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贤妃娘娘。”
  杨明顺攥紧了手:“为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小穗怔了怔,似乎才明白他的用意,侧过脸去,眼神幽幽,“我……我得罪了人,是娘娘暗中救我一命,让人把我带来团城躲避。”
  杨明顺只觉荒唐:“她救你?你说的难道是裴炎?你不是只跟他手下起了点冲突吗,裴炎难道就非要将你处死不可?”
  小穗抿紧双唇,似乎不愿回答。
  “小穗!”杨明顺又急又气,唤声都带着辛酸,“你真正了解金玉音吗?就这样信任她?那你跟我认识了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小穗还是沉重地低着头,只是呼吸明显加快,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矛盾挣扎。
  “赵美人和我,还有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知道吗?”杨明顺悲声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全忘了,也不顾及我的死活。我为了找你,几乎要把各处宫殿都跑遍了,我还去了安息堂,看到写着你名字的骨灰罐子!你可知晓,我对着那骨灰罐子还许了诺,如果那真是你的,我,我就会,下来陪你!”
  她的背脊都在颤抖了,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快要折倒。
  她用了极大的努力,都抑制不住眼泪倾泻而下。
  “我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啊!”小穗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杨明顺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迟疑着伸出手,扶着她的肩头。
  “你……到底……”他艰难地想要问出那个问题,可是始终难以说出。
  小穗痛楚道:“你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吗?趁着她们没回来,你赶紧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惨淡地笑了笑:“我怎么不该问呢?不是说好要结成对食的吗?就像是,寻常人的夫妇一样啊……你出了事,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哪怕是被人凌|辱了,作为丈夫的,不该问,不该知道吗?”
  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红着眼睛,语无伦次:“杨明顺,你这是,这是说的什么?你不要命吗?”
  他近乎麻木地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的命不值钱。十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说我在兄弟里最机灵,进了宫能有出息,就用一串铜钱把我换了进来。我为了给家里挣更多的钱,拼了命巴结别人,想要出人头地,所幸总算遇到了督公赏识,让我跟着他办西缉事厂,后来我才认识了你。可我不管怎么卖力,都不过是个只会插科打诨溜须拍马的小角色,督公没了我,照样逢凶化吉,可我离了他,就变得畏首畏尾,没点能耐。你说,这样的我,还需要惜什么命?”
  小穗泣不成声,哽咽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你是杨明顺啊!这宫里宫外,哪还有跟你一样的人呢?”
  “……好,有你这样一句,我就是死,也值得了。”杨明顺说到此,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小穗,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杨明顺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快要忍耐不住,只是含着悲伤地问:“是有人……安排你去侍寝了?”
  “不是!”她发着抖,嘴唇都在哆嗦。
  “那你为什么……”杨明顺心如刀割,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安排……是我那天,回到了景仁宫……”
  她痛苦地低下头,恨不能将那天的记忆彻底抹去。
  ……
  自从惠妃死后,偌大的景仁宫显得冷清寂寥,加之惠妃又是离奇惨死,原本与她同住的赵美人日夜不安,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便向承景帝请求搬去了永和宫。
  赵美人喜爱猫狗,承景帝在封她为美人的时候,曾送给她一条西洋狮子狗。浑身雪白,长毛蓬松,十分可爱。虽然后来承景帝难得才来几次,但赵美人对这条狮子狗的珍爱几乎胜过母亲对待孩子。小穗平时在她身边,主要做的就是侍弄那条小狗,因此小狗与她也很是亲密。
  谁料赵美人搬到永和宫之后,忽有一天发现狮子狗不见踪迹,吩咐宫女太监们四处寻找也毫无结果,急得她放声大哭,手足无措。
  小穗对狮子狗也有感情,便主动提出到外面再去寻找,因此离开了永和宫。一路寻找一路思索,想到以前听人说的狗儿留恋旧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它跑回景仁宫去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奔向了景仁宫,因为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宫墙上又有花枝灿灿,倒也显得不那么阴森。小穗壮着胆子进了宫门,一边唤着狮子狗的小名,一边往里边寻去。
  寂静的景仁宫中只有她唤声回荡,她越走越远,正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听后边传来了汪汪叫声。惊喜之余快步赶去,果然在以前赵美人居住的院子门口见到了那条狮子狗。
  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抱着狮子狗责备了几句,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得前殿那边有脚步声响动。
  小穗吓得抱紧了狗儿不敢出声,过不多时,那边又有古琴声起,渺远飘忽,更让她浑身发寒,几乎要晕倒过去。怀中的狮子狗被声音惊动,不由得叫了起来,前殿那边的古琴声戛然而止,小穗惊惧站在原处,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还是没有响起,她哆哆嗦嗦抱住了小狗,转身便想往后门方向逃离。谁知才奔出没多远,后方却有脚步声临近,有人沉声发问:“你是谁?”
  小穗闻言一惊,然而这声音又令她更生惶惑,大着胆子往后转望,惊见那人样貌,不由得跪倒在地,只唤了一声“万岁”便不敢再出声。
 
 
第196章 
  对于小穗而言, 虽然也曾有幸得以窥见过几次龙颜, 但和承景帝单独面对却是绝无仅有的。
  她匍匐在地, 连头都不敢抬起,自报了名字与身份。承景帝对她很是陌生, 因问了一句:“你说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大小的小, 穗……就是禾穗、麦穗的那个穗。”她战战兢兢地道。
  “哦, 明白了。”承景帝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心里自然而然出现了“穗”这个字。
  禾木生惠,这偶尔的巧合,让他不禁想到了惠妃。
  对于惠妃的死, 他始终心存遗憾。她活着的时候被不争气的弟弟高焕牵连而失宠, 好不容易传出怀孕的消息后, 曾经一度荣华显耀, 然而小心再谨慎,最终还是躲不过流产这一“意外”的发生。
  此后她终日郁郁寡欢,一见到承景帝便哭诉自己是被暗算的, 要他为自己做主。他起初还能安慰一番,后来厌倦了那习惯性地哭诉,渐渐减少了去探问的次数。
  他心痛于那个夭折的孩子, 不想提及亦不忍回顾, 甚至不想再看到惠妃那花容憔悴的模样。殊不知,她在那样的境遇里越发神思恍惚,竟至跌入水中, 就这样惨淡地离开了人间。
  近日来他总是夜难成寐,除了边疆传来的军情令人烦恼之外,朝臣们对君王无嗣的议论也让他痛苦。
  他也曾有过孩子,那个眉目清秀的儿子,是他与贵妃的至爱珍宝,却在幼年不幸夭亡,从此成了横亘在心中的刺。此后也有过后妃诞下婴孩,却也没能活过三岁,多年以后,惠妃腹中的胎儿一度给了他多少的期望与欣喜。然而有过多少期盼,就换来多少失落……
  就在刚才他批阅奏折头晕目眩,伏在几案竟然睡着了过去。
  在那短暂而朦胧的梦中,他俨然又坐在了景仁宫一树碧桃下,看着惠妃持着银剪与彩线,含着微笑缝制肚兜,说是要为将来的宝儿准备好。
  一梦欢悦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惠妃,没有想到关于她的一切,包括那个无辜的孩子。
  然而风吹帘动,殿外传来余德广的询问声,将他生生从那美好幻梦间惊起。
  眼前依旧是堆叠如山的奏章,御书房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人。
  面对此景,承景帝心绪低落。为排遣忧愁,他还命余德广取来佳酿,在窗前自斟自饮。然而酒入愁肠心口灼热,不胜酒力的承景帝越发觉得气短胸闷,只得长叹一声,抛下酒杯大步而出。
  起初他是去往昭德宫的,然而守门的太监禀告说荣贵妃去了马场。承景帝犹豫过后,想要再往马场寻她,然而一路上想到贵妃如今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心境变得更加复杂。就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不知不觉间转而来到荒芜的景仁宫前,怀着沉重的心情推门而入,独自进了前殿,见那曾经被惠妃奏响的古琴已经蒙尘,更心生悲凉,拨弦缅怀。
  谁又能想到,原本以为寂寥无人的景仁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应该曾经见过却已不记得的宫女存在。
  “你抬一下头。”或许是因为那个梦,他在这一天格外念旧。
  小穗迟疑着,惶恐着,轻轻抬起了头。
  ……
  随后的一切,是荒唐,是迷乱,也是痛苦。
  醉意未消的君王觉得小穗似曾相识,她也感受过景仁宫曾有过的和睦温暖,她是见证,她是故人,是惠妃的替身,更是他有愧有悔有苦有憾的宣泄。
  ……
  寂寥幽深的大殿中,纱帘垂落饮泣不绝,所有的过往都成为空白,小穗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不由己无力回天。
  她在承受屈辱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只有杨明顺。
  可是该怎么办呀,她除了默默哭泣,一点办法都没有。
  君王依旧沉默着离去了,幽寂的景仁宫中只有她一人,雪白的狮子狗懵懵懂懂从后院奔回,跳到她臂弯间,似乎不明白向来笑眼弯弯的小穗为什么哭红了眼。
  她最终麻木地一件件穿回了衣衫,盘好了发髻,抹去眼泪后,抱着狮子狗离开了景仁宫。
  这个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赵美人见到她带着狮子狗回来,惊喜之余也发觉她神色不对,然而问了几句也得不到回答,疑心小穗是在景仁宫撞到了鬼魅,赶紧叫人准备祭品,拉着小穗一同跪拜请求观音保佑。
  她跪在观音大士前,心想着刚才那件事,一定就得这样被埋藏了。
  死也不能开口,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小杨。
  她心痛得快要碎裂。
  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发生,又无声无息地结束。小穗在那些深夜独自饮泣,开始刻意回避与杨明顺的见面。然而更可怕的是,经过了浑浑噩噩的若干天之后,她才意识到一向很准的月事居然没来,小腹也总是酸胀不适。
  她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导致身体有恙,又坚持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还是去了司药局,请司药女官为她开几剂草药调理身子。
  那名女官起初很随意地为她搭脉,后来却打量了她好几眼,甚至问她年纪大小,有没有相好。她疑惑不安,好在女官并未追问,她拿了药草回到永和宫,按照吩咐熬制喝下,连喝数天后,却还是没有好转。
  这个时候,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内心更加惊愕害怕,却无人可以询问倾诉。
  *
  杨明顺深深呼吸着,仿佛置身于冰雪绝境,那种万事皆成空的无望,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道:“我当日去找你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说的,却……”
  话说至此,看着已经哭肿双眼的小穗,他忽然觉得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怎么能说?万岁不过是一时兴起,事后早就忘记。更何况你和我的关系,有那么多人知晓,万一万岁还记得景仁宫的事,你还能平平安安待在宫里吗?”她哭着道。
  杨明顺无言以对。君王再不愿承认自己临幸了宫女,如果事实摆在眼前,最终也不得不认,而且关键的是她还怀上了孩子。
  然而这个胎儿既是解锁的钥匙,也是随时能取人性命的绳索。
  他怎么会不明白,一旦小穗生下孩子,只要君王承认是皇家血脉,她自然不再是最最卑微的宫女。
  然而他杨明顺,那么多人都等着他和小穗正式互换庚帖结为对食的,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太监,还能存留于宫中?
  置承景帝颜面,置皇家尊严于何处?
  想到此,杨明顺居然笑了笑,却是无尽的苦涩。
  “所以我请你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明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害了你……”小穗心急慌忙地拽着他的手,“你想办法自保,或者去守陵也行,总之别再留下了……”
  他却没有想自己的命运,只是反问道:“那你呢?”
  “我?”小穗茫然地站在那里。
  “贤妃为什么会把你带来这里,你没想过?”杨明顺道,“她跟你原先又不熟,就算是你真的得罪了裴炎,她犯得着把你藏起来?”
  “……她,不仅仅是保护我,也是保护那个孩子……”小穗低声说道,“当天我被司礼监的人强行拽走送去了内安乐堂,那里的人居然熬了一碗汤药,想要给我灌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是贤妃娘娘宫中的人闯进来,将我从那群人手中救下。再后来,我就被他们紧急藏到了这里。贤妃娘娘亲自来看了我,还命人为我上药,她说……”
  她迟疑着看看杨明顺:“她说裴炎其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的,目的就是不让万岁有后,那碗药,是剧毒。”
  “所以?”
  “所以她不忍见万岁绝后,又不敢当面禀告此事,便叫我安心待在这里,待等时机成熟,再由她向万岁禀明原委……”
  杨明顺见她眉目愁郁,言语间却对金玉音尽是感谢之情,忍不住道:“她才是最想自己生下龙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帮你?你可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的人,都以为是她得孕了,不然她怎么会搬来太液池?”
  “可是……贤妃娘娘是早就搬来太液池的啊,那个时候,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小穗脑子一片混乱,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她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急切道:“照顾我的宫女回来了,你赶紧走!”
  杨明顺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当务之急不能暴露身份,只得悲伤地看了她一眼,匆忙道:“我再想办法见你。”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