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是哪一天清晨起来,宫墙外的银杏树叶已泛起金黄,薄薄的一层霜覆在草叶上,在晨曦下折射出微芒。
承景帝昨天刚去探望过金玉音,眼见她身形已很明显,心中自是欣慰。粗略算来,再过三个月不到,她应该就要临产了。
他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安排妥当,却听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昭德宫那边派人来说,贵妃娘娘凤体有恙,今早都没能吃下一点东西。”
“什么?”承景帝大吃一惊,“可曾请太医去过?”
“娘娘不愿叫太医。其实……”余德广迟疑着看看承景帝,“娘娘已经好几天体虚乏力了……只是她不肯让人前来通传。”
“她真是!”承景帝又是愠怒又是心痛,当即带着余德广前往昭德宫探望。
本以为荣贵妃见了他还是会使性子摆脸色,谁料承景帝去了之后,贵妃病恹恹歪在床上,连平素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进来,也只是抬眼望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了安,便再无话语。
承景帝连声叫人催促太医赶来,又质问宫女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荣贵妃见状,挥了挥手道:“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就算叫太医来,也只是开个药方……”
“总是身体有恙才会这样!”承景帝端详起贵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叹息一声,坐在了床边,“你莫不是因为金贤妃怀孕的事情生气?你若身在我的位置,只怕也会心力交瘁……这些天我是去探问了多次,但她如今独自住在太液池,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荣贵妃睨了他一眼,随即撑起身子,向门外的太监道:“给我收拾东西,我等会儿就搬出昭德宫,这深宫之中哪里最偏远最僻静,我就一个人住到那里去!”
太监手足无措,承景帝更是一脸尴尬:“又要逞强!”
“逞强?我也是在这里待得无趣了呀,反正到哪里都是独身一人,还不如留出昭德宫,说不定金贤妃以后就要搬到这里住了。”
尽管承景帝斥责劝解,荣贵妃却像是中了邪似的,非要让宫女们整理衣物,搬离此处。承景帝拿她没有办法,好不容易等来太医,替贵妃搭脉后,说是肝气郁结、气滞血瘀,需得放宽心思,切不可再妄动肝火。
承景帝心道,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她哪里还能放宽心思?因此尽管荣贵妃对他颇为不客气,他也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好言开导,哄着骗着才让她将喝下了汤药。
谁知第二天一早,承景帝正准备派人前去探望,昭德宫那边又有急报,说是贵妃做了噩梦,醒来后神志恍惚,忽哭忽笑。承景帝马不停蹄又赶去昭德宫,这一回,贵妃头发散乱,双眼无神,看到他进来反而失声大哭,拽着他袍袖不肯松手。
承景帝无奈至极,只能再度劝慰安抚,怎料荣贵妃这病症古怪离奇,时而郁郁寡欢夜不能寐,时而亢奋急躁话语不停,把承景帝搅得不得安生。
在又一次刚刚回去,昭德宫就传来贵妃不肯喝药的消息后,承景帝无力地坐在榻上,撑着双膝考虑半晌,命令余德广去取纸笔。
“万岁,是要题诗一首舒缓心情吗?”余德广一边去取东西,一边回头问。
承景帝烦闷地叱道:“朕是要写诏书!”
*
那天午后,一骑信使飞速离宫,从安定门出了京城,往北而去。
消息传到昭德宫,本来还在美人榻上的荣贵妃忽而扶额唉声道:“头晕得很,眼都花了,还不赶紧关上门让我安歇?”
宫女们赶紧放下帘幔伺候她更衣午睡,见贵妃合拢双眼背朝里侧睡着了之后,才敢敛声屏气地轻轻退下。
荣贵妃耳听四周没有声音之后,才翻身坐起,从描金拔步床内的抽屉里翻出早已备好的糕点,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
秋风拂过清澄无瑕的太液池,琼华岛上红枫似火,与碧空白云倒映水中,荡漾出变幻姿彩。
金玉音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正在出神,楼梯上响起轻轻脚步声。
“娘娘,万岁已经命人出宫,快马加鞭赶赴辽东,要召江怀越回京了。”
她双眉一蹙,攥着梨花梳的手指微微发紧。
“荣贵妃那些伎俩,万岁竟然还会上当。”她语声虽平淡,眼神里却流露鄙薄之色,“帮我取纸笔来。”
宫女取来了纸笔,金玉音缓缓搁下梳子,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已经很是显著,行动也有些迟缓,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迅疾写下纸条。
她取下腰间香囊,还是像以前那样,将纸条塞进了夹层。
“依照老规矩,把这个交给程先生。”
“是。”宫女拿着香囊匆匆下楼离去。金玉音缓步行至楼栏前,从此处眺望湖景山色,一览无遗。飒沓秋风卷乱她长长裙带,她撩了撩鬓发,忽记起当年自己在这湖上乘坐画舫的场景,那个时候,江怀越也在身边。
有些可惜,这样的人,最终是留不得的。
第199章
从京城出发的使者日夜兼程, 不知换了多少匹快马, 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辽东, 见到了江怀越。
江怀越听到承景帝召他回京的消息,只是微微颔首,倒是一旁的镇宁侯按捺不住, 旋即追问有没有叫他回朝的旨意, 当听到承景帝压根就没考虑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叫起来:“我在这鬼地方待了那么久,万岁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都知道我病得起不来床, 还不肯让我回去休养?”
“侯爷你现在声如洪钟, 哪有半点病态?”江怀越让手下送走了使者, 镇宁侯不无愠恼地道:“我还装什么病呀,万岁是不是早就看穿了, 不然怎么只叫你回去?”
“那是因为贵妃娘娘想见的人是我, 不是侯爷。”江怀越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内走。
“哎哎, 你这个人真的是气不死人不罢休啊!怎么也会有女人喜欢你的, 真是天下奇闻!”镇宁侯忿忿不平地跟在身后, 见江怀越又将门关上, 不由道,“干什么,收拾行囊还要神神秘秘的?”
江怀越却认真地拱手道:“我这一次返回京城,恐怕会有阻拦,还请侯爷相助。”
“阻拦?谁敢拦你?”镇宁侯诧异道。
江怀越略一思忖, 道:“只怕金贤妃不会让我顺利返回。”
“她还能派人半道拦截不成?”镇宁侯不屑一顾地道,“你尽管放心,区区一个金玉音,难道还能弄得天翻地覆?!”
*
朝廷既已有令,江怀越顺理成章 再度离开了辽东,临行前与镇宁侯拜别,相约在京城再会。
“到时候我请你去喝酒啊……”镇宁侯朝着已经登上马车的江怀越挥手,忽而又嘀咕起来,“你这小子不会也被管得死死的吧……”
江怀越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笑了笑,向镇宁侯与其他送行的官员再度作别。
车夫长鞭扬起,这一辆马车驰向前路,后方的两列护卫紧随骑行,很快就远离了辽阳城。
辽东地界入秋后便已草木枯黄,金风袭来寒意浓重,然而这一行人急着赶回京城,哪怕西风扑卷亦裹紧了衣衫全力驰骋。为了尽快回京,他们一路上除了夜晚投宿驿馆,白天几乎马不停蹄。只是时间一长,与江怀越同行的那位使者直喊吃不消,因此只能在连续赶路的第五天中午,将行速稍稍放慢,准备找个地方休息后再走。
护卫中有人去前方探路,过了片刻回转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小镇,掌印大人是否要过去?”
江怀越见那位使者已经面露期待,便撩起帘子吩咐众人去小镇用餐暂歇。
这一行人飒飒沓沓驰入镇子,街上百姓甚少见到如此景象,皆不住议论猜测。那个引路的护卫打听到了酒馆所在,领着众人到了门口。
得到了江怀越的允许后,众护卫呼啦啦翻身下马,伸展着筋骨走进酒馆,还未真正喝到酒,便已经满脸喜色。
这酒馆算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堂中也有两桌人正在喝酒,脚边都放着行李,看样子是过路的客商。
他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领着那名宫中来的使者一起上了二楼雅座,不一会儿,伙计端着饭菜美酒进来,楼下也已经响起了护卫们的划拳猜拳声。
“掌印大人,要我说,这次您被召回,必定又要得以重用。”那名传旨的黄太监瞅准机会向他敬酒,“不是我捡好听的说啊,这宫里许许多多的事务,少了您还真是乱糟糟的,有些人总想着跟您争位子,却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江怀越哂笑一声,知道他是审时度势向自己示好,便也顺着他的话谦逊了几句。
两人交谈了片刻,伙计又敲门而入,恭恭敬敬送来一壶佳酿,说是本地的特产。
黄太监照例要向江怀越敬酒,江怀越却道:“等会儿还要赶路,喝多了坐在车内头晕眼花,我们还是浅尝几口便罢。”
“谁不知道您江掌印酒量甚好,反正是坐车,觉得困了歪着休息便是。”黄太监殷勤地又给他满上一杯,“难得有机会好好坐着吃顿饭,咱们别浪费了。”
江怀越有心推辞,但见黄太监盛情拳拳,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又饮下一大杯美酒。
两人杯盏交错,互有来往,江怀越倒尚未喝醉,反而是黄太监三杯下肚便说话颠三倒四起来。江怀越乘机向他又打听起最近宫中发生的事情,然而黄太监还没说几句话,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却又一下子跌倒在地。
幸亏雅间隔里备有竹榻,江怀越将他扶去休息,自己则回到桌边,慢慢倒出一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味。
……
又过了不少时候,等在门外的随从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将耳朵贴在门边听了又听,忍不住轻轻推开门扉。
“掌印,咱们是不是要走了?”随从问了一句,仍旧得不到回应,探身一望,原来江怀越早已伏在桌边。再往里一看,黄太监躺在榻上睡得动都不动,两人显然都是喝醉了。
随从只好匆匆下楼,想要找两个护卫上来,将江怀越和黄太监背回车上。谁知到了厅堂之中,却见原先坐在窗边的那两桌人已经不在,众护卫亦都醉倒,有些趴在桌上睡觉,有些则直接躺在了地上。
那随从大为意外,赶紧抓起身边的人大声呼唤,可是那原本躺在地上的护卫首领只睁开眼睛看看他,便双眼发直想要重新睡去。
“哥几个都是怎么了?这里的酒那么厉害?”
随从连找了几个护卫,都没法将他们叫醒,无奈之下,见厅堂内的伙计也不见踪迹,便绕到后院想去找人。
他刚寻到厨房,见伙计和掌柜的都在里面,才跟他们说了几句,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纷杂声响,不多时轰隆一声,竟像是桌椅翻倒门窗被砸。
随从暗叫一声“不好”,顾不得其他,径直返回前厅飞奔上楼。
还未及来到那个雅间门口,已听得楼下又传来马匹嘶鸣,继而蹄声飒沓远去,而此时房间里面有人高声呼喊。
“快追!”
话音未落,数条人影从雅间中直冲而出,个个手中都持着利刃。那名随从惊骇之余躲进旁边房间,眼见那几人穷形恶相跃下楼去,转眼之间便出了酒馆大门。
此时酒馆的掌柜和伙计也闻声上楼,随从胆战心惊地奔回雅间,只见桌椅翻倒,一地狼藉,醉眼朦胧的黄太监正摇摇晃晃扶着墙站起,然而江怀越,却不见踪影。
“掌印大人呢?!黄公公!”随从急得大叫。
“刚才,刚才好像有人来闹事?我看着还有人跳下去了……”黄太监直到现在还没清醒,大着舌头指向打开的窗子。
随从奔到窗前一望,楼下聚集了好些百姓正在议论纷纷,他脑袋“嗡”的一声,又气又急,回身抓住门口的掌柜,就叫嚷着这是一家黑店。
掌柜连连摆手叫屈:“我这是老字号,开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大白天害人?!”
“那为什么我们的人喝了酒就醉得不省人事?!我刚才明明看到,冲出房间的人就是刚才坐在你们店里的那群客商,必定是你们互相勾结,在酒里动了手脚!”
“那些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哪里会有勾结?!”掌柜叫苦不迭,“是他们一会儿说菜太咸,一会儿又说烙饼不脆,逼着我回厨房去跟大师傅交待,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全都不知道呀!”
随从跺了跺脚,只得又匆匆下楼,小伙计灵机一动端来冷水,朝着还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动的那群护卫泼了过去,直将那群人冻得发抖,总算是醒了过来。
众人听随从那样一说,惊出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奔出门去,连黄太监都顾不上了,翻身上马,朝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紧追而去。
*
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两侧皆是荆棘密林,从小镇出来不远,便是这样难行之路。
江怀越从楼上跃下的地方,正好是护卫们栓马之处,当时他眼疾手快解开了缰绳,一骑绝尘便甩开了追兵。只是出了镇子之后,道路变得崎岖不平,纵使骏马善驰,在这样的山路间也难以将身后的追兵彻底摆脱。
他在黄太监喝酒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酒味道有些奇怪,当黄太监三杯酒过后随即不省人事,江怀越便更加确定酒中被人下了药。
因此他假意同样喝醉,趴在桌上不出声音,随从进来的时候,他的神智是十分清醒的。然而随从刚刚下去不久,楼梯上便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数名男子推开房门,眼见他“醉倒不动”,一人立刻关上房门,另外一人掏出匕首便往他后心狠狠刺下。
江怀越早有准备,就在对方出手的瞬间,迅疾翻身闪避的同时,抄起青瓷酒壶便砸向对方头顶。
一声惨叫,那出手之人血流满面。
另几人惊呼之余欺身而上,江怀越躲过数道利刃袭来,反手刺出一刀,正中当前一人肩头。趁着这个机会,他一撑窗台纵身跃下,在楼下众人的惊呼声中,骑上骏马便疾驰而去。
而现在,身后马蹄声疾,那群人显然并不善罢甘休,一个个眼神狠厉,紧握着缰绳,又追了上来。
*
座下骏马已经高昂着头颅发出嘶鸣,江怀越见前方山峦横亘,当机立断更换了方向,奋力扬鞭朝着岔道行去。这一条岔道草木丛生,后方追兵亦被荆棘阻碍,一时间速度有所减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