堂门口,敲响了门扉。
 
 
第192章 
  敲门声消失后很久, 褪色的门扉才从里边慢慢打开。
  “干什么你?”门内的宫女一身深青,年纪已有四十开外,面容瘦削, 眼里透出不耐烦之情。杨明顺忙道:“我来探望一位宫女,刚送来不久……”
  “这里都是得病等死的人,还看什么?不怕自己也染上?”她皱紧双眉, 打量他一眼,“是找你的对食?”
  “……是。”杨明顺惴惴不安地道, “她叫小穗……是永和宫赵美人的贴身宫女。”
  中年宫女神色冷漠,又看了看杨明顺, 道:“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杨明顺背脊发寒,硬撑着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病?”
  “昨天晚上, 送来的时候就发热打寒战,给她灌下了一碗药,本以为会好的, 结果等我们再去看的时候, 已经断气了。”她的语气极其平淡, 甚至不含情感, 就像是在陈述极其平凡的小事。
  杨明顺咬紧牙关,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您行行好, 我看一眼就走。”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就往她手里塞。
  那宫女却往后一退,肃着脸道:“使钱也没用, 我跟你说,她这病来得迅猛,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染了什么恶疾,因此今天一早就把她的尸首运出去烧了。”
  “烧了?!”杨明顺只觉血往头上涌,一时之间气愤交加,“你们,昨晚上才死的,今天一早把人给烧了?!谁会相信这样的话?!”
  “你发什么火?我刚才就说了,她这病势太快太重,万一是瘟疫呢?不把她烧了,让尸首留在这里,把我们都害死怎么办?”宫女眼神凌厉,振振有词道,“你要看的话就去安息堂,那边还有她的一罐骨灰!”
  说罢,转身将大门一关,再无动静。
  杨明顺浑身发颤,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紧抿着唇快步离去。
  这一次,他又赶赴安置太监宫女骨灰的安息堂,其实从心底里,他就不相信小穗会这样离奇死去,尸骨无存。赵美人叫她去取药丸的时候,她一切正常毫无病症,怎么可能两天不到就急病亡故?这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憋着一股气,非要去安息堂再刨根究底。
  当他抵达安息堂的时候,已经累得快要瘫倒,好不容易找到了管事的太监,对方听完他说的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内堂。
  “早上刚烧了,看起来挺标致的一个姑娘。”管事太监推开陈旧的木门,空气里弥漫着霉味,“骨灰放在里面了。”
  杨明顺站在那儿,看着满屋一列列木架上密密麻麻的瓷罐,一时之间头脑竟成了空白。隔了好一阵,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门口的木架前,混混沌沌地找了许久,才看到其中一个贴着“永和宫小穗”封条的瓷罐。
  “看开点,年轻轻就得病暴亡的,我见过太多了。”那个太监在他背后,用见惯不怪的语气劝说。
  杨明顺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仿佛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他不想相信,也不愿认命。可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个苍白的瓷罐,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整个人就几乎站不直了。
  管事太监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想要伸手去碰触一下那个瓷罐,可是手才抬起,却又无力垂下。
  深深呼吸了几下之后,杨明顺才上前一步,朝着那个瓷罐,低声道:“小穗……姑且这样叫你一声,我希望你不是小穗,我也不相信。我……会做应该做的事,如果该做的都做完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我会再回来,找你。”
  “宫里头漂亮宫女也不少,我看你还是再找一个……”管事太监靠在门边打量着他的背影,他什么都没再说,眼神沉寂地走出了大门。
  *
  他离开安息堂后,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在大树下吃力地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重重树影出了很久的神。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高照,杨明顺甚至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中午还是下午。
  他很早就追随督公左右,从不起眼的小长随到西厂掌班,也算是有所长进。可是也许是自己天资愚钝,始终学不来督公那样的运筹帷幄,最多也就是耍点小机灵,弄点小手段,以期望博得督公一点赞赏。
  可是现在督公离开了京城,远在西北监军,这里的一切都得由他自己处理,即便他现在急忙写信求助,等督公收到信件再令人传回讯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杨明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以前即便有险情,也都有督公作为后盾,他只需执行命令尽心尽责罢了。更何况,这件事,是关乎小穗,关乎自己……
  他取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制钱,那串由小穗编过赤红流苏的占卜制钱。
  异常冷静地解开了穗子,将三枚制钱紧握于手心,随后闭上双目,摒除了所有杂乱的思绪。
  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一个问题。
  寂静之中,树枝间有鸟雀扑翅飞过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杨明顺深深呼吸了一下,将手中的制钱掷到了地上。
  第一次,三面都为朝上。
  他按照先前那样,再度将制钱合于掌心,屏息凝神后,抛出。
  第二次,一面朝上两面朝下。
  ……
  直到第六次结束,他用树枝在泥地上记下了所有的卦象。每记一次,心中就惊惧一次。
  六卦完毕,他看着地上那一列列字迹,近乎麻木地演算着结果。
  执着树枝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从小到大,杂七杂八的事情起卦无数次,跟随督公办事之后,甚至每次出去探听消息抓捕犯人,都会起上一卦。可是没有哪一次,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干枯的树枝最终坠在了地上。
  连同那三枚制钱,以及嫣红的流苏坠子。
  *
  晴空朗照下的太液池碧波银纹,甚是壮观。成群的鸟雀从浓茂树林间穿梭而过,划过琼华岛上的佛殿,又转投向池上的白玉长桥去了。
  金玉音在贴身宫女的陪伴下,从长桥间缓缓走过。
  清影荡漾,映出她富丽雍华的绛紫色缠枝纹绣珠衫裙,发间金芒点点,莲花百子观音像的挑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娘娘走了那么久,是否需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宫女轻声问道。
  金玉音道:“不碍事,常在屋中坐着不动,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临池远望,太液池碧波浮光的美景尽收眼底。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景象,还清晰地存留于脑海中。
  深夜到访踏上画船,次日陪同惠妃等人游览各殿,那时候的惠妃,还身怀六甲,骄矜拿乔,自以为从此可以凌驾于荣贵妃之上,冠绝后宫。
  那时候的自己,沉默得不被人留意,甚至就连承景帝也只是扫视一眼,依稀记起多年前曾经注视过一阵,还为她换了名字。
  她本名金卓瑛,父亲为她取这名字的时候,就希望她一生不同凡俗,高标卓立。
  而承景帝当年在惠妃身边见到她之后,说她秀外慧中,嗓音甘醇,一时兴起便赐予她另外的名字。
  金玉音。
  承景帝当初甚至还问她是否知晓此名来历。她躬身答谢,试探问道:“是否出自《诗经》中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承景帝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朕其实是想到了另一首词,汪元量的《长相思》……”
  夜沈沈。漏沈沈。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承景帝并未在她面前吟诵此词,她心中却暗自念起,只是还未及再有回应,门外已经传来了惠妃冷冷的声音。
  在那之后,她被惠妃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调离去了司药局。
  枉带着金玉音这个御赐的佳名,却连承景帝的面都见不到。
  这一蹉跎,就是好多年。
  她在充溢着药草气息的幽僻小屋内研磨药粉,一下又一下捣着,碾着,窗外是如血的残阳,春末杜宇哀鸣,声声凄凉。
  若是在妃嫔们的宫中,她们是断然不允许杜宇发出悲声的,她甚至就曾经因为惠妃的抱怨,跟着其他宫女太监们四处驱逐杜宇鸟,整整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这里是司药局,没有人在意什么悲鸣,她也没有资格去厌倦窗外的一切。
  她要做的,和她们希望她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钻研医术,研磨药粉,为她们祛除病痛,最好还能调理身体滋润容貌,为承景帝生下皇子,哪怕是公主也行。
  至于她金玉音过得怎么样,将会如何度过花样青春,闲暇时候会不会孤独,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意的。
  大内如花美眷实在太多,多得令人目不暇接,而她不张扬不凌厉,只是人潮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可是那些或美艳或娇弱或嚣张的宫妃们,又怎会料到,今日得以独居于太液池琼华岛,使得整个后宫的目光都聚焦于一身的,竟然会是当初的金司药呢?
  有白鹤从水面翩飞而过,轻盈灵动,照出仙姿卓绝。
  金玉音转过身,望向半山间的广寒殿,宫女又问:“娘娘是否想回去了?”
  她凝神半晌,又转身望向远处另一处岛屿,缓缓道:“我要去团城看看。”
  *
  画舫载着金玉音与宫女缓缓离开了桥畔,朝着幽静的团城驶去了。
  与此同时,太液池外树荫阴翳处,杨明顺孑然徘徊,却无法入内。
 
 
第193章 
  太液池四周格外幽静, 杨明顺隐忍种种复杂情感,在葱茏树林间踟蹰许久,却又不能入内。
  自从金玉音怀有身孕搬到此处后, 禁卫森严,寻常人若是没有确切的出入凭证,断不可能被放行进去。他坐在树后, 脑海中盘旋过一个个念头,却又都被自己否决。
  正在焦虑间, 但听远处传来禁卫与人的交谈声,杨明顺隐匿于密林中, 窥视着那个方向。
  有三名太监正从太液池大门出来,走在最前的和禁卫简单说了几句后,便带着手下朝回程的方向走去。因隔着甚远, 杨明顺只能望到那人侧影,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当下心念一动, 便悄然尾随他们而去。
  这三人边走边说, 似乎在商议着什么。杨明顺凭着以前在西缉事厂时的本领一路追踪, 三人倒也没有发现, 直至他们停下坐在路边休息,杨明顺趁着这机会从斜对面草丛间望了过去, 终于确定了带头那人的身份。
  当下他隐匿不动,没多久那三名太监起身继续赶路,杨明顺却也没有再追踪下去, 等他们走远之后,才慢慢朝着同一个方向行去。
  *
  从太液池返回的三人经过了北中门,进入了内官监大门。此时天色已经渐暗,为首的年轻太监带着手下又去库房翻找东西,忙碌到深夜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又匆匆出门,行至半途忽听身后有人低声呼唤。
  “贵勤。”
  贵勤一愣,回过身四处寻望,才见有人在宫墙那端的阴影处朝他示意。“小杨公公?”他有些意外,旋即走上前笑道,“好些天没见面,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杨明顺见四下暂时无人,迅疾道,“跟我走。”
  贵勤虽然心怀疑惑,但还是跟着杨明顺走向岔道。
  四年前,他在惠妃宫中时,被她诬陷说是江怀越派来投药加害龙胎的,险些被杖毙院中。最后江怀越不仅洗清了他的罪名,还将他从惠妃宫中带走,安排到了御马监做事。
  贵勤原先就是从御马监调去惠妃身边的,离开惠妃回到御马监之后,相比之下更觉得这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做事任劳任怨毫不敷衍。在御马监做了两年之后,恰好内官监那边有人虚报木料用量,中饱私囊被查处了,贵勤则因平时就喜欢木工手艺活,为人本分踏实而被推荐了过去。
  此后他一直在内官监当差,今年年初被提拔成了佥事。虽然离开御马监已久,但他平日见到杨明顺等熟人,还是不会产生疏远,只不过今天看着走在前面的小杨公公,总觉得神色凝重,与往日不同。
  他跟在杨明顺身后,在宫墙间左弯右拐,被带进了一间僻远的屋子。屋内堆放着一些家具,应该是闲置已久,也不知道杨明顺从哪里搞来的钥匙。
  “小杨公公,有什么要紧事?”贵勤谨慎地朝外望了一眼,关上了大门。
  杨明顺道:“你昨天是不是去太液池了?”
  “是啊。”贵勤一怔,“您怎么知道?”
  “去那儿做什么?”
  “是这样的。崇智殿主殿的佛像和屋梁都需要修缮,万岁本来也没留意,内官监掌印向万岁禀告,说贤妃娘娘如今住在太液池,又身怀六甲,若在这时候将崇智殿修缮一新,不仅万岁和娘娘闲暇时候可以去那里散心,而且也会深得佛祖保佑,万事顺遂,平安无虞。”贵勤道,“万岁听了自然同意,其实本来这事也不会轮到我来管,可是负责的人前几天忽然病倒,掌印就叫我来代替了。”
  “崇智殿?”杨明顺想了想,知道此殿与琼华岛遥遥相对,因问道,“那你昨日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不管是金贤妃,还是其他……”
  “只是先带人去崇智殿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大致弄清楚了状况,昨天晚上又忙着查找当时的图纸。”贵勤说到这,不由又生疑惑,“说到异常却也没有啊……小杨公公,莫非琼华岛上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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