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心里抽痛,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我怎么会骗你……”
岂料话还未说罢,外面传来马鸣声声,车子渐渐停下。
“下来!”外面的番子神色凌厉,一把就将她拽了下来。相思双臂被捆,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见另外两人跳上车便把馥君往下抬,急得叫起来:“她伤得很重,别撞着!”
番子根本不加理会,推搡着她往前去。天色早已黑沉,四周悄寂,恍如幽冥,隐约可见高墙耸立,绵延灰白,只在一侧开了偏门。她跌跌撞撞进了门户,才被解开双臂上的绳索,很快又被黑布蒙住双眼,心底惴惴惶惑。
*
踉跄行了一程,不远处传来少年惊讶的声音。“哎?这是怎么回事,督公不说是去高焕那儿了吗?怎么带回两个姑娘?”
番子道:“督公下令带回的,先关起来再说。那一个还伤得不轻,劳烦您多照看着。”
“呸呸呸,难怪我今早眼皮直跳,这一身血迹斑斑的,可别死在我身边啊……”那人哀叹连连,领着众人又往前去。
相思越发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又绕了多少路,最后被人推进屋子,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脑后忽然一松,有人将那蒙眼的黑布给解了下来。
四周昏暗,唯有靠窗的小桌上点燃一盏油灯。近前站着个穿蓝色团领衫的少年,面色白皙神情不悦,朝着她打量几眼,又继续拨亮灯芯。
相思下意识地紧挨门扉,藏在背后的手抓着闩子才想发力,少年慢悠悠道:“别费劲了,想逃?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她瑟缩了一下,“西厂?”
“知道是西厂就好!”他像个小孩似的撇撇嘴,“在这等着吧,等督公发话了,我们自然会按理处置。”
按理处置?
是要入狱还是要刑罚?相思脸色发白,又见屋里只有自己,不由道:“我姐姐被你们带去哪里了?”
“急什么?又不是带去砍脑袋。”他顿了顿,故作宽仁地道,“我还怕她没挨上几天就死了呢,自然有人照看,你在这儿安分待着就是。”说罢,开了屋门便走。相思才追上一步,房门已被他砰地关上,铁锁一落,便将她彻底关在了屋内。
“我做错了什么,也要被关在这里?”她隔着窗子干着急,“要不请将我带去拜见督公,我再向他请罪道歉……”
“督公忙着呢,哪里有空见你?不该多问的就别开口,咱们抓人还需要一五一十地跟你讲个清楚?”他在窗外横着手做了个手势,有意恶狠狠地狞笑,露出尖尖虎牙,“那边的油锅正起着,就等案犯的心肝肺肾下锅,要不连你的舌头也一起拿去炸了?”
相思紧抿着唇,抓着窗棂再没敢叫喊。
*
杨明顺见她显然已被震住,背转身窃笑了几下,便转身去了另一处院落,看着手下给馥君灌进了汤药,才又刑房那边赶。刑房设在最深处,最初建立者觉得这样能避免嚎叫哭喊声传到外面,可尽管如此,整个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西厂严酷?还没靠近便早早地躲避绕道,因此这厂狱虽在皇城西边繁盛处,周围却是甚少有人胆敢逗留。
他踏着夜色来到刑房,里边正哭号得厉害。
那声音尖利刺耳,震得脑仁疼。穿过长长通道,尽头是寒凉石室,浑身胖肉的商人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数级台阶下。姚康的手下持着浸透了水的牛皮鞭子,正准备再来一场拷打。
江怀越倒是依旧淡漠地坐在高台间,杨明顺忙递上装满卷册的乌木盘,随后退至一边。
江怀越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卷册,向宋引慢慢道:“之前在高府搜出的账单只是冰山一角,高焕仅凭自己也无法为你那些同乡的子孙谋取职位,事已至此,宋大官人还不肯完完全全地说清楚?”
宋引脸上直抖,“大人……我,我实在是不知情呐!高千户收了钱财,就,就安排我们的子侄进京城厂卫,可他到底还找了哪些人帮忙,也不会告诉我……”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行刑番子已扬鞭猛抽,顿时间皮开肉绽污血直流。宋引惨叫未休,眼看姚康的另一名手下已将烧得通红的铁签递过来,一时间魂飞天外,张大了嘴巴嚎叫着,声音极其惨烈。
姚康不失时机地厉声恫吓:“还敢狡辩?!高焕自身难保,你为他死扛着有什么用?!这签子扎下去的滋味,可比抽鞭得劲多了!”
“我,我真不是死扛啊!”宋引恨不得将心肝挖出来表明,砰砰砰地撞着石板,哭喊道,“我要真知道他还找了哪些官员,还会熬到现在吗?”
江怀越瞥视一眼,番子手中那烧红的铁签已经对准了宋引的眼球,宋引浑身抽搐,眼看就要昏厥过去。杨明顺咳了一声,带着笑意打圆场:“督公您看,这家伙好像也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只不过想不起高焕到底还找了哪些人,不如咱们给他提醒一下,也好免得他受罪?”
江怀越垂着眼帘曼声道:“你倒是好心,可别到时候被人反咬一口,说是咱们威逼利诱,设下套子叫人往里钻。”
那宋引是何等精明人物,听了这话即刻匍匐爬来,“督公明鉴!我是个糊涂脑子,高千户是跟我说起过那些官员的姓名,可我又不认识他们,听了就忘记……”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一边强笑着,一边直掉眼泪,“只要您发发善心提醒小人,小的很快就能回想起来!记得清清楚楚,保准不会再忘!”
江怀越别过脸,不愿意看那扭曲狰狞的面孔,揉了揉眉心不作声。
杨明顺心领神会,随即从乌木盘中取来一卷宗册,在宋引眼前晃了晃,拖长声音念出了五六个名字,“这一回记住没?别过了几天又说想不起来!”
“记住了!记住了!忘记亲爹娘是谁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宋引磕头如捣蒜,随即有番子将那宗册取过,拽着他的手指按了血红指印。江怀越这才起身,缓缓道:“高焕是怎么跟这些人串通了买卖锦衣卫职务的,还得细问。姚千户,你再审审吧。”
姚康躬身应答,江怀越便施施然从另一侧台阶而下,朝着通道走去。
杨明顺一路紧随,喜形于色:“督公,我今天一早眼皮直跳,就忍不住算了一卦,那卦象上说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正所谓谋求姻缘不费力,指日高升万象新……”
“会说人话吗?!”
江怀越愠怒地斜他一眼,杨明顺连忙正色道:“恭喜督公贺喜督公,高焕这厮猖狂得很,以前还在宴席上故意挑衅您老人家,这回肯定彻底完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恼羞成怒】:说什么谋求姻缘,杨明顺你这是找死?
小杨【哭丧脸】:属下不是戳您心窝,卦象上就这样说的啊……
相思【默】:谁来救救我……我还被关着呢!
第8章
江怀越冷哂:“这话少说,被别人记着了又要拿它做筏子来生事。商人胆小怕死自然好弄,高焕到现在还是死咬着不肯松口。”
“咱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搜罗了那群商人的名单,可不就为了今天吗?听说督公已经派出多路人马前去追捕,只要把他们抓到,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通道幽长,脚步声晃。江怀越望着墙壁一侧忽明忽暗的灯火,心中默默盘算。
今日之事虽看似突然,却也不是临时起意。高焕此人目空一切,仗着自己身为锦衣卫千户,宫中又有靠山便天不怕地不怕。数月前在宴席间将酒洒了他一身,打着哈哈只说喝多了手抖。他当时含笑隐忍,回西厂的路上便下了死令,势必要将其身上所能挖的料全都掘出。
姚康与高焕是死对头,自然不遗余力地刺探周详,前不久终于将收集好的讯息回报了上来。
自高焕到了北镇抚司之后,先后有多人入职京城銮卫各司,看上去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是列出这些人的籍贯,便可发现几乎都是山西一带。再加上有番子守在他家附近多日,亲眼看到山西商人宋引数次来访,如此两相核验之后,江怀越便知道高焕必定收了大量财物来替他们谋事。
再阔绰的商人,也总想着让子孙能跳出这一行,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不过虽有这样的揣测,但毕竟拿不到确凿的证据,因此一直在暗中等待。没料想今日去一趟淡粉楼,倒是得知了极为有利的讯息。
对于他而言,只要能顺理成章 进入高焕府邸,其余的所谓证物,无非只需提前准备好而已。甚至即便无暇准备,他手中捏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说是搜到的账单,又有谁敢当场上前验证?
“今夜抓的只是在京城的一批商人,我已叮嘱黄、魏两位档头行事务必迅捷,以免走漏风声。”江怀越慢慢走出通道,门口的番子纷纷躬身行礼。
杨明顺道:“督公带人去拿了高焕,就算其他官员听说了这事,应该也只以为是跟他殴打囚禁官妓有关。”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但若是与他素有勾结的人知晓了,还是会心虚。夜长梦多,不能给他们转圜的机会。商人们被带到了之后你们先盘问着,该动手的就动手,弄服了一两个,其余人自然俯首帖耳。高焕一时半会还不会服罪,姚康会先招呼他。”
杨明顺知道高焕那德性,要叫他开口只怕得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连忙道:“督公先去休息,琐碎事情我们料理就是。”
江怀越颔首往刑狱前方的甬道而去,杨明顺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那两个官妓要一直关着吗?”
他脚步一顿,“事关紧要,案子没了之前不能放出去。”
走了几步,又顾自侧过脸问道:“那对姐妹现在怎样了?”
“都关起来了,已经安排人给那受伤的女子止血包扎,另有一个懵懵懂懂不识趣,被吓唬了几句应该也不会放肆。”
江怀越微一蹙眉,“怎么呢?被带进西厂还敢不老实?”
“倒也不算……”杨明顺笑嘻嘻地道,“被关在了北院,傻乎乎地还问为什么要关她,说是想向您请罪,小的说要割掉她的舌头下油锅,她才吓得不敢吱声。不过看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是在教坊里怠慢了您,还是技艺不佳让督公生气了?”
江怀越瞥他一眼,目光冷厉。杨明顺愣了愣,连忙收敛了笑容后退半步,嗫嚅道:“真触怒督公了?那小的立马派人去给她整整筋骨!”
“成天话那么多,我看该拔掉舌头的是你。”他面无表情地抛下这一句,只留杨明顺在小路上兀自发愣。
*
夜色渐浓,风势未减,薄薄的窗户纸簌簌作响。相思坐立不安,望着窗纸间横斜疏淡的枝叶灰影,脑海中全是这一日来的所见所闻。
高焕虽已被抓,可现在她倒是更担心自己与姐姐无法活着离开西厂。
与那个蛮横刁狠的千户相比,提督大人虽看上去斯文内敛,可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恻恻寒意更令人生畏。
之前在厅堂时,高焕看到他从观音像底下取出“账单”时的那种狂怒表现,让相思也不得不怀疑,所谓的受贿证据或许只是江怀越伪造出的。
这样想来,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江怀越还要将她们带回关押。
谁叫她目睹了这一切的经过呢?
也许等到事情了结,他轻轻一抬手,她们两个就要被灭口以绝后患。官妓本就身份卑微,即便死在西厂内,也根本不会有人过问缘由。
她心沉身凉,近前一点灯焰犹在起伏跃动,寂静的屋外却忽然传来足音。
相思一惊,坐在窗下没敢出声,听得那脚步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停在了屋外。她内心惴惴,等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悄悄推开窗子。
云层静移,寒月微露。院中蓊蓊郁郁的树影斑驳洒落,隐约可见有人坐在树下石凳上,蟒袍在夜色下显得深暗压抑。
寂静中开窗声响格外清晰,他侧过脸望向这边。那种迫人寒意扑涌而来,让相思心生惊惧,竟一下子将窗子又紧闭起来。
“砰”的一声响,窗纸微微簌动。她紧抓着窗棂怔了好一阵,忽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将窗户重新推开几分。
所幸江怀越并未离开,仍是坐在繁茂如伞盖的树下。昏暗间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提心吊胆地在窗内行礼,“……江大人。”
他没回应,几乎与重重树影相融为一,过了片刻才转过身朝着这方,语声寒凉,“胆子那么小,却敢去高焕府中?”
相思没料到他会说起此事,愣怔了一下,低头道:“情势所迫,为救姐姐,我又怎能只在意自己安危?”
他冷哂一声:“找了我又找他,你倒是颇会利用自己。”
怕什么就提什么,相思紧张得不成话,感觉他还是十分在意此事,忙弱弱道:“奴婢之前在水榭时,向大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一直自责至今。”说了一半,又怕伤他自尊,急找借口解释,“奴婢当时是慌了手脚,不知分寸,事后想想大人位高权重,实在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攀附的。对于奴婢的鲁莽行为,还请大人恕罪。”
她说罢也没敢抬头,不知对方神情如何,隔了片刻,才听江怀越冷冷道:“到他那里,也是准备献身?”
她脸颊发烫,心里沉坠:“……大人您走后,我已经别无他法,就算张奉銮不来,我也打算自己去找高千户。或许在您看来,如此行事实在不知羞耻,可是我这样的身份处境,除了送出自己,又能怎样?”
“要是高焕与那商人强占于你,又不将你们姐妹放回,你岂不是自食苦果?”他缓缓站起,负手行前数步,在斑驳树影下望她。
相思怔了一会儿,低声道:“那样的话,我不会隐忍下去。”
“哦?”他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你将如何?”
她侧过脸,笼在素淡灯火间,幽黑眼眸有暗沉的光。“大不了,鱼死网破。”
江怀越寂静片刻,忽而嗤笑起来:“我还以为会有什么高招,原来只是小孩子似的赌气话语。”
相思错愕着望向他,隐忍道:“督公权势在手,眼界想法自然与我不同。”说归这样说,心中凉意渐起,神情也是恹恹的。江怀越倒似是品出了她的语意,下颔微扬:“你有什么不满吗?若不是本督带人进了高府,你现在恐怕还在他们手底受辱。”