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苏少欣又是意外又是懊恼,一双明目间满是无奈,继而朝着镇宁侯发火道:“褚恩寰!是你多事多嘴,告诉了她?!”
镇宁侯双手一摊:“公子爷又要乱使性子?要不是相思告诉我,你可能被关进了西厂大牢,我就是派出所有部属,把京城翻个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里!”
“……这不就说明他们西厂滥抓无辜吗?!连我都能被逮进来,还有什么人,他们不敢抓的?”
“公子是有意为之吧?”相思叹了口气,“从一开始遍交好友,再到常去淡粉楼等各处热闹繁华地方玩乐,席间口出狂言,都是故意引起番子和密探的注意,好将你抓捕进来。”
苏少欣脸一红,却还嘴硬。“我和你的交往却不是虚情假意……”
相思没接这话茬,转而劝解道:“公子用心良苦,可也不能太过任意。这大牢是什么地方,还能想来就来?您既然身份尊贵,还是尽早离开,以免在此沾染晦气……”
“我不走!”苏少欣梗着脖子道,“江怀越不在,我这来了又走算什么名堂?!白白进来住了几天,挨了几顿打?”
镇宁侯扶额道:“小祖宗,没人请你进来,是你自己非要惹火烧身,还怪别人揍?难不成要等到他回来,才肯离开大牢?”
“那不然我就直接进宫,把这里的所见所闻禀告给万岁爷。”他抖了抖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锦衣,意态高傲。
相思忙道:“公子爷,我知晓您是因为看不惯西厂行径,可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万岁难道真对此处情形一无所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镇宁侯与您家既然有世代交情,他又和提督大人是朋友,您如果非要置提督大人于死地,那岂不是也要将侯爷牵扯进来?”
镇宁侯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苏少欣咬咬牙,不服气地道:“相思,你怎么今日处处帮着江怀越说话?见都没见过的人,你就知道他好坏了?”
相思抿了抿唇,眼波一转,款款道:“我哪里是帮他说话,这不是在为公子和侯爷着想?”
苏少欣不吭声了,过了好久,还是板着脸道:“不行,不能白来一趟,江怀越不回来,我就不走了!”
“……行,到时候国公爷问起来,我就说你自己喜欢蹲牢房,啃冷馒头喝凉水。简直是反了天了,锦衣玉食不爱,爱起这种日子来了!”镇宁侯一拂袍袖,转身出了大门。
守在不远处的马千户带着番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爷,里边这位是要把他放走?”
“这小子恋上西厂牢房了,死活不肯出去!”镇宁侯气冲冲地道,“你们大人回来之前,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他病了瘦了,拿你们是问!”
“啊?”马千户和番子简直以为自己耳朵长歪了,天底下还有喜欢西厂大牢的人?
镇宁侯懒得再说,阔步往外走去,相思与苏少欣匆匆道别,也紧随其后。苏少欣虽然嘴硬,可看着相思快步离去,不由得起身抓住铁栅栏,愁眉苦脸唤道:“哎,相思,有空时候多来探探监啊!这里怪闷得慌!”
相思低着头,忍着笑,没有回头。
马千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看苏少欣,紧赶慢赶地追上镇宁侯,虔诚发问:“侯爷,里面这位,这位言行举止别出心裁的,到底是哪家公子?”
镇宁侯无奈地道:“镇守故都的定国公,是他爹!”
马千户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擦了擦冷汗。开国功臣之首的国公爷后代,果然……异于常人。
*
镇宁侯出了大牢后,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当即叫人拿来笔墨纸砚,修书一封告知江怀越此间发生的事情。
本朝开国皇帝褚云羲曾有四位得力干将,随他征战四方,荡平敌寇,最终平定中原,开创盛世基业。立国之初,这四位就被分封拜爵,分别是定国公宿修,保国公余开,安国公卢方礼,成国公郑耘。
其中宿修可谓文武兼备,被封为定国公之后,世代镇守故都南京。而如今的定国公年过花甲,却只有这一名未及弱冠的爱子,名叫宿昕,生性飞扬跳脱,时有奇思怪想惊人妙语。只因定国公近来身体抱恙,让他上京为太后祝寿,却不料宿昕孤身一人离开了南京,到了京城后也不去拜见世交镇宁侯,直至镇宁侯收到定国公来信,又询问过守城官员,才发觉小公爷理应早就来了京城,却不见踪迹,这才派人四处打探。
镇宁侯在信中叮嘱江怀越务必在处理完保定府的怪事之后,回来见一见宿昕,以免他真的上报天听,要西厂好看。相思在一旁踌躇徘徊,见他已将信纸折起,忍不住道:“侯爷,我也想写几句话传递给提督大人……”
镇宁侯诧异打量她一番:“你和蕴之有什么话好讲?你跟他认识?哦哦,上回我夫人闹事,他帮你说过几句是吧?我又差点儿给忘了。”
相思脸颊绯红,扭扭捏捏道:“嗯呀,正是呢……自从那天提督大人仗义执言过后,奴婢始终未能当面感谢,一直于心有愧,所以想借着这机会,聊表寸心……”
“咳,他这个人不解风情,也不需要什么好话,你写那几句,说不定他连你是谁都忘记了!岂不是白费心?!”镇宁侯大大咧咧将信纸塞进信封,相思着急道:“哪怕提督大人忘记了我,我也不能忘记他的恩德呀,他既然很少受到别人的感谢,那我这一声道谢,不是更值得珍惜吗?”
“你们这些小女人,真够麻烦!”镇宁侯没法,只好扔给她一支笔,“写吧。”
相思掩不住笑意接过了笔,对着信纸发了半天呆,见侯爷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不由吃吃道:“侯爷,可否,可否让我单独构思一下这封感谢信?您这样一双大眼盯着看,我实在是写不出一个字呀。”
“……你这是要写一篇《滕王阁序》啊还是《春江花月夜》?!江怀越他不是科场主考官,你也不是应试的士子!”镇宁侯不耐烦地背着手走出大门,相思忍俊不禁地在后边说:“哪怕提督大人大字不识一个,我也得画朵花表达万分敬仰之情!”
第75章
几次狂风席卷之后, 保定府的气候更为寒冷了。清早起来,木叶脉络间尽是薄薄白霜, 路上行人皆裹紧了夹袄,唯恐寒风钻进缝隙。
说也奇怪, 自从那天姚康逮住了清理杏黄纸片的衙役们之后, 驿站四周的墙面上竟然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东西。对此姚康的看法是,说不定那些衙役自己装神弄鬼, 被识破之后就不敢再来。
江怀越反问:“这样做,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个……可以先制造事端,再显出他们尽忠职守啊!”姚康搓搓手, 强行解释之后自己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我明白, 这样的事情平日你们没少做。”
“督公,督公您真是会说笑……”姚康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又连忙转移话题,“您看最近好像也没什么反常现象出现, 咱们还得待多久才能走?”
江怀越负着手远望窗外, 过了片刻道:“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后日一早就动身返京吧。”
“遵命!”
姚康很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在驿站休息的众多手下,保定知府不久后得知了此事, 也匆匆赶来。他本来就不希望保定的事情被上头知晓,如今见江怀越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自然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大人,下官早就说了,这些看似离奇的事端都是无知小民背后捣乱, 如今大人驾临保定,他们目睹了大人英姿之后,不敢再有异心,自然就太平了下去。”伍知府陪着笑道,“还望大人回京后,在万岁面前多多澄清事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信封呈送上来。江怀越瞥了瞥:“这是什么?”
“哦哦,里面是陈述下官心志的几篇文章 ,大人过目之后便能明白。”伍知府的眼神有些复杂,笑也笑得别有用意。
江怀越不做声,将信封搁在桌上,又道:“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你安排好人手,这两天内别再出什么事。”
“那是自然,下官明白,明白。”伍知府深深作揖,退出了房门。
*
这两日之内果然还是平安无事,跟随江怀越前来保定的番子们早已归心似箭,第三天拂晓时分,尽管寒风大作,但他们早就在驿站前整装待发。
江怀越出了驿站大门,才跨上骏马,就见伍知府带着下属众多官吏赶来送别,他不喜寒暄客套,简单道别之后便准备出发。此时寒风扑面而至,因许久未曾下雨的缘故,风中尽带尘土黄沙。江怀越虽是戴着坠有遮面轻纱的帷帽,仍觉视线不清,便侧过了脸去。
其余人等皆被迷了双目,坐骑亦嘶鸣不已。保定知府小心道:“大人,下官看这天气像是要起风沙,您今日一定要走吗?”
“已经都准备好了,怎么就不能走?”江怀越皱眉挥手,下令众人即刻启程。静候一旁的驿丞躬身道:“提督大人久居京城有所不知,此处秋冬之际常有狂风肆虐,您这一行人马若从官道走,四面皆无遮挡,定会行进艰难饱受摧残。下官熟知地形,从这里出发绕过一条小道,有树林茂密可阻挡风沙,大人若是愿意走那条路,下官可为您作引导。”
江怀越却不以为意:“我们这些人不是吃不起苦的富家子弟,不就是起了风吗?京城风沙更大,没什么要紧的。”
他这样一说,番子们可不太乐意了,脸上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只向姚康连连使眼色。姚康清了清嗓子,拱手道:“督公,弟兄们这一趟长途跋涉,到了保定后又连续不断地巡城搜查,着实辛劳了好些天。既然有林子可以挡风,又不耽搁行进的话,咱们是不是可以请驿丞带路,也免得一路受冻不是?”
江怀越紧锁眉头,隔了会儿才点头同意。于是驿丞叫来打扫驿站的老头,由他驾着一辆骡车,两人一同为江怀越等人引路出发。
这一路行去果然风势越来越猛,先前还透着白亮的天空很快就被昏黄云层覆压,漫天尘土嚣嚣而至,搅乱了天与地的界限。两边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官道上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更无其他人影。
“大人,快些转到这里来!”驿丞用袖子遮住脸,朝江怀越所在方向大喊。
说话间,他所乘坐的那辆骡车已经艰难地拐进了旁边一条岔路。江怀越策马随行,带着众多手下跟着那辆骡车下了官道。这条泥路狭长崎岖,所幸走不多远,两侧渐渐多了高大挺拔的树木,尽管枝叶在狂风中乱舞晃动,但至少也挡住了大半风沙。
饶是如此,番子们还是只能低着头裹紧了衣衫顶风行进。江怀越坐在马背之上,遮风的轻纱不住飘飞,使得视线有些凌乱。
蓦然间一声啸响,数十支白羽冷箭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箭矢凌厉,挟风破云,力可穿石。
江怀越一振缰绳,座下骏马嘶鸣一声腾跃奔驰,后方传来了姚康惊呼连连。他无暇回望,骏马受惊之后狂奔不止,所幸前方驾车的老头惊慌失措间还懂得带路,驿丞趴在车上一个劲儿地叫喊:“大人,大人往这边来!”
他紧抿着唇,伏身马背控着缰绳,骏马好几次被穿过的利箭惊吓地疯一般纵起,皆被他及时控辔拉回了前进方向。在风沙与飞箭的侵袭下,江怀越骑着这匹骏马飞快穿梭林间,直至前方带路的骡车又拐进了树林更深处,身后追击的箭矢才渐渐稀少。
古木参天,荒草连绵,骏马飞奔已久,终于支撑不住嘶鸣喘息,江怀越见前方的骡车亦缓缓停下,便翻身跳下马背。才一落地,方觉肩头剧痛,回首一看,不知何时左肩已中了一箭,鲜血已经侵染出大片嫣红。
他背靠着树干,右手握住箭身,咬着牙发力一折,只听“啪”的一声,便将这支箭拗断了下来。
“大人受伤了!”骡车上的驿丞面色苍白地奔上前,江怀越蹙着眉头,道:“不碍事,等会儿找地方将箭头拔出即可。”
驿丞连连哀叹:“这真是飞来横祸,怎么会有人袭击?我们走这条路完全是临时起意……”
“不必再懊悔了,先找个能容身之处,这里四面没有遮拦,若是再来袭击,无处可躲。”江怀越说罢,将箭身斜斜插在树干上,牵着骏马往前去。
驿丞连忙紧随其后,又招呼那老头赶着骡车跟在旁边。这片林子寂静深窅,枯黄木叶婆娑曳动,及膝荒草一直蔓延至幽暗前方,昏昏黄黄辨不清方向。
江怀越走了一程,忽听驿丞在斜侧唤道:“大人,看那边有间木屋,我们可否去里面暂时躲避一下?”
他闻声望去,果然林中有破败木屋,周围并无其他建筑。“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会有屋子?”
牵着骡车的老头道:“看样子像是以前打猎的守陷阱的地方。”
驿丞已率先上前推开了木门,朝内张望一番后,道:“大人,里面没有危险。”
江怀越缓缓走上前去,才踏进屋子,一股长久不通风带来的霉味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简陋的木板床之外别无其他家具,墙上还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铁叉,似乎确实是猎户暂住过的地方。
驿丞已经讨好地擦了擦木床床沿:“大人请休息。”
江怀越坐在床沿,瞥了一眼左肩上残留的箭身,驿丞立即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为您拔出这箭矢?”
他略一思忖,道:“现在还不必,没有包扎伤口的布料,出血不止反而麻烦。”
蹲在门口的老头倒是一拍大腿:“要布料?我有啊!”说话间,便出了屋子,一会儿功夫就提着个包袱回来了。
“本来想带着在路上裹住脸的,后来觉着麻烦也没弄。”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了长长布巾。驿丞随即道:“大人还是先让下官为您取出箭矢包扎起来吧,不然留在里面也不好。”
江怀越点了点头,单手解开了衣襟。驿丞从老头手中取过布巾抖了抖,簌簌作响,随后转到了江怀越斜后方,说道:“大人忍着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